下周二下午，艾米麗驅車將里奧送到了考夫曼教授位于帕薩迪納的宅邸。

這棟掩映在道路旁茂密植被中的獨棟小樓比弗利山莊的豪宅少了幾分炫耀性的浮華，多了幾分歲月沉淀的優雅與靜謐。

將里奧放下后艾米麗就離開了。

這是考夫曼教授的意思，也是他們商量后的決定。

“他想看的，是你這塊‘原石’，而不是我們精心準備的‘珠寶盒’?！背鲇趽?，艾米麗還是在他下車前叮囑，“所以，盡量多用你的直覺和真心去和他交流?！?

里奧明白對方的意思。

不過，作為曾經也混過學術圈的人，他清楚地知道，在考夫曼教授這種走過太多路的人眼中，所謂的“真心”本身，也必須是一種精心選擇的表演。

這是一場特別的“試鏡”，考驗的是他“演”他自己。

里奧按響門鈴，伴隨著慢吞吞的腳步緩緩接近，門被拉開，門后站著的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是伊萊·考夫曼本人。

他穿著一件舒適的羊毛開衫，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慈祥的鄰家爺爺。

如果拋開他是在好萊塢這個圈子里當教授，這也確實只是位普通的老頭。

演員們大都去燒熱灶了，來燒他的門路的，基本都是些學生。

“你很準時孩子，進來吧。”

考夫曼教授親自將里奧領進了家中的書房，桌上已經擺上了一壺茶水。

這間書房比里奧想象的要大一些，四面墻壁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深色胡桃木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各種語言的電影書籍，劇本和一排排貼著標簽的膠片盒。

陽光透過巨大的拱形窗，在空氣中投下看得見的光路，細微的塵埃在光路中安靜地飛舞，像電影放映機射出的光束。

這是一座電影的圣殿，簡直就像他的“檔案館”現實版。

“坐吧?！?

考夫曼教授指了指一張寬大的溫莎扶手椅，然后親自端起茶壺為他倒了一杯散發著佛手柑香氣的伯爵紅茶。

“謝謝您，教授。”

里奧趕忙接過小巧的茶杯，以不卑不亢的姿勢坐下，首先打起了艾米麗為他設定的第一張牌——純粹。

“你的經紀人張小姐很聰明，也很關心你?！?

考夫曼教授呷了一口茶，用看似溫和的開場白切入對話。

“她在郵件里說，她對你的表演方式感到困惑不安，她把你形容成一顆隨時可能被自身才華反噬的星辰?！?

老人說著放下茶杯，回味著口中有些甘甜的味道，然后抬起頭，用那雙帶著些許歲月痕跡的清醒瞳孔注視著里奧。

“里奧，你可以告訴我一個誠實的問題嗎？”

“對你自己的表演，你感到過不安嗎？”

里奧的心中快速盤算著，這是在誘導他談論自己的內心感受。

他明白，此刻最“正確”的回答是順著艾米麗的人設，表現出一種對自身天賦的迷茫和無措，用以扮演好純凈的藝術家身份。

于是他看著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說出了最符合“劇本”的答案，即，“我是一個被才華所困擾的無辜者”。

“有過的，教授?！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有時候，我分不清哪些情緒是屬于角色的，哪些是屬于我自己的。就像借用了一件不屬于我的衣服，脫下來之后，身上還殘留著它的氣味?！?

“哈，衣服，很有趣。”考夫曼點了點頭，欣賞的神色一閃而過，然而欣賞的背后，似乎又藏著一絲難以琢磨的情緒。

他話鋒一轉，語氣隨意地像是聊家常。

“我看了你的試鏡視頻，非常有意思，那是為了金蘋果影業的那份名為《寂靜回聲》準備的，對嗎？”

“是的，教授。”聽到這句話的里奧有些警惕，對方特地提到金蘋果影業應該不是無故放失，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目的。

“那是一個很好的本子，你的經紀人很會選，亞伯給我讀過，像一首憂傷的詩?！笨挤蚵吭谝伪成?，但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顯。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亞伯拉罕·戈德溫?！?

但他并沒有挑明這一切，而是以一個符合老師的身份提出考驗。

“我想看一次現場版，再看一次你是如何理解‘諾亞’的?！?

“不需要臺詞，就現在，在這里，嘗試他第一次聽到下雨的聲音?！?

里奧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在來之前，里奧早已將艾米麗發來的劇本《寂靜回聲》爛熟于心。

這是一個懸疑故事。

主角諾亞是一個在海邊小鎮長大的失聰少年。他的世界純粹而安靜，只有視覺和觸覺。因為一次意外頭部受到撞擊奇跡般地獲得了短暫但敏銳的聽力。

這個“天賦”為他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但也讓他聽到了小鎮平靜表面下被海浪聲和風聲所掩蓋的秘密。

他被卷入了一樁多年前的懸案，似乎與鎮上幾位頭面人物有關。

諾亞必須得在短暫的聽力完全消失前靠聽到的破碎線索去拼湊出真相。

對于里奧來說，這個劇本還是挺有意思的，其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主角的核心困境。

當一個習慣了“看”世界的人，第一次開始“聽”世界時，他該如何分辨真假，又該如何處理那些充滿了謊言，罪惡和痛苦的聲音？

如果這個劇本可以順利開拍，大概率將是一部可以用于沖一些小獎項的作品，如果不是劇情過于沉悶且理想主義，大概也輪不到里奧來“撿漏”。

他再次喚醒了【共情檔案館】內那個紀錄片中“利亞姆”的男孩的記憶。

里奧睜開眼坐在椅子上盯著書架，眼神放空。

他似乎“聽”到了什么，頭困惑地歪了一下，像一只第一次聽到奇怪聲音的小動物。

緊接著，茫然的眼中似乎泛起一絲恐懼，他不知道那“滴答，滴答”的東西是什么。

“諾亞”開始尋找聲音的來源。

他的目光警惕而緩慢地掃過房間，略過厚重的書架，古老的落地鐘，最終落在了那扇巨大的拱形窗戶上。

他“看”到“雨滴”打在玻璃上，濺起一圈圈漣漪。

然后，他終于將“聽到的聲音”和“看到的畫面”聯系了起來。

意識到這一切的一瞬，他的身體微微后仰，仿佛被無形的聲音推了一把，嘴唇則是微微張開，想要發出聲音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最后，他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純粹干凈的笑容。

表演結束了，里奧的身體松弛下來。

他低下頭輕輕喘息著，額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這個細微且充滿疲憊感的調整動作，被考夫曼教授完整地看在眼里。

里奧相信，自己剛才的對話和表演絕對擔得起“純粹的藝術家”這個稱號。

然而，考夫曼教授的反應卻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老人長久地沉默著，臉上的表情不是欣喜，不是贊嘆，而是混合著痛苦和恐懼的凝重感。

他看著里奧，像是在看一個即將走向懸崖的孩子。

“不……”考夫曼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沙啞，“不行，這個劇本，你不能演。”

里奧的心猛地一沉。

失敗了？

“教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他不得不開口，試圖挽回局面。

“孩子，不是你的錯，但你讓我感到害怕?！笨挤蚵难凵窭锍涑庵鴳z憫與憂傷。

“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叫文森特，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擁有極高才華的天才?！?

“但文森特不通俗物，心中只有創作?！?

“正因如此，當他直面這個世界的黑暗時，他的靈魂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樣碎掉了?！?

老人嘆了口氣，站起身，背對著里奧。

“孩子，放棄金蘋果影業吧，這行的水太深，你和你的經紀人如果只是想要‘表演’，我有很多路子可以走。”

聽到這里，里奧反而猶豫了。

這幾乎是宣告了考夫曼教授將為里奧的文藝片之路背書。

考夫曼教授確實很欣賞他，甚至說出來這種話。

然而，天上不會掉餡餅，他早就過了相信奧特曼的年紀。

答應這個條件，也許會讓自己從此小有名氣，但是里奧可能會放棄更多自己渴望的角色。

想要在這個好萊塢有選劇本的資格，就必須要去爭，想要成為制定規則的人，就必須要去搶。

答應這個條件，他和艾米麗的聯盟會破裂，甚至一切都還沒開始，他就讓對方近半年的努力打了水漂。

他不會把一切寄托在一個人身上，但拒絕也是一種技巧。

如何拒絕才不會惹人惱怒從而徹底失去這個項目的接觸權是一個問題。

里奧的大腦飛速運轉。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意識到，既然自己和艾米麗只猜對了一半，那就應該把這張牌反過來打。

如果考夫曼教授發自內心地恐懼“純粹”帶來的毀滅性，那就給他看純粹下隱藏的洞察力好了。

他只要向對方證明，自己不是那件易碎的瓷器。

想到這里，里奧立即開始了挽回性“表演”

“教授……”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但聲音里的困惑和虛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帶冷酷的剖析。

考夫曼驚訝地回過頭。

“或許，您誤會了諾亞這個角色，或者說，諾丁（《寂靜回聲》的作者）先生或許是因為筆力的原因沒能表達出來?！崩飱W抬起頭，冰藍色的眼睛十分清明。

“哦？”

“人性是復雜的，任何一枚硬幣都有另一面。”里奧斟酌著用詞，將自己的觀點包裝為更深層的藝術探討，“諾亞的世界很干凈，但這不代表他的內心沒有‘魔鬼’?！?

考夫曼沒有說話，而是摸著下巴思索。

“諾丁的劇本中從頭到尾都只描寫了‘天使’的一面。”

“大概也是因為臺詞和描述太少，讓這個角色的表達除了‘善良正義’以外都變得模糊不清?！?

里奧觀察著對方的表情，見他沒有排斥的意思，繼續往下提出自己根據對方反應靈活變通的“觀點”。

“我在想，”

“如果諾亞在聽到秘密之后感到的第一反應，不是一個受害者面對罪惡時的恐懼和正義感，而是‘好奇’呢？”

“這是一種因為第一次擁有了‘力量’，而去窺探他人世界的孩童‘好奇心’?！?

“或許他不是想去當英雄，而是只想玩一個‘看清別人秘密’的游戲?！?

“也許，當他把那些偽善的大人的隱私一個一個揭開時，他感到的是一種有趣?！?

里奧沒有再往下說。

他拋出了一個“另一面”的可能性，然后如同打完牌的牌手，安靜地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書房里陷入了沉默。

伊萊·考夫曼靜靜地看著他，眼神里的情緒在激烈地交戰。

這是一個天生的好萊塢演員。

在里奧改變策略的時候，考夫曼已經敏銳的發現對方在根據自己的反應進行調整。

這讓他清醒了過來。

文森特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這個少年的生存背景，注定意味著對方不夠“純粹”。

他無比清醒的意識到，站在這里的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演員，一個能夠進入好萊塢的演員。

這個年輕人既擁有純粹的表演天賦，又擁有不那么純粹的，對人性的洞察。

他心中隱隱有些失望和可惜，卻又松了一口氣。

“你很危險，孩子?！?

考夫曼的話似乎有點重，但語氣已經緩和冷靜了下來。

他站起身沒有回應里奧，而是走到書架前翻找了起來。

他不知從哪本書里摸索出了一把鑰匙，而后用那把鑰匙，從一個上了鎖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本用牛皮紙精心包裹的舊本子。

里奧猜測，這是一個劇本。

它的封皮已經泛黃，上面用鋼筆寫著一個標題——《十二月寒風》。

考夫曼凝視著這本劇本，手指摩挲著，眼中似乎有水光劃過，似是懷念與不舍。

里奧察覺到對方情緒的暗流，靜靜地等待。

良久，他聽到考夫曼教授有些復雜地聲音。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但希望我沒有看錯人……”

“孩子，我知道你想引起亞伯的注意?！?

“《寂靜回聲》那個劇本，很好也很安全。但亞伯并不是太重視這部電影。”

“正如你所說，劇本的情緒過于單一，像是屬于孩子的童話，你當然可以做到完美，但它不適合你?！?

他小心翼翼地將劇本遞給里奧。

“這是……”

里奧接過劇本，似乎已經猜到了什么。

“這是文森特的遺作?！?

“——文森特·唐納利，我們的朋友?！?

“這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東西?！?

“故事的主角叫芬恩，一個背負著罪孽，在冰雪和孤獨中尋求救贖的年輕人?！?

伊萊·考夫曼重新坐下看著里奧，眼神變得嚴肅而鄭重。

“我和我的老朋友亞伯拉罕·戈德溫，一直在尋找一個能演‘芬恩’的演員，這個角色，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文森特的遺愿?！?

“教授……”里奧意外的抬頭。

“忘了那個編劇比賽吧?！?

考夫曼的眼中的懷念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興奮的光芒。

“忘了那個比賽，你適合直接通往另一個世界?！?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對有些驚訝的里奧笑了笑。

“亞伯，我找到‘芬恩’了……對，就是文森特的那個‘芬恩’。你過來一趟吧，帶上你最好的雪茄?！?

“我想，見到他之后，你會愿意與我分享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