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麗去尋找項目了，里奧則是繼續前往健身房，口語課等各種艾米麗“媽媽”給他報的“興趣班”進行進修。

一周后的表演課。

當科普蘭教授宣布本周的課題是“無實物即興表演”時，教室里的氣氛立刻變得微妙起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無地瞟向了角落里的里奧。

上周那場關于理論的探討，終是留下了痕跡。

課后也有人試圖打探里奧的能力背景。

不過，CBS當然不會和自己已經安撫下來的凱勒索恩那邊再鬧什么矛盾，只是說里奧身上有更符合他們的“特質”。

這也顯得他更為神秘。

盧卡斯的目光復雜地掠過里奧，帶著一絲探究。

上周的派對，他看到了對方，也慶幸對方同樣默契地選擇了無視。

這份心照不宣，讓盧卡斯在感到一絲屈辱的同時，也暗自松了口氣。

里奧則不太在意這些。

派對的喧囂和殘酷，讓他對這些課堂上的競爭已經沒有太多興趣。

他今天來這里，只有一個目的——表演。

艾米麗已經開始了她的狩獵。

每天晚上，里奧的郵箱里都會收到她篩選過后的項目資料，大多是一些小成本的獨立電影劇本，角色類型五花八門。

不過目前還沒有什么他們二人都覺得比較合適的項目。

在機會到來之前，他需要讓自己的“武器”，保持在最鋒利的狀態。

這間教室，就是他的磨刀石。

更何況——

里奧的目光投向教室后。

后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坐著一個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年輕男人。

他穿著得體的商務休閑裝，在科普蘭教授的說明下，他是來考察課程的某位學生的“家長”。

不過里奧知道，這只是避免麻煩的說法。

他叫本，是高級經紀人馬庫斯·韋恩的助理。今天是奉老板的命令，前來“評估”他這個備受爭議的“投資品”的。

科普蘭教授同樣好奇同樣的表演能力。

上周里奧發給他的分析報告邏輯嚴謹，論證翔實，這也讓他對從索恩制片人那里聽來的“手段論”，產生了懷疑。

他需要一次親眼的見證。

“今天的課題很簡單。”

科普蘭教授說道。

“一個男人，回到家中，發現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在了客廳。現在，警察正在對他進行審訊。而你，就是這個男人。”

就是這樣。

沒有給出任何關于“他是否是兇手”的提示。

這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開放性題目。

男人可以是無辜的，可以是兇手，可以是見死不救的懦夫，也可以是為情所困的同謀……

所有的答案，都在演員自己的選擇里。

這道題目其實不難，很多劇組給出的試鏡機會通常只是一兩句話，以免劇情被泄露，但對于演員來說，如何演出深度是復雜的。

自由帶來了最大的難度。

你的每一個選擇將決定角色的命運，也將暴露你對人性理解的深度。

“有誰愿意嘗試？”科普蘭問道。

教室里一片沉默。盧卡斯握緊了拳頭，躍躍欲試，但最終還是沒有站出來。

這個題目，他需要時間去構思，無法立刻給出一個完美的答案。

科普蘭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始終沉默的年輕人身上。

“里奧·萬斯，你來吧。”

坐在后排的助理本，悄悄地按下了手機的錄像鍵。

里奧沒有立刻回應教授的點名。

他安靜地站起身，將面前的椅子往后撤了半米，然后走回原位，重新坐下。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整個空間的性質立刻發生了改變。

現在的教室不再是教室，而是成為了他與“警察”面對面的審訊室。

隨后，他低下頭，雙手無力地垂在腿上，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因巨大打擊導致脫力后的松弛。

他坐在那里，像一個被抽掉了脊梁的布偶，靜靜地承受著頭頂那盞看審訊室的“白熾燈”。

科普蘭教授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這個開場非常干凈，沒有多余的設計，演員進入角色的速度也很快，近乎給“觀眾”帶入了角色的“情境前史”中。

表演開始了。

首先帶來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無形的壓力，正在那間“審訊室”里凝聚。

他動了。

他緩緩抬起頭，失焦的眼神看向面前的“警官”。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回應某個問題，但最終，只是化為了一聲充滿了迷茫的嘆息。

隨后跟上的是他的情緒。

他輕聲為自己辯解，試圖講道理，但邏輯卻因為悲傷而混亂。

“……不，我不知道……我到的時候，他就已經……他當時……我……”

大量停頓和自我修正的辯解從他口中宣泄而出，完美符合普通人在遭遇巨大創傷后，大腦為了自我保護而產生的“記憶錯亂”，“語言障礙”等應激反應。

在場的學生們不由感到一絲心酸。

盧卡斯則看得眉頭緊鎖。

里奧的表演是高明的，他卻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一個受創的人，會產生這么“標準”的遞進反應嗎。

隨后，里奧的情緒，在“警察”一次又一次的追問下開始升級。

他變得激動，反駁聲逐漸增大。

那是因為不被信任而產生的委屈憤怒。

“我說了我沒有！你們為什么不信我？！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撐著桌子，身體前傾，死死地盯著那把空椅子，那雙藍色的眼睛因為充血而變得通紅，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他的情緒是真實的，憤怒是真實的，眼淚也是真實的。

表演的最后，里奧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他不再說話，只是用雙手，疲憊反復地搓揉自己的臉。

然后，他將臉埋在掌心里，發出了一陣低沉壓抑，聽不出是悲傷還是解脫的啜泣聲。

表演結束。

整個教室，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更漫長的寂靜。

然而這一次，寂靜的原因不同了。

同學們不再是“知道答案的上帝”，而是和“警察”一樣，成了被審判的陪審團。

他們全程都在猜測：他到底是不是兇手？

他的表演太過完美，完美地詮釋了一個“無辜者”該有的一切反應。但正是這種無懈可擊的“完美”，反而讓一些嗅覺敏銳的人，感到了不對勁。

他們無法指出哪里有問題，但就是本能地覺得，這具悲傷的軀殼之下，藏著一個隱藏的野獸。

他們不知道答案，所以他們感到了恐懼，對人性的。

盧卡斯的臉色有些蒼白。

他全程都在尋找破綻，但一無所獲。

但里奧就是展現出了這種，沒有露出破綻，卻讓旁觀者都能共情的不寒而栗。

這就是表演……

角落里的助理本關掉了錄像，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他從業幾年，比艾米麗晚一點，跟在馬庫斯·韋恩身邊，見過的優秀新人試鏡錄像帶堆起來比他還高。

但沒有一個新人，能像剛才那段由他錄下的影像一樣，讓他感到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演員，是一種極具信念的工作，“演技”這種東西，在普通人眼里，近乎于玄學，而在經紀人助理這種相對專業的工作上，則是從“玄學”中，找出相對靠譜的東西。

【這個叫里奧·萬斯的家伙……是個真正的怪物。】本在心里暗想。

隨即，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老板馬庫斯·韋恩和那個剛剛晉升的前同事艾米麗·張。

他的嘴角不覺勾起幸災樂禍的冷笑。

艾米麗·張，那個曾經和自己一樣，在辦公室的隔間里啃著三明治，為老板跑腿的biao子，憑什么就因為賭對了這么一個“怪物”，如今甚至敢在會議上為了藝人合約和老板馬庫斯公開叫板。

這讓本的心里像吃了檸檬一樣又酸又澀，也恨死了她手里的這個“武器”。

他看著手機里的視頻，心中有了計較。

他決定了，不會主動把這段視頻上交，反正老板只要一個結果不是嗎。

就讓那個SB一樣壓榨他的老板繼續輕視他們吧，最好能找個借口，把那個討厭的bitch艾米麗狠狠打壓下去。

看她摔跟頭，可比自己升職要有趣多了。

本的心理，旁人一無所知。

而作為這場表演唯一的“主考官”，阿蘭·科普蘭教授則完全陷入了一種混雜著學術興奮和警惕的復雜情緒中。

他的一生都在研究表演，研究演員如何通過技巧和情感去構建一個可信的角色。

他見過方法派，也見過不同的體驗派，本質來說，他更欣賞方法派的演員，因為他們更“穩定”。

眼前的孩子，本應歸咎到“體驗派”的行列，但他總覺得，這個孩子在使用一種“方法”。

這很奇怪。

這代表新的理論的誕生？還是這個孩子本就特殊？

對此，他無法評價。

他只是轉而分析稱贊起了里奧表演時給人物帶來的微動作，情緒遞進，又點起了其它孩子進行課堂表演。

里奧的耳朵屏蔽了外界的聲音，他緩緩呼出一口氣，像是終于從一場深海潛泳中浮出水面。

巨大的疲憊感包裹了他，但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里，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屬于創造者的光芒。

剛才的表演，是他與《鋼琴教師》中的角色艾莉卡·寇哈特共同融合表演而成的。

不，準確的來說，是他和表演者伊莎貝爾·于佩爾的心靈共鳴。

——他理解并消化了伊莎貝爾對于角色的理解，重構了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的行為邏輯。

他感受到，他演的還不錯。

前世因天賦受限放棄表演的不甘心漸漸從沉睡中蘇醒……

胸腔內的心臟開始劇烈的跳動……

那是一種渴望與狂熱……

他前所未有的感覺到，他沉迷這種感覺，他是如此熱愛表演。

這與金錢無關，與名利無關。

這只是，表演本身。

…………

當晚，CAA總部大樓。

馬庫斯·韋恩的助理本，正在向他匯報今天去表演工作坊的“評估結果”。

“……科普蘭教授對他很欣賞，班里之前的第一盧卡斯似乎也認可了他的實力。”

“總的來說，他在課堂上表現不錯。”本的匯報措辭嚴謹，完全沒有提及那場驚心動魄的即興表演。

馬庫斯·韋恩靠在價值不菲的真皮座椅上，手里把玩著一支雪茄，臉上是意料之中的不屑。

“表現不錯？”他冷笑一聲，“無非是那些體驗派故弄玄虛的把戲。艾米麗還真以為靠著這個，就能讓一個新人一步登天？”

他這段時間，因為艾米麗為了里奧的合約公然挑戰他的權威，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

一個初級經紀人，也就是給CBS個面子，也敢在他面前指手畫腳？

他按下了內線電話的免提鍵，直接撥給了艾米麗·張。

電話接通，艾米麗那冷靜而專業的聲音傳來：“馬庫斯？”

“艾米麗，”馬庫斯的聲音，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故作寬容的懶散，“我聽我助理說了，你的那個寶貝疙瘩，在表演課上干得還行。”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享受著敲打對方的快感。

“不過，上課可帶不來收益。既然他這么有天賦，那也不能總閑著。這樣吧，下周，把你手頭那些適合他的獨立電影劇本，都拿到我辦公室來。”

電話那頭的艾米麗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會主動關心這件事。

馬庫斯則慢悠悠地吐出了他的真實目的，語氣像是在施舍一件自己不要的舊衣服：

“我們一起來看看。我幫你挑一挑，免得你這個新人，眼光不行，選個賠錢貨，到時候還得公司來替你收拾爛攤子。”

說完，他便不給艾米麗任何反駁的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

他靠在椅子上，心情舒暢地剪開雪茄。

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去刺一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下屬，讓她明白，誰才是這個辦公室里真正的主人。

他根本沒興趣看什么劇本，只是想享受一下“審查”和“否決”她選擇的快感。

而站在一旁的助理本，低著頭，臉上是恭敬的表情，心里卻在無聲地狂笑。

斗吧斗吧，反正他誰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