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深秋,寒風如刀。未央宮東宮那扇厚重的殿門緊閉著,如同合攏的棺蓋,將里面無休無止的、非人的嘶嚎與瘋癲死死封存。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藥味和一種精神徹底腐爛后的絕望氣息,絲絲縷縷地從門縫里滲出來,飄散在冰冷空曠的宮道上。
椒房殿內,暖爐燒得正旺,驅散了殿外的寒意。呂雉端坐鳳榻,深紫色的常服在跳躍的燭火下泛著幽冷的光澤。她面前攤開一卷奏牘,朱筆懸停。一名內侍垂手侍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稟報著東宮最新的“病情”。
“…殿下依舊…狂躁難安…嘶吼不休…時而喚‘人彘’…時而喚‘如意’…藥石罔效…太醫…束手無策…”內侍的聲音微微發顫。
呂雉的目光落在奏牘上,指尖的朱筆紋絲未動,仿佛那令人心膽俱裂的瘋癲不過是窗外飄過的一片枯葉。她甚至沒有抬眼。
“知道了?!彼穆曇羝届o無波,如同古井深潭,“讓太醫…盡力便是。所需藥材,一應從內庫支取,不必吝惜。”
“諾?!眱仁倘缑纱笊?,躬身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暖爐里炭火偶爾爆裂的輕響。
呂雉緩緩放下朱筆。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奏牘上冰冷的竹片,最終停留在“太子病篤”幾個墨字上。那墨跡,在她深不見底的寒眸中,映不出絲毫漣漪。
她站起身。深紫色的裙裾拂過光滑的地面,無聲無息。沒有喚宮娥隨行,她獨自一人,如同暗夜中游弋的影子,走向通往東宮方向的幽深廊道。
東宮宮門緊閉,戍守的羽林衛甲胄森嚴,見到呂雉,無聲地跪下行禮,隨即如同沒有生命的石雕般退開。沉重的宮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濃烈的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瘋癲與絕望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殿內一片狼藉。破碎的瓷器、傾倒的案幾、被撕扯得如同破布般的帷?!缤伙Z風肆虐過。光線昏暗,只有角落一盞殘破的宮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將巨大的陰影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鬼魅亂舞。
在殿宇最深處,那片被撕扯得最厲害的帷幔廢墟里,蜷縮著一個身影。
劉盈。
他幾乎不成人形??蓍碌能|體裹在早已污穢不堪、分辨不出顏色的寢衣里,赤著腳,腳踝上沾滿了干涸的藥漬和不知名的污垢。頭發如同亂草,糾纏著灰塵和干涸的血痂。那張曾經清秀的臉龐,如今只剩下皮包骨頭,眼窩深陷成兩個恐怖的黑洞,里面沒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徹底的空洞和渙散。嘴唇干裂灰白,微微翕動著,發出斷斷續續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夾雜著意義不明的、如同夢囈般的低喃:“…動…在動…茅坑…蛆…如意…毒…毒…”
他像一只受驚過度、瀕臨死亡的野獸,將自己死死地縮在角落的陰影里,身體時不時地劇烈抽搐一下,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抓撓著冰冷的地面,指甲劈裂翻卷,滲出暗紅的血絲。
呂雉靜靜地站在那片狼藉的邊緣。她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線拉長,如同巨大的、無聲的幽靈。她看著角落那個蜷縮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東西”。那是她的兒子。曾經溫順、仁弱、被她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如今,只是一個被恐懼徹底吞噬、連靈魂都潰爛成泥的軀殼。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劉盈那枯槁的、布滿污垢的臉上逡巡。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厭惡。只有一種…審視物件的漠然。如同在評估一件失去所有價值的殘破器物。
殿內死寂。只有劉盈那“嗬…嗬…”的喘息和偶爾的抽搐,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許久。呂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前邁了一步。她的腳步落在地面破碎的瓷片上,發出極其細微的“咔嚓”聲。
這細微的聲響,卻如同驚雷,猛地刺入劉盈那混沌破碎的意識深處!
他蜷縮的身體驟然繃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那雙空洞渙散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深處,那早已熄滅的恐懼如同回光返照般瞬間點燃!他死死地、如同見了世間最恐怖的妖魔般,死死地盯向聲音來源——盯向呂雉站立的陰影!
“啊——?。 币宦暺鄥柕讲凰迫寺暤?、混合著極致恐懼和毀滅沖動的尖嘯,猛地從他喉嚨深處爆發出來!他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從地上彈起!枯瘦的雙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和臉頰,指甲在蒼白的皮膚上劃開新的血痕!
“滾!滾開!魔鬼!你是魔鬼——!!”他嘶聲尖叫,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非人的瘋狂!他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朝著遠離呂雉的方向撲去,一頭撞在冰冷的蟠龍柱上!
“砰!”沉悶的撞擊聲!額角瞬間血流如注!溫熱的鮮血混合著污垢,順著他枯槁的臉頰蜿蜒流下。
劉盈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他順著冰冷的柱子滑倒在地,身體劇烈地痙攣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眼神徹底渙散,只剩下純粹的癲狂。他蜷縮在血泊和污穢中,對著虛空,時而發出神經質的狂笑,時而發出如同幼獸般的哀哀哭泣。
“哈哈哈…死了…都死了…好…死得好…”
“母后…母后救我…有鬼…如意…他來找我了…他渾身是血…手里…拿著毒酒…”
“人彘…戚夫人…在對我笑…她的眼睛…黑洞洞的…她在茅坑里…叫我下去陪她…嗬嗬嗬…”
破碎的、血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囈語,如同毒蟲的嘶鳴,在空曠死寂的殿宇中回蕩。
呂雉依舊站在原地。深紫色的身影,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如同凝固的雕像。她看著兒子在血泊污穢中翻滾、嘶嚎、徹底陷入非人的癲狂??粗请p被瘋狂徹底吞噬、再無一絲清明和人性的眼睛。
那目光深處,最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也徹底歸于沉寂。
如同深潭凍結,再無漣漪。
她緩緩地、無聲地轉過身。深紫色的裙裾拂過地上冰冷的瓷片和污穢的血跡,沒有一絲停留。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殿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將那地獄般的景象和絕望的嘶嚎,徹底隔絕。
椒房殿的溫暖撲面而來,驅散了東宮帶來的陰寒與腐朽。呂雉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鳳榻。她的臉上,依舊是那片凍結萬物的沉靜。
“傳丞相陳平、御史大夫張蒼。”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殿宇,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即刻覲見。”
未央宮,前殿偏廳。燈火通明,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凝重。陳平與張蒼垂手肅立,如同兩尊泥塑。兩人皆是老臣,宦海沉浮數十載,此刻卻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東宮的消息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呂雉端坐于上,深紫色的常服在燭火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她并未看他們,目光落在自己修剪得異常整齊、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上。
“太子病勢…沉疴難起。”呂雉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卻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切入凝滯的空氣,“神思昏聵,言行悖亂,已…不堪宗廟之重?!泵恳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千鈞之力。
陳平與張蒼的心臟猛地一沉!雖然早有預感,但當這層最后的遮羞布被呂雉親手、以如此平靜冷酷的方式揭開時,那沖擊依舊如同巨浪拍岸!不堪宗廟之重…這是要…廢儲?!
“社稷之重,萬民所系,不可一日無主。”呂雉的目光終于抬起,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落在陳平與張蒼瞬間煞白的臉上,“皇帝沖齡踐祚,龍體亦需靜養。本宮…心憂如焚?!?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案幾邊緣,發出細微的“篤篤”聲,如同喪鐘的倒計時。
“為安國本,定人心,計議長遠…”呂雉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著爾等,即刻擬旨——”
“太子劉盈,德不配位,身染沉疴,不堪儲君之責,即日廢黜,移居…永巷別苑。”
“立皇太子劉恭,承繼大統,即皇帝位!改元…‘前少帝’元年!”
“新帝年幼,本宮…繼續垂簾,總攝萬機,以安天下!”
“廢黜!移居永巷!”陳平的手在寬大的袍袖中猛地攥緊!永巷!那是關押廢妃罪奴、充斥著血腥與污穢的地方!將廢太子移居永巷…這是比囚禁東宮更甚百倍的羞辱與絕殺!這無異于…宣告劉盈的徹底死亡!而新帝“前少帝”劉恭,不過是個尚在襁褓的嬰兒!垂簾…這是要將這大漢江山,徹底、永久地,烙上呂姓的印記!
“太后!”張蒼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太子…太子乃先帝嫡子!縱有微恙…豈能…豈能廢黜幽禁永巷!此乃…此乃動搖國本,寒天下臣民之心??!新帝沖齡,太后垂簾,自是…自是權宜…然永巷之地,污穢陰寒,豈是…豈是廢太子所宜居??!太后開恩!開恩吶!”他重重叩首,額頭撞擊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陳平也深深躬身,聲音艱澀:“太后…廢立之事,關乎國體,牽一發而動全身。太子雖有疾,然…然終是先帝血脈,陛下生父。驟然廢黜,移居永巷…恐…恐非議洶洶,于新帝登基不利…還請太后…三思…”
“非議?”呂雉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鋼針,落在張蒼那磕出血跡的額頭上,又掃過陳平低垂的頭顱。
“張卿…看來是忘了宣室殿前…老宗正的下場了?”
“還是說…”她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同數九寒冬的冰凌,“爾等以為…朕的刀…已經鈍了?”
一股刺骨的殺意瞬間席卷整個偏廳!陳平與張蒼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宣室殿前老宗正被杖斃的血腥場景,如同冰冷的鬼影,瞬間攫住了他們的心臟!
“朕意已決!”呂雉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命運最終的宣判,“廢太子劉盈,即日移居永巷!新帝登基大典,由丞相府、御史臺、太常寺協同禮部,即刻籌備!不得有誤!”
“至于永巷…”她的目光變得無比幽深,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漠然,“污穢陰寒?正好。讓他…好好清醒清醒。離那些…不干凈的東西…近一點。”
最后幾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鑿在陳平與張蒼的心上!他們瞬間明白了呂雉那令人膽寒的用意!永巷!那里有戚夫人的“人彘”!讓廢太子住到“人彘”附近!這是何等殘忍、何等誅心的懲罰!
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徹底淹沒了兩位老臣。他們匍匐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只剩下絕望的顫抖和無聲的嗚咽。
“退下。”呂雉揮了揮手,如同驅趕兩只無用的螻蟻。
陳平與張蒼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蹌著退出了偏廳。殿門合攏,將無邊的寒意和那深紫色身影帶來的死亡威壓,徹底封存。
永巷。
陽光吝嗇地吝嗇地透過高墻狹窄的氣窗,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光線,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帶著濃重霉味和腐臭氣息的塵埃。冰冷的石壁布滿滑膩的青苔,地面是常年淤積的、混著污水的泥濘。死寂。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老鼠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穿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從巷子最深處某個角落傳來的、極其微弱、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
一扇低矮、腐朽、散發著濃烈霉味的木門被粗暴地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打破了永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兩名面無表情、身材魁梧如同鐵塔般的宦者,如同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粗暴地將一個裹在骯臟麻布里的軀體,拖進了這間狹窄、陰暗、散發著惡臭的囚室。
那軀體枯槁、輕飄,如同一捆干柴。正是被廢黜的劉盈。
他被重重地摜在冰冷潮濕、布滿污垢的地面上。麻布散開,露出那張如同骷髏般瘦削、布滿污垢和干涸淚痕的臉。空洞渙散的眼睛茫然地睜著,對周圍地獄般的環境毫無反應。只有喉嚨里,依舊發出那斷斷續續的“嗬…嗬…”聲。
“進去吧!廢太子殿下!”為首的宦者聲音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這可是太后娘娘特意給您挑的…清凈地方!離您的老熟人…戚夫人…近著呢!”他刻意加重了“戚夫人”三個字,目光瞟向囚室深處那扇連接著更幽深黑暗的、布滿污跡的小門。
劉盈的身體似乎被這個名字刺激,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光芒。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混沌和麻木所吞噬。
宦者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地上那如同死物般的廢人。兩人轉身,哐當一聲,將那扇腐朽的木門重重關上!沉重的鐵鎖落下,發出冰冷的“咔嚓”聲,徹底隔絕了外面…那微弱的天光。
囚室內,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只有墻角一處滲水的縫隙,滴答…滴答…落下冰冷的水珠,砸在污穢的地面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劉盈蜷縮在冰冷的泥濘里。黑暗吞噬了一切。他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臟,感覺不到饑餓。巨大的、早已將他靈魂撕碎的恐懼和絕望,如同這永巷本身,無邊無際,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微弱、極其詭異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墻壁,隱隱約約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嗬…嗬…呃…”
那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垂死的喘息…又如同…某種非人的…蠕動…
劉盈那空洞渙散的眼睛,在絕對的黑暗中,驟然瞪大到極致!如同瀕死的魚!
戚夫人!
人彘!
茅坑…在動!
巨大的、早已刻入骨髓的恐怖幻象,伴隨著這真實的、如同地獄傳來的聲音,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最后一絲殘存的神智!
“啊——?。。?!”
一聲凄厲到足以撕裂靈魂、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嘯,猛地從劉盈喉嚨深處爆發出來!如同困獸最后的、絕望的哀鳴,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在永巷這狹窄、污穢、絕望的囚籠中瘋狂回蕩!
他枯槁的身體在黑暗中猛地彈起!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臉、自己的胸膛!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他跌跌撞撞地在狹小的囚室里狂奔!頭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墻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滾開!滾開!別過來——!!”
“戚夫人!不是我!毒酒…是母后!是母后啊——?。 ?
“如意…饒了我…饒了我吧——??!”
“茅坑…在動!在動啊——??!嗬嗬嗬…蛆…好多蛆…在啃我的骨頭——??!”
癲狂的嘶吼、絕望的哭嚎、非人的狂笑…在絕對黑暗的囚室里交織、碰撞、回蕩!如同無數厲鬼在地獄深處發出的合唱!
他時而蜷縮在角落,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如同離水的魚;時而瘋狂地用頭撞擊著冰冷的墻壁,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時而又對著那扇連接著更深處黑暗的小門方向,發出撕心裂肺的詛咒和哀求…
黑暗中,只有那一聲聲絕望的嘶嚎和身體撞擊石壁的悶響,證明著一個曾經名為“太子”、名為“皇帝”的生命,正在這污穢的深淵里,進行著最后的、徹底的、瘋狂的…燃燒與毀滅。
而囚室之外,那永巷深處,另一個污穢陶甕里,那不成人形的軀殼,依舊在無聲地、絕望地…蠕動著。
“嗬…嗬…”
長安城的初春,本該是冰雪消融、萬物萌發的時節。未央宮深處,永巷那高聳冰冷的石墻內,卻依舊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死寂與腐朽。陽光吝嗇地透過狹窄的氣窗,在布滿滑膩青苔和污跡的地面上投下幾縷慘淡的光斑,非但無法帶來暖意,反而更襯出這方囚籠的陰森與絕望。
那扇低矮、腐朽的木門,緊緊關閉著。沉重的鐵鎖早已銹跡斑斑,如同這巷子里所有東西一樣,被時光和污穢共同侵蝕。門內,死一般的寂靜。連老鼠都不愿光顧這間徹底失去了“生氣”的囚室。只有墻角滲水的縫隙,依舊固執地發出滴答…滴答…的空洞回響,如同為某個早已消逝的生命做著最后的、無用的計時。
兩名負責送飯的、面黃肌瘦的小宦官,如同躲避瘟疫般,遠遠地將一個粗陶碗和一小塊黑硬的麥餅放在囚室門口冰冷潮濕的地面上。碗里是渾濁的、漂浮著幾片爛菜葉的冷水湯。他們甚至不敢靠近那扇門,放下東西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匆匆逃離,仿佛門內關押著吞噬生命的妖魔。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多久?無人記得,也無人關心。廢太子劉盈,這個名字連同他那枯槁的軀殼,早已被遺忘在這永巷最骯臟的角落,如同被丟棄的、腐爛的垃圾。
直到這一天。
“吱呀——”一聲刺耳干澀的摩擦聲,打破了永巷恒久的死寂。
那扇仿佛已與墻壁長在一起的腐朽木門,被從外面極其艱難地推開了一條縫隙。一股更加濃烈、令人窒息的惡臭,混合著尸體腐敗特有的甜腥氣息,如同實質的毒霧,猛地從門縫里噴涌而出!
推門的老宦官被熏得一個趔趄,慌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干嘔了幾聲。他身后跟著的兩名年輕宦者更是臉色煞白,連連后退。
老宦官強忍著惡心,定了定神,捏著鼻子,探頭朝昏暗的囚室內望去。
囚室狹小,一覽無余。
在囚室最深處、最陰暗的角落,蜷縮著一團模糊的、辨不清顏色的東西。那東西一動不動,如同與冰冷潮濕的地面融為了一體。借著門縫透入的微弱光線,只能勉強看出一個人形的輪廓——枯瘦、扭曲、僵硬。
地上,散落著早已干涸發黑、如同凝固瀝青般的污漬,那是嘔吐物、排泄物以及…干涸的血跡混合后的產物。幾只肥碩的老鼠正肆無忌憚地在那些污漬上爬行、啃噬,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只膽大的甚至爬上了那團蜷縮物的“頭部”,在亂草般的枯發間鉆來鉆去。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
只有死亡。徹底的、冰冷的、散發著惡臭的死亡。
老宦官的眼中閃過一絲麻木的厭惡,隨即是如釋重負。他縮回頭,對著身后的年輕宦者揮了揮手,聲音干澀而冷漠,如同在吩咐處理一袋餿掉的垃圾:
“死了。拖出去吧?!?
“扔到城外亂葬崗。手腳利索點?!?
椒房殿。暖爐燒得正旺,上好的銀炭散發出融融暖意,混合著濃郁的安息香,將殿內熏染得溫暖而寧靜。殿外初春的寒意,被厚重的殿門和帷幔徹底隔絕。
呂雉斜倚在鋪著厚厚貂裘的鳳榻上。她已顯老態,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皮膚松弛,帶著一種久居高位的、被權勢浸潤出的蠟黃光澤。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深不見底,如同寒潭深淵,閃爍著冰冷而銳利的光芒,昭示著其主人并未被歲月磨去半分掌控力。
她身上裹著華貴的玄色錦袍,領口袖緣鑲嵌著罕見的紫貂毛,雍容中透著威嚴。一名面容姣好、手法嫻熟的年輕宮女,正跪在榻前,用溫熱的玉滾輪,小心翼翼地在她略顯浮腫的小腿上滾動按摩。
殿內侍立的宮娥宦官,垂首屏息,如同精致的木偶。暖爐的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更襯得殿宇一片死寂。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一個面白無須、眼神如同深潭般看不出絲毫波瀾的老宦官,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他走到鳳榻前幾步遠的地方,深深躬下身,用只有呂雉能聽到的極低氣聲稟報:
“啟稟太后娘娘…永巷…那位…去了。”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平淡得如同在匯報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呂雉閉著眼睛,似乎沉浸在玉滾輪帶來的舒緩中。那年輕宮女的手依舊在動作,力道均勻。
許久。
呂雉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在松弛的眼瞼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她放在錦袍上的、戴著碩大翡翠戒指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甲在光滑的綢緞上劃過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痕跡。
“嗯。”一個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鼻音,從她喉嚨深處逸出。
沒有悲傷。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連一絲情緒的漣漪都沒有。仿佛聽到的只是窗外飄落了一片無關緊要的枯葉。
老宦官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一動不動,如同凝固的雕像。
又過了片刻。
呂雉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平靜無波地掃過老宦官低垂的頭顱,又投向殿頂那描繪著日月星辰的華麗藻井。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層層宮闕,看到了更遙遠的地方。
“傳旨…”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漠然,“皇帝…哦,是廢帝劉盈…病逝于永巷。念其…終是先帝骨血,著以…侯禮薄葬。不必驚擾宗廟,不必告示天下。”
“諾?!崩匣鹿俟眍I命,聲音依舊毫無波瀾。
“還有,”呂雉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自己那被玉滾輪按摩著的、略顯浮腫的小腿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銳利,“新帝…近來如何?”
老宦官的頭垂得更低:“回稟太后,陛下…龍體康健。只是…只是前日于上林苑射獵,追逐一鹿甚急,不慎墜馬…受了些驚嚇,啼哭不止…”
呂雉的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那蹙眉的幅度極小,卻如同冰面裂開了一道細紋,瞬間打破了那張蠟黃面孔上的沉靜。她放在錦袍上的手,再次無意識地收緊。那枚碩大的翡翠戒指,硌得指骨生疼。
“沒用的東西…”一聲極低、如同寒風刮過冰縫般的低語,從她齒縫里擠出。那聲音里蘊含的冰冷厭棄,讓跪在榻前按摩的年輕宮女渾身一顫,手上的動作瞬間僵住,玉滾輪差點脫手!
呂雉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針,瞬間刺在那宮女嚇得煞白的臉上。
“滾出去。”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年輕宮女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連頭都不敢抬。
殿內再次只剩下呂雉和老宦官。
呂雉緩緩坐直了身體。玄色錦袍的廣袖垂落,遮住了她緊握的、指節發白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強行壓下那翻涌的、對那個不成器的小皇帝劉恭(前少帝)的失望與厭煩。
“著太醫令…好好給皇帝診治?!彼穆曇艋謴土酥暗哪唬瑓s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酷,“安神定驚的藥…多用些。告訴他,好生…待在宮里。射獵?那是莽夫所為!讓他…多讀讀《商君書》、《韓非子》!學學…為君之道!”
“諾。”老宦官再次躬身。
呂雉揮了揮手。老宦官如同影子般,無聲地退了出去。
殿門合攏。
椒房殿內,重歸死寂。暖爐依舊散發著融融暖意,安息香的氣息依舊濃郁。呂雉獨自一人坐在巨大的鳳榻上。玄色的錦袍在燭火下泛著幽冷的光澤,襯得她松弛蠟黃的面容更加陰郁。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那枚在燭光下閃爍著幽綠光芒的翡翠戒指。戒指的棱角,在指腹上留下一個清晰的、微微發白的壓痕。
廢帝劉盈死了。像一塊腐爛的垃圾,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永巷的污穢里。
新帝劉恭…那個只會啼哭、連馬都騎不穩的小兒…也讓她失望透頂。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這權力的巔峰,為何如此冰冷?為何如此…空曠?
她緩緩靠向鳳榻的靠背,閉上了眼睛。松弛的眼皮下,眼珠卻在微微轉動著。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封之下,凍結的巖漿似乎在無聲地翻涌,映照出長安城外那沉默的北軍大營…映照出周勃那張溝壑縱橫、刻滿仇恨的老臉…映照出那些匍匐在地、心懷叵測的劉姓宗室…映照出這看似掌控一切、實則危機四伏的…血色江山。
一滴渾濁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淚水,極其緩慢地,順著她松弛的眼角那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最終隱沒在玄色錦袍那華貴的貂毛領緣之中,消失無蹤。
只有那沉重的、混合著血腥與孤寂的…凜冽氣息,依舊彌漫在椒房殿這無邊的暖意與死寂之中。
長樂宮,椒房殿的暖意融融,仿佛能融化初春最后一絲料峭。安息香裊裊,銀炭在暖爐中無聲燃燒,映照著鳳榻上呂雉松弛蠟黃的面容。她閉目養神,玄色錦袍的貂毛領緣襯得她威嚴而蒼老。殿內侍立的宮娥宦官如同精致的木偶,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突然!殿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開!
“太后!太后——!!”
一個尖利、扭曲、帶著巨大驚恐和哭腔的女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梟,撕裂了殿內死寂的帷幕!是前少帝劉恭的乳母!她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如金紙,嘴角甚至帶著一絲尚未擦凈的污漬,連滾爬爬地撲倒在鳳榻前冰冷的地磚上,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
“陛下…陛下他…他…”乳母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和絕望的嗚咽,她顫抖的手指,死死指向殿外東宮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怖!
呂雉猛地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之眸,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松弛蠟黃的面皮驟然繃緊!她甚至沒有看那癱軟在地的乳母,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穿透殿門,死死釘向東宮的方向!
“說!”呂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撕裂空氣的、令人心臟驟停的冰冷威壓!
“陛下…陛下用了…用了新進的…蜜漬棗脯…就…就…”乳母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就…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眼…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沒…沒氣了…嗚嗚嗚…”她再也說不下去,伏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如同瘋魔般的干嚎!
“轟——!”
仿佛一道無形的血色驚雷,狠狠劈在椒房殿死寂的空氣里!所有宮娥宦官瞬間面無人色,身體抖如篩糠!連暖爐中炭火的噼啪聲都似乎瞬間消失!
劉恭死了!
中毒!
蜜漬棗脯!
巨大的沖擊讓呂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放在錦袍上的、戴著翡翠戒指的手,猛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瞬間發白!那枚碩大的翡翠,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
震驚!狂怒!如同火山底沸騰的巖漿,瞬間沖垮了她臉上那層冰封的沉靜!她苦心孤詣扶立起來的傀儡!她呂氏血脈名義上的“皇帝”!竟然就這么…在她眼皮底下…被人毒殺了?!是誰?!是誰敢如此膽大包天?!周勃的余黨?劉姓宗室的暗樁?!還是…這深宮里某個被她忽略的、心懷怨恨的螻蟻?!
“廢物!!”一聲如同受傷母獅般的、混合著極致暴怒與刻骨殺意的嘶吼,猛地從呂雉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聲音尖利得幾乎要撕裂殿宇的穹頂!她猛地站起身!玄色錦袍的廣袖帶起一陣冷風!
“來人??!”呂雉的聲音因狂怒而扭曲變形,充滿了焚毀一切的煞氣,“封鎖東宮!所有人!給朕拿下!一個也不許走脫!嚴刑拷問!朕要知道…是誰!是誰下的毒手?。 彼菔莸氖种溉缤椬Π阒赶虻钔猓讣自跔T光下泛著森冷的光!
殿門轟然洞開!數名身著黑色鐵甲、面覆猙獰鬼面的宮廷虎賁衛士如同地獄修羅般涌入!沉重的腳步踏碎了殿內死寂!
“還有!”呂雉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刺向伏地嚎哭的乳母,“把這失職的賤婢!給朕…拖下去!剜眼!拔舌!扔進永巷最深的鼠穴!讓她…給皇帝陪葬!”
“太后饒命!饒命啊——!”乳母的哭嚎瞬間變成瀕死的尖叫!但兩名虎賁衛士已如鐵鉗般將她架起,粗暴地拖了出去!凄厲的哀嚎迅速遠去,最終消失在呼嘯的寒風中。
椒房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冷,更沉,更令人絕望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所有宮娥宦官的頭顱都深深埋下,恨不得縮進地磚縫隙里,身體抖如篩糠。
呂雉胸膛劇烈起伏著,枯瘦的雙手死死撐在紫檀木案幾邊緣,手背上青筋暴凸。巨大的憤怒如同毒火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劉恭的死,不僅是對她權威赤裸裸的挑釁,更是將她精心構筑的權力平衡瞬間擊得粉碎!儲位再次懸空!那些潛藏在暗處的、蠢蠢欲動的眼睛…周勃…劉姓宗室…此刻恐怕都在無聲地獰笑!
絕不能亂!絕不能給敵人任何可乘之機!
她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凍結的刀片,強行壓制下翻騰的怒火。蠟黃松弛的臉上,那層屬于統治者的、冰封的沉靜,如同面具般迅速重新覆蓋。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深處,翻涌著凍結的巖漿和一種孤狼般狠戾的決斷。
她緩緩直起身。玄色錦袍的褶皺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拉出冷硬的線條。目光掃過殿內那些如同驚弓之鳥的宮人。
“傳旨——”呂雉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乾坤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壓,清晰地穿透了殿宇的死寂:
“皇帝劉恭,突發急癥,龍馭上賓。舉國…哀慟?!?
“著太常寺…即刻籌備國喪。一切…從簡?!?
“另,”她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國不可一日無君。為安社稷,定人心,立恒山王劉弘…承繼大統!即皇帝位!改元…‘后少帝’元年!”
“新帝年幼,本宮…繼續垂簾,總攝萬機!”
“后少帝”劉弘!又一個年僅數歲、懵懂無知的幼童!如同他死去的兄長劉恭一樣,不過是呂雉掌中新的提線木偶!改元!垂簾!這冰冷的旨意,如同無形的巨手,瞬間抹去了前少帝暴斃的血腥,又將一個更小的傀儡推上了那冰冷的御座!
“諾…”角落里,一個面白無須的老宦官,如同影子般躬身領命,聲音毫無波瀾。
呂雉不再言語。她緩緩轉過身,玄色錦袍的裙裾拂過冰冷的地面。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巨大的、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鳳榻。每一步都踏得沉穩有力,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風暴從未發生。
她重新坐回鳳榻,緩緩靠向鋪著厚厚貂裘的靠背。閉上眼。松弛的眼皮下,眼珠卻在微微轉動著。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封之下,凍結的巖漿無聲地翻涌,映照出長安城外那沉默的北軍大營…映照出周勃那張溝壑縱橫、刻滿仇恨的老臉…映照出那些匍匐在地、心懷叵測的劉姓宗室…映照出這看似掌控一切、實則危機四伏的…血色江山。
一絲極其細微、冰冷如萬年玄鐵的寒芒,在她眼底深處倏然閃過。
這盤棋…還遠未結束。
她呂雉…還沒輸!
未央宮,宣室殿。
巨大的蟠龍柱沉默矗立,承托著藻井的華麗彩繪。本該是煌煌天威,卻在搖曳的燭火下投下濃重而扭曲的陰影??諝饽郎?,濃重的熏香也壓不住一股新近粉刷過的、刺鼻的石灰味,仿佛在極力掩蓋什么。殿內黑壓壓跪滿了人。紫袍玉帶的王侯,高冠博帶的公卿,身著各色朝服的文武百官…如同泥塑木雕,頭顱深埋,脊背僵硬。死寂。一種粘稠的、令人心臟都幾乎停止跳動的死寂。唯有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刮過宮殿飛檐,發出嗚咽般的尖嘯。
御階之上,鎏金龍椅空空蕩蕩。側前方,那道繡著百鳥朝鳳圖案的素紗帷幔低垂著。帷幔之后,端坐的模糊身影散發著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呂雉的聲音,便從這帷幔之后傳出。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皇帝年幼,天性純孝,然國事繁巨,非其所能勝任。為江山社稷計,為天下萬民慮,本宮…唯有繼續勞心,垂簾輔政,總攝萬機。此乃不得已而為之,亦…天命所歸?!?
“諸卿…可有異議?”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幾近消失。宣室殿前老宗正被杖斃的血腥,前少帝劉恭暴斃的陰云,如同無形的枷鎖,死死扼住了每一個人的喉嚨。
“嗯。”帷幔后的聲音似乎滿意了,“既無異議,著丞相府、御史臺,即刻頒行天下。另,為固國本,安社稷…”
呂雉的聲音刻意停頓了一下,如同猛獸在享用獵物前最后的戲耍。殿內氣氛瞬間繃緊到極致!
“特加恩典,冊封諸呂——”
“呂產,晉封相國,總領朝政!”
“呂祿,晉封上將軍,掌天下兵馬!”
“呂通,晉封太傅,教導新帝!”
“凡我呂氏一族,忠勤王事者,皆厚加封賞,位同三公!”
一連串的封賞令,如同密集的重錘,狠狠砸在百官心頭!相國!上將軍!太傅!這些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官職,竟被呂雉如此赤裸裸地、毫無顧忌地塞給了她的呂氏子侄!尤其是“上將軍”之職,掌天下兵馬!這已非擅權,這是要將整個大漢王朝的命脈,徹底、永久地,攥在呂氏手中!
“嗡——!”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的聲音!無數頭顱猛地抬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太后!”一個蒼老卻帶著孤憤的聲音,如同垂死掙扎的鶴唳,猛地從群臣中響起!只見一位身著陳舊朝服、須發皆白的老御史,顫巍巍地直起身,老淚縱橫,指向那低垂的帷幔,聲音嘶啞破裂:
“相國!上將軍!太傅!此乃…國之柱石!非德才功勛卓著者不可居!太后豈能…豈能因私廢公,盡授外戚!此乃…此乃動搖國本,取禍之道啊!太后!三思——!”
老御史的聲音悲愴絕望,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如同投向深淵的石子。
帷幔之后,一片死寂。那模糊的身影,似乎連動都未曾動一下。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
緊接著,呂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森然:
“老御史…憂國憂民,忠心可嘉?!?
“只是…這‘私’字,從何說起?”
“朕…即是國!”
“朕意…即是公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
“朕倒要看看…這國本…如何動搖?!這禍端…從何而來?!”
“來人!”
殿門轟然洞開!四名身著黑色鐵甲、面覆猙獰鬼面的宮廷虎賁衛士,如同地獄修羅,瞬間闖入!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殿內死寂!
“將這狂悖犯上、妄議朝政、離間君臣、詛咒國運的老匹夫——”呂雉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利刃,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給朕…拖下去!”
“腰斬棄市!夷其三族!”
“以儆效尤!”
“諾!”虎賁衛士齊聲暴喝,如同驚雷!沒有絲毫猶豫,兩人上前,如同抓小雞般架起那瞬間癱軟、面無人色的老御史!
“太后!太后開恩!老臣…老臣是為江山…”老御史最后的哀嚎被堵在喉嚨里,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拖走!”呂雉的聲音冰冷無情。
在滿朝文武驚恐萬狀、如同看著末日降臨的目光中,老御史被粗暴地拖出了宣室殿。凄厲的嗚咽聲迅速遠去,最終消失在呼嘯的寒風中。
殿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冷,更沉,更令人絕望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所有官員的頭顱,都深深地、恨不得埋進地磚縫隙里。身體抖如篩糠,冷汗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帷幔之后,一片沉寂。仿佛剛才那冷酷的殺戮命令,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呂雉那掌控一切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恢復了之前的“平和”:
“諸卿…可還有異議?”
死寂。絕對的死寂。
“嗯。”呂雉似乎滿意了,“退朝。”
“臣等…恭送太后…”虛弱、顫抖、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山呼聲,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響起,顯得如此空洞和悲涼。
帷幔之后的身影緩緩站起,在宮娥的簇擁下,無聲地消失在御座后方的屏風深處。
百官依舊跪伏在地,久久不敢起身。宣室殿那巨大的蟠龍柱投下的陰影,如同實質的枷鎖,沉重地壓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那代表著劉氏皇權的御座,冰冷刺骨,空空蕩蕩。而那道低垂的素紗帷幔,卻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血色天塹,隔絕了所有光明,昭示著一個呂氏權傾天下、劉姓血脈凋零的…血色時代的巔峰。
長安城西,渭水之濱。北軍大營。
肅殺!比深冬的寒風更凜冽的肅殺之氣,彌漫在連綿的營帳上空!營門緊閉,拒馬森嚴。戍守的士兵盔甲鮮明,眼神銳利如鷹隼,如同繃緊的弓弦。沒有操練的號子,沒有戰馬的嘶鳴,只有巡邏隊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踏碎了黃昏的寂靜,每一步都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如鉛,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鐵塊!
巨大的牛皮地圖鋪在中央的沙盤上,長安城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勾勒,如同滴血的傷口。十幾位氣息沉凝彪悍的將領圍聚在沙盤周圍,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悲憤!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皮革味和一種一觸即發的狂暴!
主位上,太尉周勃。
他并未披甲,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深藍色粗布常服?;ò椎念^發用木簪隨意挽著。他微微佝僂著背,雙手攏在袖中,低著頭,仿佛在凝視著沙盤上那象征著未央宮的小小標記。額角那道早已愈合、卻留下永久疤痕的舊傷,在昏暗的牛油燈光下,如同一條猙獰的蜈蚣,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屈辱與仇恨。
他的面前,攤開著一張小小的、被揉搓得有些發皺的皮紙。上面是用暗語書寫的、來自長安城最隱秘渠道的消息:
“前少帝劉恭,暴斃。疑鴆殺?!?
“立恒山王劉弘,號后少帝?!?
“呂產晉相國,呂祿拜上將軍,呂通為太傅?!?
“老御史馮劫…腰斬棄市…夷三族…”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帳內每一位將領的心上!也燙在周勃那如同枯木般沉寂的臉上!
“砰!”樊伉再也按捺不住,缽盂大的拳頭狠狠砸在堅硬的沙盤邊緣!整個沙盤都為之震動!他雙目赤紅,虬髯戟張,聲如炸雷:
“太尉!還要忍到什么時候?!那毒婦!她…她連幾歲的娃娃都不放過!先毒殺劉恭!又扶一個更小的傀儡!她呂家的狗賊!相國!上將軍!太傅!他們是要把這漢家的江山,徹底改成姓呂啊!馮老御史…三朝老臣…就說了句實話…就被…就被腰斬棄市!夷了三族!這…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嗎?!是畜生!是魔鬼——??!”
樊伉的怒吼如同點燃了炸藥桶!帳內瞬間群情激憤!
“殺了那毒婦!”
“清君側!誅諸呂!”
“打進長安城!救出小皇帝!”
“為馮老大人報仇?。 ?
壓抑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發!年輕將領們按劍而起,眼中閃爍著刻骨的仇恨和不顧一切的殺意!連灌何等較為持重的將領,此刻也臉色鐵青,緊握雙拳,眼中寒光閃爍!
“都給老子——閉嘴!?。 ?
一聲如同驚雷、裹挾著尸山血海般威壓的暴喝,驟然在帳內炸響!
一直沉默的周勃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剛剛還顯得疲憊渾濁的眼睛,此刻精光暴漲!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噴發!銳利!冰冷!帶著一種足以凍結血液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殺伐決斷!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狠狠掃過群情激憤的將領!那目光中的威壓和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煞氣,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帳內死寂!只剩下牛油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和將領們粗重的喘息。
周勃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滿壓迫感的陰影。他走到沙盤前,枯瘦卻骨節粗大的手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按在了代表長安城的標記上!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沙土!
“打進長安城?救小皇帝?”周勃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和刻骨的嘲諷,“救誰?劉弘?又一個被呂雉捏在手心里的奶娃娃?!救出來做什么?繼續當她的傀儡?還是…等著被她下一盤‘蜜漬棗脯’?!”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那幾個最激動的年輕將領:“清君側?誅諸呂?口號喊得震天響!拿什么誅?!呂祿現在是上將軍!名義上掌管天下兵馬!呂產是相國!總領朝政!呂通是太傅!教導皇帝!名分!大義!全在他們手里!我們一動,就是謀反!就是亂臣賊子!就是給了呂雉調動天下兵馬圍剿我們的借口!”
他猛地指向沙盤上長安城周圍密密麻麻的紅色小旗:“看看!執金吾!衛尉府!長安戍衛!宮門禁軍!全在呂氏爪牙掌控之下!城高池深!我們這五萬北軍,就算全是鐵打的,能填平護城河嗎?!能撞開未央宮的宮門嗎?!”
他又猛地指向更廣闊的疆域地圖:“再看看外面!滎陽的灌嬰!他的態度依舊曖昧不明!齊王劉襄!楚王劉交!這些劉姓諸侯王,哪一個不是坐山觀虎斗,等著我們和呂氏拼個兩敗俱傷,好出來坐收漁利?!我們動了,就是給他人做嫁衣!就是…葬送先帝托付的這大漢江山!”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將領們被怒火沖昏的頭腦上!帳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怒火在無聲地翻涌。
“那…那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呂氏篡國?!看著那毒婦為所欲為?!看著老馮大人…白死?!”樊伉雙目赤紅,聲音帶著不甘的嘶吼。
“死?!”周勃猛地轉頭,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樊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悲憤和一種孤狼般的兇悍,“馮老大人不會白死!前少帝的血不會白流!所有死在呂雉屠刀下的忠魂!都不會白死!”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的額頭,指向那道猙獰的舊疤!聲音如同從地獄深處傳來,帶著刻骨的仇恨和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這疤!這屈辱!老子記了三年!忍了三年!等的…就是今天!等的…就是呂雉自己…把刀把子…遞到老子手里的這一天!”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釘在沙盤上那代表長安城的標記上!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落,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送入帳內每一個將領的耳中:
“傳令三軍——!”
“人不卸甲!馬不離鞍!弓弩上弦!糧秣齊備!”
“營門緊閉!最高戒備!沒有老子親筆符令!擅闖者——殺無赦!”
“斥候!給老子撒出去!盯死長安城!盯死各條要道!呂雉和諸呂的一舉一動!老子要第一時間知道!”
“還有!”周勃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去!給老子聯絡…所有能聯絡的劉姓宗室!尤其是…齊王劉襄!楚王劉交!告訴他們——”
“呂氏篡逆!屠戮宗親!鴆殺少帝!人神共憤!”
“周勃…恭請諸王!舉義旗!清君側!共誅諸呂!以安漢室!”
“諾——!!”帳內所有將領,包括樊伉在內,齊聲暴吼!聲浪如同驚雷,瞬間沖破了壓抑的死寂!那吼聲中,充滿了積壓三年的怒火、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種終于看到復仇曙光的、不顧一切的瘋狂!
周勃猛地一拳砸在沙盤上!整個沙盤轟然坍塌!沙土飛濺!
“呂雉!賤人!你給老子…洗干凈脖子…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