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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長安雪染血

長安城的雪,終是化盡了。未央宮巨大的夯土臺基裸露在初春稀薄的陽光下,如同巨獸的骸骨。長樂宮的白幡雖已撤去,但那深入骨髓的陰寒與死寂,卻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每一寸宮墻殿宇,揮之不去。

椒房殿的暖爐依舊燒得通紅,驅不散呂雉眉宇間凝結的冰霜。她端坐鳳榻,面前攤著一份來自趙國的奏報——是趙相周昌的親筆。字跡剛勁,卻透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無奈:

“臣周昌頓首:趙王如意,聰穎仁孝,日夜哀思先帝,泣下沾襟。然稚子心性,驟失怙恃,思念戚夫人尤切。每每于宮中啼泣,呼喚母妃,聲甚悲切,聞者斷腸。臣等百般勸慰開解,然趙王年幼,哀思難抑…臣恐其憂思過度,有傷圣體,懇請皇后…或可恩準趙王入長安,謁高廟(劉邦宗廟),稍慰孺慕之情,亦全陛下父子、母子之情于萬一…”

“母子之情?”呂雉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指尖劃過帛書上“思念戚夫人尤切”幾個字,仿佛被針扎了一下。那永巷茅廁中蠕動的“人彘”,那夜劉盈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間又涌上心頭!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如意!這個戚夫人生的孽種!他每一聲啼哭,每一次對生母的呼喚,都是對她呂雉權威最尖銳的挑釁!都是對那段被她強行掩埋的血腥過往最刺耳的提醒!

“好一個‘母子之情’!”呂雉的聲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在空曠的殿內回蕩,“周昌…倒是忠心為主!可惜,用錯了地方!”她猛地將帛書擲于案上,鳳眸中寒光爆射:“傳詔!命趙王如意即刻啟程,入京謁高廟!不得延誤!另…調周昌入長安,朕…另有任用!趙國相印,暫由建平侯周苛(周昌堂兄,劉邦舊部)署理!”

“皇后!”侍立一旁的審食其心頭一凜,急忙低聲道,“周昌耿介,若強行調離,恐其抗命,或激起趙王疑懼…”

“抗命?”呂雉冷笑,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審食其,“他周昌有幾個膽子?告訴他!這是朝廷法度!趙國安危,自有建平侯與朝廷大軍坐鎮!讓他即刻動身!若敢遷延…”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令人骨髓發寒的意味,“便是居心叵測,意圖挾持趙王,圖謀不軌!”

審食其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言,喏喏領命。

邯鄲至長安的官道上,煙塵不起。一支規模不大、氣氛異常凝重的隊伍,在初春的寒風中緩緩西行。當先一輛規制不高的王車,簾幕低垂。車內,年僅十歲的趙王劉如意蜷縮在厚厚的錦裘里,小臉蒼白,眼眶紅腫,猶帶淚痕。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褪了色的布娃娃——那是戚夫人親手為他縫制的。

“周相國…我們…我們真的能見到母妃嗎?”如意抬起淚眼,望著對面端坐、面色凝重如鐵的周昌,聲音帶著孩童的希冀與恐懼。

周昌看著小王爺那酷似戚夫人的眉眼,心如刀絞。他強忍著悲憤,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殿下…入京謁廟,乃人子之禮…至于戚夫人…”他喉嚨哽住,實在無法欺騙這孩子,更無法說出那殘酷的真相,只能含糊道:“…皇后自有安排。殿下…要堅強?!?

“堅強…”如意喃喃著,將懷中的布娃娃抱得更緊,小臉埋進柔軟的布料里,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啜泣聲在車廂內低低回蕩。周昌痛苦地閉上眼,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陷掌心。他深知此行兇險萬分,呂后調他入京,分明是調虎離山!但他無力抗命!趙國兵權已被朝廷派來的周苛接管,他若執意留下,非但保不住如意,反會坐實“圖謀不軌”的罪名,給呂后屠戮趙國的借口!他只能寄希望于新帝劉盈!希望這位仁厚的少年天子,能念及手足之情,庇護幼弟!

長安城巍峨的城墻在望。趙王車駕并未受到任何阻礙,徑直被引入長樂宮西側一處早已備好的僻靜宮苑。宮苑雖整潔,卻透著一股疏于打理的清冷,守衛也異常森嚴。

如意被安置在內殿。他茫然地看著陌生的環境,心中的恐懼更甚。周昌則被兩名謁者“請”至偏殿等候,名為休息,實為軟禁。

“我要見皇兄!我要見母妃!”如意終于忍不住,對著空寂的殿宇哭喊起來?;貞模挥械钔馐匦l冰冷如鐵、紋絲不動的身影。

椒房殿內。呂雉聽著心腹女官稟報如意入宮后的哭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鳳眸深處,翻涌著冰冷的殺機。

“哭?讓他哭!”她冷冷道,“傳太醫令,就說趙王殿下旅途勞頓,哀思過度,需靜養安神。開一劑‘安神湯’,日夜侍奉趙王服用!沒有本宮諭令,任何人不得探視!尤其是…皇帝!”

“喏!”女官領命,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

未央宮(臨時宮室)寢殿。藥氣彌漫。曾經清秀溫雅的少年天子劉盈,如今面色灰敗,眼窩深陷,蜷縮在厚厚的錦被中,身體時不時地驚悸顫抖。自永巷那場噩夢般的遭遇后,他的神智便一直處于恍惚與驚懼的邊緣,終日昏沉,夜不能寐。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引發劇烈的驚厥。

“陛下…陛下…”貼身老宦官流著淚,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安神的湯藥。

“鬼…鬼…”劉盈眼神渙散,口中含糊不清地囈語著,手指死死抓住被角,指節泛白,“甕里…甕里…母妃…救…救如意…”

“陛下!”老宦官心如刀割,低聲安撫,“沒有鬼…沒有甕…趙王殿下很好…很好…”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一名小黃門(低級宦官)臉色煞白,不顧阻攔地沖了進來,撲倒在龍榻前,聲音帶著哭腔:“陛下!不好了!趙王…趙王殿下他…”

“如意?!”劉盈如同被針扎了一般,猛地從昏沉中驚坐起來!渙散的眼神瞬間凝聚起一絲駭人的光亮!“如意怎么了?!說!”

“趙王…趙王殿下被皇后…被皇后關在長樂宮西苑!皇后…皇后派了太醫,日日給殿下灌…灌‘安神湯’!殿下…殿下哭喊著要見陛下,要見戚夫人…守衛森嚴,誰都不讓進!陛下!救救趙王殿下吧!”小黃門泣不成聲。

“母后…母后!”劉盈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由灰敗轉為一種病態的潮紅!永巷那口污穢陶甕中蠕動的恐怖景象,與幼弟如意在深宮中絕望哭喊的小小身影,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交織重疊!一股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如同巖漿般沖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理智!

“備…備輦!”劉盈猛地掀開錦被,掙扎著要下床,聲音嘶啞破碎,“去…去長樂宮!朕…朕要去接如意!誰…誰敢攔朕…殺…殺無赦!”

“陛下!陛下不可??!”老宦官和小黃門魂飛魄散,撲上去死死抱住劉盈單薄顫抖的身體,“龍體為重!皇后…皇后她…”

“放開朕!”劉盈如同受傷的幼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拼命掙扎!他雙眼赤紅,涕淚橫流,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如意!如意!皇兄來了!皇兄來救你!母妃…母妃啊——!”

這場突如其來的瘋狂掙扎和嘶吼,耗盡了他最后一絲氣力。劇烈的喘息和咳嗽撕扯著他的肺腑,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濺在明黃的錦被上,如同盛開的妖異花朵!身體軟軟地倒回榻上,再次陷入昏厥,只有口中依舊喃喃著:“如意…別怕…皇兄…護著你…”

長樂宮西苑。守衛比前幾日更加森嚴。殿內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

年僅十歲的趙王劉如意,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冰冷的床榻角落。連日灌下的“安神湯”并未帶來安寧,反而讓他精神萎靡,卻又無法真正入睡。巨大的恐懼和思念,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纏繞著他稚嫩的心。他抱著那個褪色的布娃娃,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無助的嗚咽。

殿門,無聲地開了。沒有通傳,沒有腳步聲。

呂雉獨自一人,緩步踏入。她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股沉凝如冰的威壓,瞬間充斥了整個昏暗的寢殿。

如意如同受驚的小鹿,猛地抬起頭!看到呂雉的身影,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將布娃娃死死抱在胸前,驚恐地往后縮去,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

呂雉走到榻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具瑟瑟發抖的、酷似戚夫人的小小軀體。眼中沒有一絲憐憫,只有冰冷刺骨的殺意和一種即將完成最后毀滅的快意。她緩緩伸出手,那保養得宜、戴著金玉指套的手中,托著一個極其小巧、通體瑩白的玉盞。盞中,盛著小半盞色澤清亮、如同琥珀般晶瑩的液體,散發著一種奇異的、略帶甜腥的香氣。

“如意,”呂雉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近乎溫柔的詭異,“你皇兄…憂思成疾,病得很重。他很想你…來,把這盞蜜水喝了,母后…就帶你去見皇兄?!?

“蜜…蜜水?”如意驚恐地望著那盞誘人的液體,又看看呂雉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溫度的眼睛。孩童的本能讓他感到了致命的危險!他拼命搖頭,小小的身子往床榻最深處縮去:“不…不喝…我要母妃…我要皇兄…嗚嗚…”

“乖,”呂雉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喝了它!這是圣命!”

她俯下身,左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扣住如意纖細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讓如意痛呼出聲!右手捏著那盞玉杯,強行湊到如意因恐懼而張開的嘴邊!

“不——!母妃——!皇兄——!救救我——!”如意爆發出凄厲到撕裂人心的哭喊與尖叫!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求生力量,拼命掙扎!頭死死地向后仰去!

然而,他的力量在呂雉面前,如同蚍蜉撼樹!那冰涼的、帶著甜腥氣的液體,還是被強行灌入了他的口中!順著喉嚨,火辣辣地燒灼下去!

長安城的雪,終是停了。鉛灰色的天穹如同巨大的棺蓋,沉沉壓著未央宮裸露的黃土臺基。長樂宮內外,素白一片。巨大的白幡垂掛在宮門殿角,在凜冽的朔風中獵獵抖動,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宮人內侍皆著縞素,低眉垂首,步履匆匆,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諝庵袕浡鴿庥舻奶聪?、紙錢焚燒的煙氣和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漢高祖劉邦,崩了。

這位從沛縣亭長到開國帝王的傳奇梟雄,最終未能踏進他心心念念的未央宮,在長樂宮臨時辟出的寢殿內,于譫妄、劇痛與無盡的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他至死,都未能等到北疆樊噲、周勃徹底平定陳豨叛亂的捷報。

椒房殿內,暖爐依舊燒得通紅。呂雉一身斬衰重孝,跪坐在靈堂側首的蒲團上。鳳冠已除,素白的麻布裹著她依舊挺直的脊背。臉上無淚,只有一種冰封般的沉凝與掌控一切的威儀。她的目光,穿透繚繞的香煙,落在靈堂正中那具巨大的、覆蓋著玄色龍紋錦衾的梓宮上,冰冷而專注。那不是對亡夫的哀慟,而是對權力交接間隙的絕對掌控。

階下,蕭何、張良、王陵、陳平、審食其等重臣,以及劉氏宗親、諸侯王使者(彭越、英布未親至,遣子或重臣代祭),依序排班,伏地慟哭??蘼曊鹛?,真偽難辨。

“陛下——!”蕭何須發皆白,形容枯槁,哭得渾身顫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哭聲里,是耗盡心力后的虛脫,是目睹一代雄主落幕的悲涼,更有對帝國未來深不見底的憂懼。他身旁的張良,閉目垂淚,清癯的面容上刻滿疲憊,仿佛所有的智慧與心力都已在這場漫長的權力傾軋中耗盡,只剩下順應天命的蒼涼。

呂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階下每一個匍匐的身影。她在看,在看這些哭聲背后的心思,在看誰悲戚,誰惶恐,誰…眼底藏著不易察覺的異動。

“皇后節哀!”御史大夫王陵(以耿直敢言著稱)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剛硬之氣,“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龍馭上賓,當務之急,是遵陛下遺詔,速奉太子殿下即皇帝位,以安天下之心!”

“遺詔?”呂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滿堂哭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陛下臨終前,口不能言,何來明詔?”她微微側首,目光落在侍立一旁、同樣身著重孝的辟陽侯審食其身上。

審食其立刻躬身,聲音沉痛而篤定:“回稟皇后,陛下彌留之際,唯有皇后與臣侍奉榻前。陛下雖口不能言,然以目視皇后,又以指微點皇后…其意昭然!當是囑托皇后…定鼎大事,扶保新君!”

此言一出,靈堂內哭聲為之一滯!無數道震驚、疑慮、甚至隱含憤怒的目光,瞬間投向審食其,又飛快地掃向御座旁那位素服如雪的皇后!

“審食其!你…你胡言!”王陵猛地挺直身體,須發戟張,怒視審食其,“陛下生平,最重制度!豈會不行遺詔而托付婦人?!此乃亂命!臣等只遵先帝冊立太子之明詔!請太子殿下即刻登基!”他轉向呂雉,目光灼灼,“皇后!此乃社稷綱常!萬不可亂!”

階下群臣,雖大多懾于呂雉威勢,不敢如王陵般直言,但低低的議論聲已如潮水般涌起。太子劉盈,乃先帝嫡長子,名正言順!呂后此舉,分明是要越過太子,獨攬大權!

呂雉端坐不動,臉上依舊無波無瀾,唯有一雙鳳眸深處,寒光如電,緩緩掃過王陵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臉,又掠過階下那些雖不敢言、卻眼神閃爍的群臣。殿內的空氣,因這無聲的對峙,幾乎凝滯成冰。

“王御史,”呂雉終于開口,聲音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平靜卻蘊含著萬鈞之力,“陛下龍馭上賓,哀痛錐心之際,你便在先帝靈前咆哮朝堂,質疑陛下臨終托付…是何居心?”她的目光陡然銳利如刀,“莫非…你與北疆陳豨叛賊,有所勾連?欲趁國喪之際,攪亂朝綱?!”

“血口噴人!”王陵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撲上去,“臣一片赤心,天日可表!皇后欲效呂氏(指呂后專權)故事,置太子于何地?置劉氏江山于何地?!”

“放肆!”呂雉猛地一拍身側幾案!案上供奉的香爐應聲而倒,香灰灑了一地!“來人!王陵咆哮靈堂,誹謗皇后,詛咒新君!給本宮拿下!打入詔獄——!”

“喏!”殿外甲士如狼似虎般涌入!鐵甲鏗鏘,刀光刺目!

“皇后!不可!”蕭何、張良等老臣大驚失色,紛紛叩首勸阻!

“誰敢求情,同罪論處!”呂雉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甲士已沖到王陵身前。王陵怒目圓睜,猛地掙脫欲抓他的手臂,對著劉邦的梓宮嘶聲悲吼:“陛下!陛下!您睜眼看看啊!漢室江山…危矣——!”吼聲未絕,已被數名甲士死死按住,堵住嘴,粗暴地拖出了靈堂!那掙扎的身影和絕望的悲鳴,消失在重重殿門之外,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恐懼。

靈堂內,落針可聞。所有臣子都深深埋下頭,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呂雉的雷霆手段和毫不掩飾的殺機,徹底震懾了所有人。

“國喪期間,當以穩定為要?!眳物舻穆曇艋謴土似届o,仿佛剛才的雷霆震怒從未發生,“太子年幼,哀傷過度,需靜養。國事,暫由本宮與諸卿共議。待北疆平定,太子心緒稍安,再行登基大典不遲。”她目光掃過階下,“蕭丞相、張留侯、陳平、審食其…隨本宮至偏殿,商議…先帝身后諸事。其余人等…繼續守靈?!?

長樂宮西側,永巷。這里是宮中最低賤的仆役、罪婦居住勞作之地。低矮潮濕的房舍擁擠不堪,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污水、穢物和劣質食物的酸腐氣味。即使在國喪的肅穆中,這里也只有更深的死寂和絕望。

一間散發著惡臭、結滿蛛網的茅廁角落。一只巨大的、污穢不堪的陶甕半埋在地里。甕口,露出一個…勉強能稱之為“人”的東西。

這就是戚夫人?;蛘哒f,是呂后口中那個“魅惑君上”的“人彘”。

寒冷、劇痛、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死寂,早已吞噬了她的神智。

兩個奉命“照料”的粗使宮婢,遠遠地站在茅廁門口,用布巾死死捂著口鼻,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厭惡。其中一個年輕些的,看著甕中那團蠕動的、不成人形的血肉,忍不住彎腰干嘔起來。

“作死??!離遠點!”年長的宮婢用力拽了她一把,壓低聲音,帶著極度的恐懼,“這可是皇后娘娘的‘恩典’!多看兩眼,小心你的眼珠子也保不住!”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極力放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個宮婢悚然一驚,慌忙跪倒在地。

來人,竟是新太子劉盈!他穿著一身過于寬大的斬衰孝服,身形單薄得如同紙片。清秀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干,眼圈紅腫,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世事的脆弱與哀戚。他剛在靈堂哭祭過父皇,心中茫然又悲痛,只想找個無人處靜靜。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這永巷深處。

“太…太子殿下?”年長宮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劉盈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噤聲。他聞到了那股濃烈的惡臭,皺緊了眉頭,目光疑惑地投向茅廁深處那口巨大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陶甕:“那…是什么?何物置于廁中?”

宮婢們渾身篩糠般抖起來,死死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更不敢回答。

劉盈心中的疑惑更甚。他強忍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一步步走近。越靠近,那甕中之物蠕動的輪廓便越清晰…那似乎是…一個人形?

“嗬…嗬嗬…”甕口,再次發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嗚咽。

劉盈的心臟猛地一縮!他下意識地又往前走了兩步,借著門口透進的微光,終于看清了甕中之物的全貌!

沒有眼睛的黑洞!扭曲的斷肢!腐爛的傷口!蠕動的蛆蟲!

“啊——!!!”

一聲凄厲到撕裂靈魂的尖叫,猛地從少年太子單薄的胸腔里迸發出來!那尖叫聲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驚駭、難以置信和瞬間崩潰的絕望!他如同見了世間最恐怖的惡鬼,猛地向后踉蹌跌倒,雙手死死捂住眼睛,渾身劇烈地顫抖,喉嚨里只剩下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和干嘔!

“誰?!誰在里面?!”尖叫聲引來了巡邏的侍衛。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這污穢的角落,也照亮了甕中那團令人作嘔的、蠕動的人彘,和癱倒在地、狀若瘋癲的太子。

消息,如同瘟疫,瞬間傳遍了死寂的長樂宮。

椒房殿內。呂雉正與審食其、陳平等人低聲商議著秘事。殿門被猛地撞開,一名心腹女官連滾爬入,臉色慘白如鬼:“皇后!不好了!太子…太子殿下在永巷…看見了…看見了那…‘人彘’!驚厥在地,口吐白沫,神智…神智已不清了!”

呂雉執筆的手猛地一頓!一滴濃墨狠狠砸在素白的帛書上,迅速洇開,如同潑灑的污血。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鳳眸,在瞬間的驚愕后,迅速凍結成萬載寒冰,深處翻涌著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

“廢物!”她猛地將手中的筆擲出!筆桿撞在殿柱上,斷成兩截!“都是廢物!連個孩子都看不??!”她胸口劇烈起伏,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棱:

“傳太醫!給太子診治!再有半分差池,永巷上下…一個不留!”

“將那污穢之物…給本宮處理掉!立刻!馬上!燒成灰!撒到城外亂葬崗去!本宮…不想再聽見任何有關它的一個字!”

“還有,”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鉤,死死盯住階下同樣驚駭的陳平和審食其,“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泄露…誅九族!”

陳平深深垂下頭,掩住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審食其則連忙躬身:“臣等…遵旨!”

呂雉揮退眾人,獨自留在空曠而壓抑的殿內。殿外,風雪似乎又起了,嗚咽著拍打窗欞。她走到窗邊,望著永巷方向那片沉沉的黑暗,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窗欞,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劉盈那聲撕裂般的尖叫,仿佛還在她耳邊回蕩。她精心構筑的權力堡壘,竟被自己親手制造的恐怖,從最意想不到的內部,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裂痕。

長安城的雪,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雪粒子無聲地覆蓋著長樂宮的琉璃瓦,覆蓋著未央宮巨大的黃土臺基,也試圖覆蓋那深宮之中,永遠無法洗凈的血腥與罪惡

“咳…咳咳…嘔…”如意劇烈地嗆咳起來,小手徒勞地抓撓著喉嚨,小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駭人的青紫!腹中如同刀絞般劇痛!他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劇烈地抽搐!那雙酷似戚夫人的、曾經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充滿了極致的痛苦、恐懼和無法置信的絕望,死死地、怨毒地瞪著眼前這個如同羅剎般的女人!

呂雉面無表情地看著,看著那小小的身體在劇毒的作用下痛苦地扭曲、痙攣,看著那雙充滿恨意的眼睛漸漸失去光彩,變得空洞、渙散…直到最后一絲氣息斷絕。

她緩緩直起身,掏出一方素凈的絲帕,仔細擦拭著手指上濺到的、微不足道的液體,仿佛只是拂去了一點塵埃。然后,她將那方絲帕,隨意地丟在了如意尚有余溫的小小尸體旁。

“傳太醫,”呂雉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冰冷威嚴,對著聞聲沖進來的宮人守衛下令,“趙王如意,哀思先帝,舊疾復發,暴斃薨逝。著禮部…依制治喪?!?

她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具小小的、蜷縮的、死不瞑目的尸體,眼中沒有絲毫波瀾,轉身,緩步離去。玄色的裙裾拂過冰冷的地磚,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殿內,只剩下濃重的藥味、毒液的甜腥氣,和一個母親親手扼殺的、尚未綻放便已凋零的幼小生命。長樂宮的陰影,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屬于孩童的微光。

長安城的春意,被趙王如意暴斃的陰霾徹底凍結。長樂宮西苑那小小的靈堂,白幡低垂,香燭清冷,與不遠處宏大的高祖靈堂形成刺眼而詭異的對比。十歲的孩童,用最卑微的規制草草下葬,如同拂去一粒礙眼的塵埃。宮闈內外,噤若寒蟬。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比未央宮夯土臺基上殘留的冬雪更加冰冷徹骨。

椒房殿內,熏香依舊濃郁。呂雉端坐鳳榻,指尖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在光影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如意之死帶來的短暫快意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膨脹的權力欲望。她面前攤開著一幅巨大的帛書地圖,漢室山河的輪廓清晰可見。她的目光,長久地流連在那些標注著“齊”、“楚”、“趙”、“梁”、“淮南”的廣袤封地上。劉氏諸王,如同盤踞在帝國肌體上的毒瘤,時刻散發著令她寢食難安的氣息。

“審食其?!眳物舻穆曇舸蚱屏说顑鹊某良?。

“臣在?!北訇柡顚徥称涔碲吳?,姿態愈發恭謹。

“如意夭折,哀家心甚痛惜。”呂雉的語氣毫無波瀾,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然國不可一日無儲君,藩屏不可一日無強藩。趙王之位,關乎北疆安?!阋詾?,何人可繼?”

審食其心頭一凜,瞬間明白了呂雉的用意。他小心翼翼斟酌著詞句:“陛下…新帝仁厚,然龍體欠安,恐難親理萬機。趙國地近匈奴,需剛毅忠勇、深得太后信任之人鎮守…臣觀太后諸侄,如呂臺、呂產、呂祿等,皆英武果敢,對太后、對朝廷忠心耿耿,若使鎮守要藩,必能拱衛社稷,不負太后重托!”

“諸呂?”呂雉唇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指尖在地圖上趙國位置輕輕一點,“倒也不無道理。只是…高祖有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此事…恐遭物議。”

“太后!”審食其眼中精光一閃,聲音壓低卻充滿蠱惑,“此一時,彼一時也!昔高祖盟誓,乃因天下初定,諸侯并立。如今,太后臨朝稱制,威加海內!劉氏諸王,或年幼無知,或心懷叵測,如齊王劉肥(劉邦庶長子),坐擁強齊七十余城,其心可測乎?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名為漢臣,實擁重兵,跋扈難制!值此多事之秋,若太后不封呂氏以制衡諸劉、震懾外姓,則社稷危如累卵!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至于物議…”他頓了頓,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有太后威德在,宵小之徒,安敢妄言?”

呂雉的目光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掃過彭越的梁地、英布的淮南,最終落在劉肥的齊國。審食其的話,如同毒液,精準地滴入她心底最深的猜忌與渴望。她緩緩放下棋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擬詔!追尊先父臨泗侯呂公為宣王,兄呂澤為悼武王!封侄呂臺為呂王,食邑濟南郡(原屬齊國)!封侄呂產為梁王,呂祿為趙王!侄呂通為燕王!外孫張偃(魯元公主之子)為魯王!另,擢呂氏子弟呂種、呂平、呂忿等,皆封侯,入朝為將、為卿!”

未央宮(臨時)前殿。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实蹌⒂嫔n白如紙,裹著厚重的裘袍,虛弱地倚在御座之上。御座側后方,垂下一道薄薄的珠簾,簾后端坐著呂雉的身影。階下,蕭何、王陵(已從詔獄放出,但銳氣盡失)、陳平、周勃、灌嬰等重臣,以及劉氏宗親代表,依序肅立??諝庵袕浡鵁o聲的驚濤駭浪。

謁者令展開詔書,用他那特有的、毫無起伏的尖細嗓音,清晰地宣讀著那道石破天驚的封王詔令!每一個“呂”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階下群臣的心上!

“呂王?梁王?趙王?燕王?!”王陵蒼老的臉上血色盡褪,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猛地抬頭,望向珠簾后那個模糊的身影,又看向御座上形同虛設、眼神空洞的皇帝,胸中一股悲憤幾乎要沖破喉嚨!他踏前一步,須發戟張,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嘶啞顫抖:

“太后!陛下!此詔…萬萬不可!高祖皇帝刑白馬而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太后稱制,欲王呂氏,是背棄先帝盟誓!是動搖國本!老臣…老臣寧死不敢奉詔!”

死寂!偌大的殿堂,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陵身上,充滿了震驚、敬佩,以及深深的憂慮。

珠簾后,呂雉的聲音冰冷地響起,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王御史此言差矣。先帝盟誓,乃為防異姓稱王,禍亂天下。今封呂氏,乃哀家至親骨血,與劉氏血脈相連,何來異姓之說?且諸呂封王,非為私利,實為拱衛宗廟,震懾不臣!值此北疆未靖,諸侯觀望之際,若無強藩心腹坐鎮要沖,何以安天下?王御史…莫非老邁昏聵,不明時勢?還是…心中只念劉氏,視哀家與皇帝為無物?!”

“太后!”王陵老淚縱橫,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老臣一片赤心,天日可表!祖宗法度不可廢!高祖盟誓不可違!若開此先河,則國將不國!老臣…泣血叩請太后收回成命!”咚咚的磕頭聲,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如同垂死的悲鳴。

“王陵!咆哮朝堂,誹謗太后,詛咒國祚!其心可誅!”審食其厲聲呵斥,踏前一步,目光如刀掃向階下,“爾等!還有何人附議?!”

階下群臣,一片死寂。蕭何深深垂著頭,花白的鬢角微微顫抖,袖中的手死死攥緊,卻終究沒有抬起。陳平眼觀鼻,鼻觀心,面色沉靜如水,仿佛置身事外。周勃、灌嬰等武將,皆緊抿嘴唇,目光低垂。劉氏宗親們,更是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好!好!好!”珠簾后傳來呂雉冰冷徹骨的笑聲,“既然無人附議,便是王陵一人狂悖忤逆!來人!王陵老邁昏聵,不堪驅使,免去其御史大夫之職!遷為太傅!榮養去吧!再有妄議朝政者…視同謀逆——!”

“喏!”殿前武士應聲上前。

王陵猛地抬起頭,滿臉血淚混雜,他死死盯著珠簾,發出一聲凄厲的慘笑:“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漢室…危矣!危矣——!”吼聲未絕,已被武士架起,強行拖出了大殿!那絕望悲愴的呼喊,久久回蕩在空曠的殿堂上空。

“封王大典,如期舉行!”呂雉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權,“諸卿,當戮力同心,共襄盛舉!退朝!”

未央宮巨大的夯土臺基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沉重的陰影。偏殿一隅,蕭何與陳平默然對坐。幾案上清茶已冷,無人去碰。

“蕭相國…”陳平的聲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今日朝堂…王陵…太剛易折啊?!?

蕭何緩緩抬起頭,這位為漢室耗盡畢生心力的老人,此刻眼中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悲涼。他望著窗外那片象征著帝國未來的巨大工地,聲音沙啞干澀:“剛?他不過是…說出了所有人不敢說的話罷了。白馬之盟…白馬之盟…”他反復念叨著這四個字,仿佛那是他精神世界最后的支柱,如今也已轟然崩塌。

“相國可知,”陳平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太后已密令建平侯周苛,加緊整訓趙國兵馬?又命舞陽侯樊噲(呂后妹夫),秘密抽調精銳屯駐滎陽?更嚴令齊相曹參,嚴密監視齊王劉肥一舉一動?此…絕非僅為封王賀儀啊!”

蕭何渾身一震,渾濁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駭然!他猛地看向陳平,嘴唇哆嗦著:“你是說…太后她…要對…”后面的話,他不敢說出口。

陳平緩緩點頭,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精光:“諸呂封王,只是開始。太后之心…恐在盡收天下兵權,盡除劉氏強藩!齊王劉肥,首當其沖!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豈能長久?王陵今日之禍,便是明日之鑒!相國,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當此危局,唯有…韜光養晦,虛與委蛇,以待天時!”

“韜光養晦…以待天時…”蕭何喃喃重復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巨大的、尚未成型的宮殿陰影。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正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他仿佛看到,在那深沉的黑暗里,無數雙眼睛正窺視著長安,窺視著這搖搖欲墜的帝國心臟。有劉氏宗親的不甘,有外姓諸侯的怨憤,更有那蟄伏在呂氏權勢陰影下的、蠢蠢欲動的復仇之火。他緩緩閉上眼,兩行濁淚無聲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為這傾頹的江山,為那冤死的亡魂,也為他自己這油盡燈枯、卻不得不茍活于風暴中心的殘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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