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的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

他跑得肺葉發(fā)疼，懷里卻像揣著團(tuán)燒紅的炭——方才那幅從墻縫里露出的繡品，此刻正隨著他的奔跑在記憶里發(fā)燙。

“左轉(zhuǎn)！“李芙拽著他的胳膊往巷口帶，腰間情報刀的刀柄硌得他肋骨生疼。

身后教會騎士的馬蹄聲已經(jīng)近得能聽見馬噴鼻的響，唐奇眼角瞥見上官樂把戲服外袍罩在小豆頭上，小姑娘的小短腿兒倒騰得像撥浪鼓；李清貞扛著煉金炮斷后，炮管還冒著方才試射的青煙，她回頭沖他擠眉：“跑快點(diǎn)兒，我這炮可沒裝啞彈！“

直到鉆進(jìn)黑市倉庫的活板門，唐奇才敢大喘氣。

霉味混著煉金材料的硫磺味灌進(jìn)鼻腔，他反手扣上木板，聽見頭頂傳來騎士們的馬蹄聲由近及遠(yuǎn)。

李芙舉著提燈過來，暖黃的光映得她耳尖泛紅：“暫時安全了，他們追去西市了。“

“快把那玩意兒拿出來。“李清貞已經(jīng)開始翻她的煉金箱，金屬瓶罐碰撞出清脆的響，“我聞著那繡品上的靈韻味兒，比老陳頭釀的十年桂花酒還沖。“

唐奇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掌心全是汗。

他從衣襟里摸出半片繡布——方才在墻縫前，他鬼使神差扯下了最外層繡著“凡信仰皆可成像“的那一角。

繡線在提燈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針腳細(xì)得像蜘蛛絲，唐奇指尖輕輕撫過，后頸突然泛起熟悉的麻癢——是母親教他認(rèn)繡紋時，用頂針戳他后頸的力道。

“原初繡紋。“他嗓音發(fā)啞，喉嚨里像塞了團(tuán)浸水的棉花，“我阿娘繡肚兜時用過，她說這種針法能'把心跳繡進(jìn)線里'。“

李芙湊過來，指尖輕點(diǎn)繡布邊緣的云紋：“和《靈紋圖譜》里記載的'自由藝?yán)?紋路吻合。“她從靴筒里抽出卷得皺巴巴的羊皮紙，展開時飄下幾片碎渣——是之前抄錄典籍時被教會發(fā)現(xiàn)，她用唾液粘起來的殘頁，“你看這螺旋，這交纏，都是允許靈韻自由流動的結(jié)構(gòu)，教會說這是'混亂之源'，早該燒了。“

“啪嗒“一聲，上官樂把茶盞擱在他手邊。

她不知何時換了身月白中衣，發(fā)間的珠花歪在耳后，倒多了幾分市井氣：“我小時跟師父走江湖，見過老繡娘繡送子觀音，說是要繡一百個孕婦的笑模樣。

后來教會的人來了，說觀音該有慈悲相，那幅繡品就被劈成了條——“她突然噤聲，盯著唐奇手里的繡布，“哎？

這圣徒手里的繡線，怎么像活的？“

唐奇這才注意到，繡布中央那個面容模糊的圣徒，手中那根繡線正微微顫動。

他剛要湊近，倉庫外突然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混著破鑼似的嗓子喊：“那繡像本該掛在圣殿中央！

他們說它太人性化，太臟！“

“是諾亞先生！“小豆猛地站起來，小辮子上的紅繩晃得人眼暈。

這孩子是街頭流浪兒，上次畫靈暴走時被唐奇救過，現(xiàn)在賴在戲班不肯走，“我在菜市場見過他，他總蹲在墻根兒說胡話！“

唐奇沖去窗邊，扒開霉斑斑駁的布簾。

月光下，四個灰袍修士押著個白發(fā)老頭，老頭的灰袍被扯得露出肋骨，卻還在拼命掙扎：“唐！

唐昭的媳婦！

她用這繡法讓圣像哭過！

讓圣母的眼睛跟著求子的婦人轉(zhuǎn)！

他們怕了，他們怕靈韻真成了活的！“

鐵鏈“當(dāng)啷“砸在地上。

唐奇的手指掐進(jìn)窗框里，指甲縫滲出血來。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被教會押走那天，也是這樣的鐵鏈聲。

鄰居王嬸偷偷塞給他個繡著并蒂蓮的荷包，說：“你阿娘繡的，她說'凡人心，皆圣心'。“

“清貞，藥劑。“他轉(zhuǎn)身時眼里冒著火，“現(xiàn)在。“

李清貞的煉金爐“轟“地竄起藍(lán)焰。

她戴著防灼手套，把琉璃瓶里的淡綠液體滴在繡布上：“靈脈緩釋劑，能讓封存的靈韻慢慢醒過來——別催，上回我手快了點(diǎn)兒，把老賈的貓變成了三尾貓，現(xiàn)在還在他糧鋪屋頂叫春呢。“

繡布開始發(fā)燙。

唐奇把它平攤在桌上，提燈的光里，那些原本靜止的繡線突然活了。

金線銀線像群睡醒的蛇，先是緩緩游動，接著開始纏繞、重組。

上官樂湊得太近，被彈回來的靈韻風(fēng)掀得發(fā)帶亂飛：“我去！

比戲班里的機(jī)關(guān)傀儡還玄乎！“

畫面浮現(xiàn)時，唐奇差點(diǎn)栽倒。

青瓦白墻的繡坊里，年輕女子坐在繡繃前，指尖挑著金線。

她側(cè)臉輪廓和唐奇有七分像，眉間那顆朱砂痣?yún)s比他的更艷——是母親，他在舊銅鏡碎片里見過的母親。

“阿昭，你看這針腳。“她抬頭，聲音像春溪淌過卵石，“我把送水阿伯的皺紋，賣花姑娘的酒窩，都繡進(jìn)圣母的衣褶里了。“

畫外傳來男聲，帶著點(diǎn)唐奇熟悉的沙啞：“靈韻會記住這些。

等藝?yán)砘謴?fù)那天，圣像該是活的，像你繡的這樣。“

唐奇的手按在繡布上。

他能“看“到那些靈韻，像金色的溪流在繡線間奔涌，帶著母親身上的皂角香，父親畫炭筆時的石墨味。

他喉嚨發(fā)緊，對著空氣喊：“阿爹？

阿娘？“

“唐哥哥哭了！“小豆的聲音像根細(xì)針，扎破了緊繃的空氣。

唐奇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濕的，他手忙腳亂抹臉，卻見小姑娘舉著塊破陶片，上面歪歪扭扭畫著個圓頭圓腦的圣徒——沒有光環(huán)，沒有權(quán)杖，嘴角還沾著飯粒似的墨跡。

“我...我畫的是張婆婆。“小豆縮著脖子，“她總給我糖餅，我說她像圣徒，她說圣徒該笑。“

繡布突然發(fā)出蜂鳴。

所有人僵在原地——那團(tuán)重組的靈韻光霧里，竟?jié)B出淡淡的粉。

像春天剛開的桃花，像張婆婆灶臺上的糖餅，像所有被教會抹去的、鮮活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顏色。

“成了。“唐奇吸了吸鼻子，沖小豆豎起拇指，“這才是圣像該有的樣子——你畫的，比我畫的好。“

“褻瀆！“

炸雷似的怒吼震得房梁落灰。

紅袍修士踹開倉庫門，法杖頂端的十字徽標(biāo)迸著火星。

他身后跟著三個灰袍修士，其中一個捂著胳膊——是方才被李清貞的煉金炮擦到的，現(xiàn)在傷口還在冒青煙。

“摧毀它！“紅袍修士的臉扭曲得像被揉皺的羊皮紙，“那是邪物！

是...“

“是人心。“唐奇打斷他。

他站在桌前，繡布在他掌心發(fā)燙，右眼里的靈韻碎片轉(zhuǎn)成漩渦。

他抓起炭筆，在繡布邊緣快速勾勒——不是圣像，不是教條，是方才小豆畫的圓頭圣徒，是諾亞喊破喉嚨的模樣，是母親繡繃前的側(cè)影。

“繪魂眼，開。“他輕聲說。

繡布突然爆發(fā)出強(qiáng)光。

紅袍修士的凈化咒紋像被風(fēng)吹的紙，“刺啦“一聲碎成光點(diǎn)。

灰袍修士們的法杖“哐當(dāng)“落地，他們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原本刻在皮膚上的“靜默咒紋“，正像融化的蠟般往下淌。

“這不可能！“紅袍修士踉蹌后退，撞翻了李清貞的煉金架。

瓶瓶罐罐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圣像委員會的法則...不可能被街頭畫匠...“

“法則？“唐奇把繡布收進(jìn)懷里，炭筆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我阿娘說，法則是用來護(hù)著人心的，不是用來鎖著人心的。“他走到門邊，月光從門縫里漏進(jìn)來，勾勒出他微揚(yáng)的下巴，“再說了——“他沖紅袍修士挑眉，“你見過哪個法則，能擋住滿街的笑聲？“

紅袍修士的回答被風(fēng)聲卷走了。

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了，鐵鏈聲漸漸消失在夜色里。

倉庫重新安靜下來，只有李清貞蹲在地上撿煉金瓶，嘴里嘟囔：“我的月光草汁！

那瓶可貴了！“

唐奇展開繡布。

最后一角不知何時舒展開來，金線繡著的字在暗夜里發(fā)著光：“通往圣殿之路，始于街頭。“

他摸了摸繡布上母親的輪廓，又摸了摸父親說話時的聲線位置。

遠(yuǎn)處，教會圣殿的尖頂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把倒插的劍。

“阿娘，阿爹。“他輕聲說，“我來了。“

“唐奇！“

李清貞的喊聲驚飛了梁上的麻雀。

她舉著個嗡嗡作響的銅哨——那是黑市聯(lián)絡(luò)用的，“拍賣行的傳訊哨，靈韻波動異常。“她擰緊眉，“老賈說...說有幅拍品，在開箱時自己畫了幅新畫。“

唐奇把繡布小心收進(jìn)懷里。

他看了眼桌上小豆畫的圣徒，又看了眼窗外的月光。

“走。“他說，“去看看，這街頭，還能鬧出什么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