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繡品上流淌成銀河,唐奇的指尖剛碰到那行“小奇,娘在老地方等你“的繡字,就像被火燙了似的縮回。
他喉結動了動,抬頭時眼眶竟有些發澀——上回見阿娘在襪底繡平安符,還是他十二歲那年,被教會騎士追得摔破膝蓋的晚上。
“唐小先生?“阿婆的聲音像片枯葉擦過窗欞,“這繡品......和當年小月繡的《百蝶朝鳳》靈氣路子像得很。“
唐奇深吸一口氣,把翻涌的情緒壓回肚子里。
他扯了扯皺巴巴的袖口,露出腕間常年纏著的舊繡線——那是阿娘被處決前塞給他的,說是“留個念想“。
此刻這截繡線突然發燙,他心念一動,悄悄把線尾按在繡品邊緣。
“清貞,借你煉金燈照照。“他蹲下身,繪魂眼在夜色里泛起淡金,“我倒要看看這繡品還藏了什么。“
李清貞早把黃銅燈盞遞過來,燈芯里的星塵粉末噼啪炸響,照得繡面浮起層半透明的靈韻脈絡。
唐奇的瞳孔微微收縮——那些金線銀線竟在他眼前織成時間的網,既有方才小月魂魄消散的殘影,又有模糊的未來圖景:圣詠教堂尖頂裂開道縫,某種泛著墨綠的光從里面涌出來。
“等等......“他屏住呼吸,腕間的繡線突然繃直,像根被風吹動的琴弦。
繡面上浮現出段搖晃的影像:青瓦鋪就的地下室,染藍布的木盆還在滴水,小月攥著半枚繡針,透過木板縫隙往下看——穿灰袍的人正用骨刀在青石板上刻符,符文扭曲如蛇,唐奇竟在其中認出半枚“靜默咒紋“的殘章。
“這是......“他猛地抬頭,正撞上進階上官樂的胳膊肘。“先別看靈異片了!“戲班主歪著腦袋努嘴,“那琴師不對勁——他指尖在弦上跳得跟偷喝了我藏的桂花釀似的。“
眾人這才注意到洛琴。
方才還癱坐在地的琴師不知何時直起了背,眼白里爬滿血絲,指尖正按在斷弦的位置。
一聲極細的琴音突然刺破夜色,像根冰針刺進耳膜——那是《亡者協奏曲》的起調,唐奇在《邪典樂錄》里見過,專門用來撕拉陰陽兩界的。
“糟了!“李芙的繡春刀出鞘半寸,“他要......“
后半句被尖嘯聲吞沒。
繡品突然劇烈震顫,原本消散的小月魂魄竟凝成團紫黑色的霧氣,五官扭曲成猙獰的裂痕,伸出的手比方才更凝實三分,直接抓向洛琴的咽喉。
“靈蝕鹽粉!“李清貞反手甩出個羊皮袋,雪白粉末撒成半圓,霧氣觸到鹽粒便發出嗤嗤聲響。
上官樂則踮起腳,用甜得發膩的嗓音哼起:“月亮彎彎像小船,寶寶快睡莫要煩......“那是小月從前哄鄰居家娃的搖籃曲,唐奇曾在繡坊后巷聽她唱過。
紫霧頓了頓,裂痕般的嘴角竟扯出絲模糊的笑。
它緩緩轉向洛琴,這次卻沒有攻擊,只是虛虛抱住他的肩——像極了生前兩人在巷口分別時的模樣。
“阿月......“洛琴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琴弦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住口!“唐奇沖過去拽住他衣領,“你當這是戲文里的生死相隨?
她的魂魄早該去該去的地方,你非要用邪術捆著,現在連殘魂都被怨氣腌入味了!“
阿婆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枯瘦的手從懷里摸出本繡譜。
繡譜封面的牡丹已經褪成淺粉,內頁卻夾著張泛黃的紙條:“若你看到這段文字,說明你已踏上尋找真義之路。“她抹了把眼角,聲音啞得像破風箱:“小月走那天,說有人往她的繡繃里下了'蝕心散'。
我偷摸翻她妝匣,找著這譜子......“
洛琴的手抖得琴弦亂響:“我早知道......教會的人來找過我三次,說只要我交出織夢繡法的口訣,就給小月治......“他突然捂住臉,指縫里漏出嗚咽,“可我不敢啊!
他們燒我師父那天,我躲在柴房里,聞著焦味把口訣吞進肚子里......“
唐奇松開手,蹲下來和他平視。
夜風掀起洛琴額前的亂發,露出眼下青黑的陰影——這哪是二十歲的琴師,倒像被抽干了精氣神的行尸。“你以為困住她的魂,就能留住她?“他輕聲說,“可你每彈一次協奏曲,她就要再死一遍。“
洛琴猛地抬頭,瞳孔里映著紫霧中那張扭曲的臉。
霧氣突然劇烈翻滾,竟伸出十根針狀的觸須,扎向最近的李清貞!
“清貞!“唐奇抄起炭筆就要畫防御符,卻見上官樂已經撲過去,用身子護住煉金術師。
李芙的刀光擦著觸須劃過,火星濺在繡品上,倒把紫霧激得更狂躁了。
“都退開!“唐奇扯開領口,露出頸間掛的銅哨——那是阿娘用繡繃銅環改的,“清貞,把安撫劑給我!
樂兒,彈《春山可望》!“
李清貞反手拋來個青瓷瓶,唐奇擰開蓋子,把淡綠色的藥水潑在繡面上。
上官樂的口技瞬間變了調子,從搖籃曲轉成輕快的笛音,像是春風吹過剛抽芽的柳枝。
他握著炭筆在繡品上飛掃:陽光漫過青石板,小月穿著月白衫站在桃樹下,洛琴抱著七弦琴坐在石凳上,兩人中間擺著碗剛出鍋的酒釀圓子——那是小月生前總說“等攢夠錢要開的甜湯鋪“。
紫霧漸漸淡了,扭曲的五官重新舒展成小月生前的模樣。
她對著洛琴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這次沒有穿透,洛琴清楚地感受到那絲涼意,像極了從前小月給他擦琴時,指尖沾的露水。
“阿月......“他伸出手,卻只碰到一團散掉的光。
繡品終于徹底靜了下來。
最下角原本空白的地方,不知何時綻開朵小紅梅,梅樹下用血寫著:“灰袍人,已在你身邊。“
唐奇的后頸突然泛起寒意。
他下意識轉頭,正看見瑪爾科姆低頭合上記錄冊,燭火在他鏡片上投下陰影,嘴角的弧度像條伺機而動的蛇。
“該回繪魂坊了。“李清貞拍了拍他肩膀,煉金燈的光映得她眼底發亮,“帶著這繡品,還有......“她瞥了眼瑪爾科姆的方向,沒再說下去。
唐奇把繡品小心卷進藍布包袱,腕間的繡線還在發燙。
他望著北方漸起的薄霧,聽見遠處圣詠教堂的鐘敲響了三下——這一次,他不僅要抓住線索,更要抓住藏在陰影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