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的馬車在青石板路上顛簸時，唐奇正用拇指摩挲著袖口那截發燙的繡線。

遺跡里那個灰袍人的聲音還在他耳后打轉，像塊浸了水的舊棉絮，黏著他對母親的最后記憶——阿娘被教會騎士拖走時，繡繃上未完成的并蒂蓮還沾著血珠，當時他攥著的，正是這樣一截帶著體溫的繡線。

“到了。“李芙掀開車簾，冷風裹著繡線特有的苧麻味灌進來。

唐奇抬頭，褪色的木牌上“月繡坊“三個字被雨蝕得只剩半塊，門楣下懸著的銅鈴沒風也在輕晃，“叮鈴“聲像極了阿娘當年哄他睡覺時哼的調子。

“這就是繡娘小月的作坊？“李清貞跳下車，煉金護目鏡滑到鼻尖，“昨夜城防隊來報時，說她死得蹊蹺——門窗反鎖，尸身無外傷，可繡架上那幅《春櫻圖》......“

“自己繡完了。“唐奇接過話頭，喉結動了動。

他望著半開的木門，門縫里漏出的光在青石板上投出細長的影子，像誰正握著繡針在地上劃線。

推開門的瞬間，霉味混著繡線的草木香撲面而來。

繡架立在靠窗的位置，繃著幅半完成的繡品，本該空著的右半邊卻爬滿細密的針腳——粉白的櫻花從枝椏上垂落，竟和唐奇記憶里阿娘繡在他肚兜上的那朵一模一樣。

“唐奇？“上官樂的戲腔突然拔高，“你臉色白得跟戲班的素面妝似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湊到了繡架前。

繡布里的絲線泛著微光，在他“繪魂眼“下清晰得可怕——每根繡線都纏著淡金色的靈韻，而最中央那朵重瓣櫻，竟分明是個年輕女子的側臉：丹鳳眼，眉尾微挑，左眼下有顆朱砂痣。

“是阿娘......“他指尖發抖，輕輕碰了碰繡面。

“你說什么？“李芙的手按在他肩頭上，涼得像塊玉。

唐奇沒回答。

他聽見了，就在繡線的震顫里，有個聲音在低語，像隔著層水幕：“小奇，莫怕......“

“這是'織夢繡法'。“

沙啞的女聲從角落傳來。

眾人轉頭，只見穿靛藍粗布衫的阿婆扶著竹椅站起，銀白的發髻上別著根磨得發亮的骨簪，“老身是小月的師奶，這繡坊開了四十年，頭回見活的織夢繡。“

李清貞立刻摸出黃銅試管，拔開塞子在繡線旁晃了晃。“靈韻波動！“她眼鏡片閃過幽藍的光，“和大崩壞前文獻里的'記憶絲線'參數吻合！

唐奇，你阿娘......“

“只有心最凈的繡娘能觸發織夢。“阿婆顫巍巍摸出塊繡帕，邊角磨得發毛，“小月這丫頭，前日還來問我'若人死了，執念能繡進布里么'。

我當她犯癡，哪曉得......“

“她的執念在繡布里續了命。“唐奇打斷她，手指順著繡線游走。

那些靈韻絲線突然纏上他的指尖，像阿娘從前教他穿針時，會輕輕捏著他的手引過繡繃。

窗外的天暗得很快。

上官樂突然吹了聲短促的口哨，戲服水袖一揚卷起門簾：“月亮都沒升，怎么起霧了？“

霧氣順著門縫鉆進來，在繡架前凝成半透明的人形。

是個穿月白繡衫的姑娘，發間還別著沒拆的繡針，眼角掛著未干的淚：“他來了......他會來接我走......“

“是小月的魂魄！“艾琳握緊腰間的短刀，城防甲胄在霧氣里泛著冷光。

“等等。“上官樂突然豎起耳朵，“你們聽見琴了么？“

眾人靜下來。

果然，有斷斷續續的琴聲從巷尾飄來，像用指甲刮過瓷碗，刺得人后槽牙發酸。

唐奇“繪魂眼“中，空氣里浮起淡紫色的靈韻波紋——是音律共鳴的軌跡。

“跟我來！“上官樂拽著唐奇往門外跑，水袖掃過霧氣時帶起一串銀鈴響，“這調兒我熟！

三年前在宮廷演《梁祝》，有個樂師就愛用這種'變調技法'勾魂！“

巷尾的老槐樹下，裹著舊斗篷的男人正撫著一架焦尾琴。

琴身裂著細紋，卻被仔細粘補過，琴弦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他抬頭時，唐奇看見他眼底血絲盤成網：“你們終于來了。“

“洛琴？“李芙突然低呼，“宮廷樂師名錄里......你五年前就被教會除名了！“

男人的手指在琴弦上猛地一勾，琴音驟然拔高。“除名？“他笑起來，笑聲里裹著哭腔，“他們燒了我的琴譜，絞死了我的阿月！

說織夢繡法是邪術，說音律織靈是異端！

可阿月的繡品會說話，她的靈韻能治病......“

“所以你用音律喚醒了她的繡魂？“唐奇上前一步，繡線在掌心繃得筆直，“你以為這樣她就能活過來？“

洛琴的手在發抖，琴弦被扯得嗡嗡作響：“她本該活著！

是教會說'民間不許私創藝理'，是他們......“

“可她的魂魄被困在繡布里了。“唐奇打斷他，“你聽——“他指向繡坊的方向，“她在哭。“

眾人靜了片刻。

果然，風里飄來細碎的抽噎聲，混著繡線摩擦的“沙沙“響。

洛琴突然捂住臉，指縫里漏出壓抑的嗚咽：“我只是想......再聽她唱段《采桑子》......“

唐奇轉頭看向跟來的上官樂，后者立刻心領神會，眼波流轉間換了副清甜嗓音：“日出東隅采桑去呀，蠶寶寶兒白又胖......“

“是阿月的聲音！“洛琴猛地抬頭，琴弦“啪“地繃斷一根。

唐奇趁勢抽出懷里的炭筆，在繡面上快速勾勒：青石板巷子里，穿月白衫的姑娘踮腳給戴斗笠的琴師別野花，發間的繡針閃著光。

他每畫一筆，繡線就自動跟著游走，將炭痕染成五彩。

“該說再見了。“他輕聲道，指尖按在最后一朵櫻花上，“你看，她繡的未來里，有繪魂者在。“

繡面上的靈韻突然炸開，像一把星子灑進夜空。

小月的魂魄飄到洛琴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霧氣里的手穿了過去，卻讓洛琴濕了眼眶。

她張嘴，口型是“好好活“，然后便散作了流光。

繡品終于定了型。

最下方多出一行金線繡的小字：“繪魂者歸來，靈韻將重生。“

“這是......“李清貞的煉金燈突然爆亮，“整條街的繡線都動了！“

眾人抬頭。

不知何時，隔壁裁縫鋪的絲線、對門繡莊的穗子、甚至房檐下晾的床單飄帶，都在夜空中扭成了箭頭，直指北方。

李芙突然翻開懷里的《靈紋圖譜》，紙頁嘩啦作響。

月光照在她臉上，映出她驟然慘白的唇色：“這坐標......是北城區的圣詠教堂。

我阿娘失蹤前......最后去的就是那兒。“

唐奇握緊了袖中的繡線。

風掠過他的發梢，帶來若有若無的琴音——不是剛才的悲切，而是清越的宮商角徵羽，像在唱一首他從未聽過，卻莫名熟悉的曲子。

“該去看看了。“他望著北方的夜空，嘴角揚起點笑，“阿娘的線索，洛琴的執念，還有那個灰袍人......“

“唐奇！“上官樂突然戳他后腰，“你看繡品！“

他低頭。

在“重生“二字旁邊，不知何時又多了一行極小的繡字，像阿娘從前在他襪底繡的平安符：“小奇，娘在老地方等你。“

夜風掀起他的衣角，繡線在掌心燙得厲害。

唐奇望著北方漸起的薄霧，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任何線索，從指縫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