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教堂尖頂時,唐奇就被街頭的喧嘩聲從閣樓里拽了起來。
他踢開床腳那堆畫廢的素描紙,掀開褪色的布簾,正瞧見自家院墻外擠成一團的市民——有提菜籃的主婦踮著腳扒墻,有扛著貨擔的腳夫把扁擔往地上一戳伸長脖子,連幾個穿灰袍的小修士都混在人群里,假裝低頭念禱詞,眼珠子卻直往教堂側墻瞟。
那面墻昨晚還干干凈凈,此刻卻爬滿了炭筆勾勒的諷刺畫:賽勒斯裹著修道服的身子被畫成扭曲的藤蔓,正往圣像嘴里塞寫著“沉默“二字的布條;幾個教會騎士的鎧甲上全是裂痕,漏出底下爬滿咒紋的白骨;最醒目的位置,唐奇自己舉著炭筆,筆尖迸出星星點點的光,照得所有被捂住嘴的圣像都睜開了眼睛。
“這...這是那邪道畫匠的手筆?“人群里傳來抽氣聲。
“什么邪道!“賣甜餅的王嬸把竹籃往地上一墩,“我昨兒在后巷看見,那小唐給老陳頭家閨女畫生辰像,連娃娃臉上的酒窩都畫得會笑——哪像教會那些圣像,一個個板著臉跟誰欠他錢似的!“
“噓!“旁邊的茶攤老板緊張地張望四周,“城防隊來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
艾琳騎在馬上,銀甲被陽光照得發亮,身后跟著十多個扛著木欄的城防兵。
她勒住韁繩,居高臨下地掃過人群,聲音像敲銅盆:“無關人等散開!
此處因靈韻污染封鎖,違者按擾亂治安論處?!?
人群卻沒動。
有個戴斗笠的漢子突然哼起小調:“修道長的信仰,藏在咒紋里發慌~圣像的嘴巴,被縫成沉默的墻~“
調子一揚,七八個穿粗布衣裳的男女從人群里鉆出來,甩著水袖應和。
唐奇一眼認出那是上官樂的戲班——他們今天扮成賣花女、挑糞工、打更匠,連唱腔都混了市井俚語:“要問真相哪里藏?
畫里藏戲,戲里藏光!“
艾琳的眉峰跳了跳。
她沖身邊的城防兵使個眼色,后者剛要上前驅趕,卻見賣花女從花籃里摸出把折扇“唰“地展開,扇面上赫然是那幅諷刺壁畫的縮小版;挑糞工的糞桶蓋一掀,滾出十多個泥偶,正是畫里被塞布條的圣像。
“這是...快閃戲?“唐奇扶著窗沿笑出聲。
他看見人群里有人開始跟著哼唱,有個小娃娃拽著娘親的裙角喊:“阿娘阿娘,我也要畫圣像笑!“
“唐先生倒是好興致。“
背后突然響起清冷的女聲。
唐奇轉身,正撞見李芙抱著情報卷軸站在梯子下,發梢還沾著晨露。
她抬了抬下巴:“教會的凈化修士團到南門了,清貞在教堂等你——還有,瑪爾科姆跟著艾琳,手里的記錄冊翻得比鴿群還勤?!?
教堂后院的玫瑰叢里,李清貞正蹲在煉金箱前鼓搗。
她套著皮圍裙,左手舉著個水晶瓶,右手捏著坩堝鉗撥弄鏡片,見唐奇過來,頭也不抬:“把你那繪魂眼閉緊了。“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誦經聲。
三個穿白袍的修士走進來,胸前的銀十字架泛著冷光——那是專司凈化靈韻污染的“圣滌者“,唐奇在圣像預備生時最怕的就是他們,畢竟當年他在圣母像裙擺加了朵野菊,就是被這號人用凈化咒燒出個窟窿。
“靈蝕鏡片啟動?!袄钋遑懲蝗淮盗寺暽?。
唐奇只覺眼前一花,原本清晰的靈韻脈絡變得像被揉皺的絹布,三個修士的靈韻光暈也扭曲成了模糊的灰團。
他摸出懷里的骨筆,迅速在石縫里勾勒:石靈暴走時殘留的靈核碎片就藏在教堂基石下,此刻正隨著修士們的凈化咒微微發燙。
“抓住他!
那是邪道畫匠!“一個修士突然踉蹌兩步,顯然被靈蝕鏡片干擾了感知。
唐奇貓腰鉆進供桌底下,骨筆在石縫里一挑——指甲蓋大小的靈核碎片“?!暗芈湓谡菩?,泛著幽藍的光。
“拿到了!“他剛直起腰,后腦勺就撞上供桌。
李清貞沖過來拽住他胳膊,煉金箱“咔嗒“彈出個暗格:“快收起來!
這玩意兒能逆向解析靈脈,但...“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用多了會讓繪魂眼暫時失明——你娘當年繡《織夢百圖》時,就是...“
“我知道。“唐奇把碎片塞進貼身口袋,沖她擠了擠眼睛,“大不了閉著眼畫,就當玩盲畫游戲?!?
但他沒告訴李清貞,從碎片入手的念頭在昨夜就燒得他睡不著——賽勒斯說規則之靈滲透教堂,母親的殘繡又提織夢谷,這靈核碎片說不定是串起所有謎題的線頭。
午后的市政廳里,唐奇的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回音撞得人耳膜發疼。
瑪爾科姆坐在長桌盡頭,記錄冊攤開,羽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艾琳靠在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劍柄;賽勒斯則被松松綁在椅子上,修道服上還沾著石屑,嘴角卻掛著笑。
“唐奇先生,“瑪爾科姆推了推眼鏡,“據城防隊報告,你在教堂繪制邪異壁畫,煽動民眾,更與邪靈勾結導致石靈暴走——“
“停?!疤破嫱线^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先說賽勒斯修道長用的靜默咒紋?!八麖膽牙锩鰪埌櫚桶偷募垼亲蛞褂锰抗P臨摹的咒紋,“這玩意兒在《圣像藝理典》卷七第12頁寫得清楚:'大崩壞前禁術,以活物靈韻為引,封圣像之口'。
我當年在圣像委員會當預備生時,老主教特意拿這頁給我們看,說'此紋若現,必是藝理將亂'。“
瑪爾科姆的羽毛筆“啪“地掉在桌上。
他手忙腳亂翻記錄冊,翻到某一頁時突然頓住——泛黃的紙頁上,確實夾著張咒紋拓印,與唐奇手里的幾乎一模一樣。
賽勒斯的笑僵在臉上,喉結動了動,卻沒說話。
“所以,“唐奇往前傾身,盯著賽勒斯的眼睛,“到底是誰在勾結邪靈?“
市政廳的掛鐘敲了五下時,唐奇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回到閣樓。
李芙已經等在那兒,《靈紋圖譜》攤開在他的畫案上,燭火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你昨晚用靈核碎片時,“她指著圖譜上一段金漆畫的紋路,“是不是看見這些?“
唐奇湊近一看,差點被燭火燎到眉毛——圖譜上的紋路與他用繪魂眼看到的石靈記憶殘片簡直如出一轍:盤結的藤蔓里裹著光,光里浮著無數細小的“靈韻字符“,像極了母親繡繃上的鎖子紋。
“這是我曾祖父的手札,“李芙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他說原初藝理不是教會說的'神賜規則',是...是所有創作者靈韻的共鳴。“
唐奇的手指輕輕撫過圖譜。
窗外傳來喧鬧聲,他探頭一看,差點笑出聲——巷口的墻根下,幾個小娃娃正用樹枝在地上畫:扎羊角辮的畫圣像笑出酒窩,穿開襠褲的畫騎士鎧甲上開滿野花,連最膽小的阿福都畫了個戴修道服的人,頭頂畫了團冒火的“問號“。
“唐先生!“樓下傳來艾琳的喚聲。
她沒穿鎧甲,只穿了件灰布短打,手里提著兩壇酒,“能借一步說話么?“
巷口的老槐樹下,艾琳把酒壇往石桌上一放:“我查了賽勒斯的修道服——鎖骨處的縫合傷是舊傷,用的是'活肉咒',只有大崩壞前的禁術師會?!八读顺额I口,露出點泛紅的耳尖,“城防隊今晚要撤了...那些壁畫,隨他們畫吧?!?
“你這是叛變?“唐奇挑眉。
“我只是明白,“艾琳望著遠處被人群包圍的教堂,“堵不住的不是壁畫,是人心?!?
夜漸深時,唐奇坐在屋頂數星星。
懷里的靈核碎片突然發燙,他摸出來一看,碎片正浮在掌心,發出蜂鳴般的低頻震動。
晚風卷著笑聲傳來,他低頭,正看見巷尾的小阿福舉著火把,火苗映得墻上的壁畫亮堂堂——畫里的賽勒斯形象突然扭曲了一瞬,仿佛在無聲尖叫。
而靈核碎片的震動,正隨著夜風,朝著東邊的山坳傳去...那里,有座叫織夢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