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踩著梯子剛下到二樓，就被一團墨香撞了個踉蹌。

“師兄！“葉昭的聲音帶著點破音，懷里的畫本嘩啦啦掉了滿地——那是唐奇用煙盒紙訂的破本子，邊角還沾著上個月畫貓時蹭的炭灰。

唐奇彎腰去撿，卻見葉昭已經(jīng)蹲在地上，指尖輕輕撫過某頁被蟲蛀的窟窿：“我、我把您畫壞的畫稿都補好了。

用的是李大姐調(diào)的防蛀膠，她說能撐二十年......“

二樓的穿堂風(fēng)掀起葉昭額前的亂發(fā)。

唐奇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瘋癲到要燒光所有“非圣像“畫作的男人，眼下眼尾還泛著紅，指節(jié)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糨糊——像極了小石頭第一次學(xué)裱畫時的模樣。

“葉昭。“唐奇把畫本遞過去，“上次你說要教小石頭畫貓，今天可別再把虎斑畫成斑馬紋。“

葉昭猛地抬頭，眼底的狂熱早沒了蹤影，只剩一片發(fā)澀的清明：“我昨晚對著真貓盯了半夜。

巷口劉阿婆的三花，尾巴尖卷成小毛球的那個......“他從懷里摸出張皺巴巴的速寫，“您看，這是它打哈欠時的牙床，粉粉的，比圣像里天使的臉還軟乎。“

唐奇接過畫紙，喉嚨突然發(fā)緊。

三天前在畫廊里，這個男人還舉著燃燒的火把喊“異端當焚“，此刻卻像個偷藏糖果的孩子，耳尖紅得要滴血。

“去把小石頭喊來。“唐奇拍了拍他后背，“今天教他畫貓，得連胡須根數(shù)都數(shù)清楚。“

三天后，聯(lián)盟的舊倉庫被改造成臨時展廳。

上官樂踩著高凳掛燈串，銅鈴似的聲音往下拋：“唐大先生，您這'末日畫展'名字怪瘆人的，要不我給寫副對子？

上聯(lián)'畫里無春萬物朽'，下聯(lián)......“

“下聯(lián)'筆下有光天地生'。“李清貞抱著煉金燈從門里擠進來，炮管似的燈座撞得門框咚咚響，“別貧了，把燈串往左挪三寸——這燈油摻了熒光草，照出來的顏色才夠絕望。“

唐奇站在展廳中央，望著墻上周遭的空白畫框。

葉昭正蹲在角落，給最后一個畫框上桐油，動作輕得像在撫觸嬰兒的皮膚。

小石頭趴在窗臺上，炭塊在畫紙上來回蹭，鼻尖沾著黑灰：“哥哥，我畫完啦！“

唐奇走過去。

八開的畫紙上，幾根歪歪扭扭的線條勉強勾出個房子輪廓，屋頂?shù)臒焽杳爸本€條的煙——和所有六歲孩子的畫沒什么兩樣。

但整幅畫的下半截，是一大塊刺眼的空白。

“這是《沒有顏色的明天》。“小石頭仰起臉，“沒有顏色的話，花會變成白的，貓會變成灰的，連劉阿婆的三花......“他突然抿住嘴，“連三花的尾巴尖，也卷不起來了。“

葉昭不知何時湊過來，喉結(jié)動了動：“我以前總覺得，好畫得有金粉、有圣像、有復(fù)雜的透視......“他蹲下來和小石頭平視，“可你這張畫，讓我想起小時候在破廟墻上畫的泥人——那時候我覺得，能把泥人畫得笑起來，比什么都重要。“

展覽當天，舊倉庫擠得像過年的廟會。

穿綢衫的貴族太太捏著絹帕：“這空白區(qū)域定是隱喻精神荒蕪。“

扛著鋤頭的莊稼漢撓頭：“俺瞧著像俺家娃摔碎的碗，缺了口，但還能用。“

賣糖畫的老頭瞇眼：“這線條多鮮活！

比那些描金的圣像強，圣像里的圣母從來沒笑出酒窩。“

小石頭縮在唐奇身后，手指絞著衣角。

唐奇能感覺到他小身子在抖，卻硬是咬著嘴唇?jīng)]往回縮——像只炸毛的小貓，偏要裝成大老虎。

“小石頭。“唐奇蹲下來，“你告訴大家，這空白是什么？“

孩子吸了吸鼻子，聲音細得像蚊鳴：“是......是還沒畫完的地方。“他突然拔高嗓門，“阿娘說過，就算今天沒顏色，明天也能畫！

用菜湯當紅，用草汁當綠，用......用哥哥教我的，用眼睛里的光！“

展廳突然靜了一瞬。

接著，不知誰帶頭鼓起掌，掌聲像滾地的雷，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葉昭站在展臺角落，抬手抹了把臉，又迅速垂下頭——但唐奇看見，他握成拳的手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

暮色漫進窗戶時，人群漸漸散了。

葉昭抱著空糖罐，往小石頭嘴里塞桂花糖：“慢點吃，別噎著。“孩子舔著嘴角的糖渣，趴在他肩上睡著了。

“師兄。“葉昭的聲音突然輕得像片羽毛，“我能叫你一聲'師父'嗎？“

唐奇正擦著展柜的玻璃，動作頓了頓。

他想起十二年前，自己在圣像院當預(yù)備生時，也是這樣的黃昏，也是這樣的問話——那時他的師父指著圣母像說“要畫得神圣“，而他在圣母裙角偷偷畫了只追蝴蝶的小狗。

“你可以叫我唐奇。“他走過去，拍了拍葉昭的肩，“或者......朋友。“

葉昭抬頭，眼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又重圓。

他望著滿墻畫作，在暮色里流轉(zhuǎn)的光影中，輕聲道：“我從前以為，藝術(shù)該是高不可攀的神。

現(xiàn)在才明白......“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小石頭，“藝術(shù)該是能蹲下來，和孩子一起畫貓的人。“

“那個穿黑袍的人！“

小石頭的尖叫像根針，刺破了暮色的溫柔。

唐奇抬頭，正看見對面屋頂站著個身影。

月光下，他胸前的徽章閃著冷光——是枚金色眼睛的形狀，眼瞳處刻著扭曲的圣像紋。

“審判之眼。“李清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煉金炮的保險“咔嗒“一聲打開，“他們怎么找到這兒的？“

唐奇沒說話。

他望著那道影子，突然笑了。

月光照進他懷里，繪魂印記泛著暖金的光，和對面的冷光遙遙相對。

“看來，有人比我們更著急看到'末日'。“他摸了摸小石頭的頭，孩子已經(jīng)醒了，正攥著他的衣角，眼睛亮得像兩顆星，“不過......“他抬頭望向血月，“他們大概忘了，末日之后，總該有場重生。“

墻角的老座鐘“當“地敲了七下。

唐奇聽見上官樂在樓下喊：“唐大先生！

李大姐說煉金燈的油快燒完了，您新得的那卷......“

后半句被風(fēng)卷散了。

唐奇摸了摸懷里的殘卷，“原初藝理“四個字隔著布料，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血月仍在升起。但他知道，有些東西，比月光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