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百年的古戲臺藏在青石板巷盡頭,朱漆門柱爬滿青苔,門楣“千面樓“三個字只剩半片“面“字在風里晃。
唐奇踩著滿地碎瓦往里走,鞋跟磕到塊褪色的戲目牌——《圣徒也會打盹》,正是上官樂提過被教會禁演的那出。
啞巴阿福蹲在門檻上啃胡蘿卜,見他們來,突然跳起來擺手,手指戳向戲臺深處,又拼命搖頭,喉結動得像吞了只青蛙。
上官樂拎著燈籠晃過去,燈籠紙糊的戲子臉譜被風吹得歪嘴:“阿福哥又嚇唬人呢?
上回說后臺有吃人的戲服,結果不就是件蟲蛀的水袖?“她戳了戳阿福的肩膀,“再說了,咱們唐大畫師可是能讓圣母像眨眼睛的主兒,還怕幅會唱戲的畫?“
唐奇摸了摸懷里的殘卷,母親繡在邊角的并蒂蓮針腳硌得他心口發疼——這是他被教會驅逐時,唯一沒被搜走的東西。“阿福的意思,是那幅畫在鬧?“他蹲下來,用炭筆在青石板上畫了個張著嘴的鬼,又指了指戲臺后臺。
阿福猛點頭,伸手抓住唐奇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眼神急得發紅。
“放心,要真鬧起來,樂班主的口技能把鬼哄睡。“唐奇拍了拍阿福手背,轉頭對上官樂挑眉,“對吧?
上回在黑市酒館,你用老鴇的聲音罵跑三個搶畫的教會雜兵。“
上官樂哼了聲,燈籠往后臺一照:“走啊,我倒要看看這畫能唱出什么新戲文。“
后臺霉味更重,唐奇的靴底黏著不知哪年的戲妝粉,踩出一串白印。
墻角供著的老戲神龕歪在一邊,關公的臉被老鼠啃掉半塊,只剩丹鳳眼還瞪著他們。
上官樂的燈籠光掃過墻時,兩人同時屏住呼吸——半面墻的壁畫裂成蛛網,顏料剝落處露出底下的青磚。
最中央卻完整得詭異:畫著個穿月白戲服的男人,水袖纏上房梁,眼角點著腥紅的淚痣,正仰著頭看上方的絞索。
“楚秋鴻。“上官樂輕聲說,燈籠晃得壁畫上的人影跟著晃,“我爹說過,他是百年前最會編戲的名伶,《斷夢錄》就是他的絕筆。
后來教會說他的戲褻瀆神靈,把他...“她喉嚨動了動,“吊在這戲臺中央。“
唐奇的繪魂眼突然發燙,金紋順著眼尾爬出來,像被火燎了的金線。
他鬼使神差伸手碰了碰壁畫,指尖剛觸到那抹月白,整面墻突然吸住他的手,涼得像浸在冰水里。
“唐奇!“上官樂撲過來要拉他,卻見他的身體正像塊融化的糖稀,往壁畫里陷。
她剛要喊小青衣,就聽見后臺傳來琴弦震顫的嗡鳴——那是小青衣的《亡魂引》,無弦琴的虛音正順著梁柱爬進來,像根細繩子捆住晃動的靈韻。
等唐奇再睜眼,已站在另一座戲臺中央。
紅燭高燒,照得戲棚亮如白晝。
穿月白戲服的男人正被幾個穿教會法袍的人推搡,水袖被扯得稀爛,臉上的脂粉被淚水沖出兩道溝。
“我編《圣徒也會打盹》,不過是想說圣人也有困的時候!“男人突然吼起來,聲音像破了的銅鑼,“他們就說我褻瀆神靈,要燒我的戲本,燒我的人!“他踉蹌著后退,水袖掃翻了燭臺,火星子濺在戲本上,“我不服!
我要讓這戲永遠唱下去!“
“楚先生!“唐奇喊了一聲,可男人像沒聽見,只是盯著被燒的戲本狂笑:“我用血畫,用魂畫,看你們怎么燒!“他抓起案上的朱砂筆,筆尖戳進自己掌心,血珠滴在墻上,“這戲,要唱到地老天荒——“
繪魂眼的金光突然籠罩全場,唐奇看見無數金線纏在男人身上,那是執念凝成的靈韻鎖鏈。
他蹲下身撿起半本燒焦的《斷夢錄》,殘頁上寫著:“第三幕·燈起“。
“缺了這幕。“唐奇喃喃,“所以你困在自縊的場景里,反復唱這出未完成的戲。“
戲外,上官樂貼在壁畫前,喉間發出清亮的戲腔:“月白衫子踏殘紅,戲臺燈影照孤鴻——“她的聲音鉆進壁畫裂縫,像根細繩子,輕輕拽著畫里的怨念。
小青衣的無弦琴音更急了,琴箱里飄出淡淡檀香,是他偷偷加的鎮靈香灰。
畫中,楚秋鴻的手停在半空。
他轉過臉,終于看清唐奇:“你...能看見我?“
“能看見,還能幫你把《斷夢錄》唱完。“唐奇舉起殘本,“第三幕該是百姓點起燈籠,照見圣徒打盹時,自己掌燈的模樣。“他抓起地上的炭筆,在戲本殘頁上唰唰改詞:“圣徒打盹時,百姓點起燈!
這戲不是罵圣人,是教咱們自己掌燈!“
楚秋鴻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搶過戲本,指尖的血滴在新寫的臺詞上,綻開一朵小紅花:“好!
好個自己掌燈!“他甩開教會眾人的手,水袖一揚,“來呀!
看我這出《燈起》——“
觀眾席最后一排,有團影子比夜色更濃。
影子客摸了摸腰間的圣像徽章,指尖沾了點圣水——教會要的不是畫靈,是能操控靈韻的力量。
他摸出根銀質細管,對著壁畫吹了口氣,管里飄出淡藍色的煙霧——那是能剝離靈韻的“靈蝕粉“。
畫中突然刮起陰風,楚秋鴻的身影開始扭曲,水袖變成黑色的蛇,絞住唐奇的脖子:“你騙我!
你也是來搶我戲魂的!“
“冷靜!“唐奇被勒得喘不上氣,繪魂眼卻看得更清——那些黑蛇是影子客的靈蝕粉混進了畫里。
他咬破舌尖,血珠濺在戲本上:“你看這血!
和你畫壁畫的血一樣!
我是來幫你完成戲的,不是來搶的!“
楚秋鴻的手松了松。
唐奇趁機把戲本舉到他面前:“你看,第三幕結尾是'燈亮了,戲活了,天下人都能唱自己的戲'——這才是你真正想寫的,對不對?“
楚秋鴻盯著戲本,淚痣處的紅突然變成金。
他笑了,水袖揚起,化作漫天金粉,鉆進唐奇的眼睛里。
現實中,壁畫突然發出蜂鳴,剝落的顏料重新凝結,露出一行用金粉寫的琴譜。
上官樂湊過去,瞳孔猛地一縮:“這是...我爹的《離鸞引》!
他失蹤前說要去鏡之城找什么,結果...“她聲音發顫,指尖撫過琴譜,“原來他來過這里。“
唐奇踉蹌著從壁畫前退開,掌心里多了張泛黃的殘卷,“鏡之城·未竟之章“幾個字刺得他眼皮跳。
他抬頭望向上官樂,燈籠光里,對方的戲子臉譜突然晃了晃,像照在水面上的影子。“你們戲班...和鏡之城,到底什么關系?“
“咚——“
戲臺地下傳來悶響,像有塊青石板被推開。
小青衣的無弦琴突然發出清越的音,他睜開眼,望向后臺的墻根——那里的青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露出半塊刻著并蒂蓮的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