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門后的靈韻裹著松節油味涌出來時，唐奇的繡片在胸口燙得幾乎要燒穿粗布短衫。

他率先跨進去的腳剛觸到地面，耳膜便被“嗡“的一聲震得發顫——那是鏡面共振的聲音。

眾人抬頭的瞬間，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所謂殿堂，不過是懸浮在無窮鏡面中的玻璃盒子。

上下左右全是鏡子，每面鏡子都像被施了戲法，正播放著各人最隱秘的“另一種可能“。

“我去！“上官樂后退半步撞在李清貞身上，指尖戳向右側鏡墻，“那穿金絲戲服的是我？

還在給教皇唱《圣母贊》？“鏡中女子正翹著蘭花指，水袖翻飛間唱的卻是《圣徒也會打盹》的戲文，可眉眼分明是上官樂，只是眼角點了顆朱砂痣，像極了被禁演前她最不屑的“皇家戲伶“做派。

李清貞的煉金護腕突然“咔“地彈出三根銀針。

她盯著左側鏡中那個穿教會法袍的自己——發間別著圣像委員會的月桂徽章，正將一瓶魔藥倒進火盆，藥汁騰起的煙霧里竟凝出“藝理正統“四個燙金大字。“我爹要是看見...“她喉結滾動，突然抓起上官樂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摸，心跳快得像被偷了魔藥的松鼠，這絕對不是老子想走的路。“

紅袖的情況最怪。

她抱著七弦琴蹲下來，琴音亂成一團，額頭全是冷汗：“他們...他們在喊我名字。“眾人湊近看她的鏡子，卻只看見霧蒙蒙一片，可紅袖的指尖在琴弦上狂亂游走，“是師父，是師娘，是被教會燒了琴坊那天罵我懦弱的看客...他們說'你本該站出來的'...“

唐奇的繪魂眼自動運轉起來。

他的鏡子里沒有幻象，只有一片空白，像被人用松節油狠狠擦過的畫布。

可當他的目光掃過其他人的鏡像時，空白里突然滲出些細碎的光——是母親的繡線，是他偷畫圣母像時被教會撕掉的草稿，是小鹿蹲在巷口幫他磨墨時揚起的炭灰。

“都別看鏡子了！“唐奇突然拔高聲音，他感覺后頸的汗毛全豎起來了，“這些鏡子在扒我們的底褲呢！“他扯過袖管擦了擦發燙的眼角，指向殿堂中央——那里懸浮著一本泛著珍珠光澤的古籍，封皮上“繪魂錄“三個字正隨著呼吸般的靈韻明滅。

李清貞的煉金眼瞬間變成金色。

她抄起腰間的便攜蒸餾器當盾牌，邊挪步邊嘀咕：“古籍懸浮術需要至少三階靈韻支撐...這玩意兒比我爹那本《元素嬗變手札》還沉！“等她湊近看清書頁內容，蒸餾器“當啷“砸在地上，“我操！

這上面寫的'靈韻自洽循環'...比教會現在用的藝理公式先進了整整百年！“

上官樂湊過去掃了兩眼，突然用戲腔念白：“'藝術如河，堵則腐，疏則活'——好個教會，明明捧著活水當臭水溝防！“她戳了戳唐奇的后背，“快翻到后面，肯定有好料！“

唐奇的手指剛碰到書脊，古籍便自動翻開了。

泛黃的紙頁間飄出干枯的薰衣草，是母親繡房的味道。

他一頁頁翻得很快，直到末頁——那里缺了整整一張，切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用指甲硬撕下來的。

“是教會。“唐奇的聲音突然啞了。

他摸到書頁邊緣的焦痕，和小時候在教會焚書堆里撿殘頁時摸到的一樣，“他們偷藝理，改藝理，還要撕藝理...就像當年撕我娘的繡稿。“

話音未落，殿堂突然劇烈震動。

所有鏡墻同時碎裂，碎鏡片懸浮在空中，折射出無數道金光——那是畫靈，穿著染了油彩的破袍子，手里攥著沒完成的畫筆，眼角還沾著松節油。

為首的老畫匠額頭上有道疤，正是唐奇在黑市見過的《被焚毀的玫瑰園》作者，三年前被教會宣布“藝理走火入魔“暴斃。

“防御機制啟動了。“紅袖的琴突然發出清越的高音，她擦掉冷汗抬頭，“這些畫靈...是被教會抹除的藝術家。“

上官樂抄起戲班的九節鞭就要沖，卻被唐奇拽住手腕。

他從懷里摸出炭筆，在掌心快速畫了朵并蒂蓮：“別打，他們在守護《繪魂錄》。“他轉向畫靈們，聲音突然放軟，像在哄巷口不肯學畫的小娃娃，“我見過您的《玫瑰園》——最后那朵黑玫瑰，其實是用您女兒的頭發當筆毛畫的，對嗎？“

老畫匠的靈韻突然動搖了。

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尖虛虛碰了碰唐奇掌心的畫：“你...你怎么知道？

那幅畫被燒的時候，連我女兒都以為是我瘋了...“

“因為我會'畫中藏戲'。“唐奇扯下脖子上的繡片，舉到畫靈們面前，“您在花瓣里藏的戲文，我能念給您聽——'玫瑰本無顏色，是看它的人給了心跳'。“他清了清嗓子，用上官樂教的戲腔唱起來，每唱一句，便在空氣中畫出對應的花瓣。

老畫匠的靈體開始發光。

他身后的畫靈們陸續舉起畫筆，有的畫了被教會禁止的人體解剖圖，有的畫了會眨眼睛的小丑，有的畫了穿粗布裙的圣母——正是唐奇被驅逐前畫的那幅。

“他們在給我們看記憶！“李清貞突然舉起煉金望遠鏡，“鏡面上的裂痕是投影幕布！“

眾人順著她的指向望去。

鏡墻的碎片里，浮現出百年前的畫面：穿法袍的教會騎士沖進畫室，撕碎未干的油畫；戴月桂徽章的圣像師往古籍上潑松節油；一個穿繡娘法袍的女人（唐奇的呼吸瞬間停滯）把半本殘卷塞進嬰兒的襁褓，轉身時后背的并蒂蓮徽章閃著光。

“那是...我娘。“唐奇的炭筆掉在地上。

他撲到最近的鏡墻前，指尖幾乎要穿進投影里——年輕的繡娘回頭對他笑，和壁畫里的影像重疊，“原來她不是被教會以'私創繡法'處決，是因為她是鏡之城守護會的人...“

“轟——“

殿堂突然發出悶響。

中央的《繪魂錄》開始坍縮，書頁像被狂風卷動的蝴蝶，紛紛飛回懸浮的位置。

最深處的鏡墻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一座由靈韻構成的平臺，表面流轉著銀河般的光紋。

“繪魂臺。“紅袖輕聲說，“我師父的筆記里提過，能讓人短暫接觸原初藝理的力量...但會被藝理反噬。“

唐奇望著平臺，喉結動了動。

他摸了摸胸口的繡片，那里還留著母親的體溫。“我得試試。“他對要攔他的李清貞笑，“我娘說我是藝理的傾聽者，總不能只聽不說吧？“

當他的手掌貼上平臺的瞬間，繪魂眼的金光刺破了所有鏡面。

整座鏡之城開始震動，懸浮的鏡片像下雨般墜落，卻在碰到眾人時化為星塵。

唐奇的意識飄了起來，他聽見母親的聲音混在松節油的味道里：“孩子，真正的繪魂者，不是掌控藝術的人，而是讓藝術自由呼吸的人。“

“快走！“李清貞拽著上官樂往暗門跑，紅袖的琴音變成急促的鼓點。

唐奇最后看了眼正在消失的《繪魂錄》，彎腰撿起地上的炭筆——筆桿上不知何時多了道刻痕，像朵未開的并蒂蓮。

暗門在他們身后閉合時，鏡之城的崩塌聲還在耳邊回響。

上官樂拍了拍身上的星塵，突然用手肘捅了捅唐奇：“哎，你懷里的殘卷剛才發光了，我瞅見上面好像有'戲魂'兩個字...“

唐奇低頭看向懷里——母親留下的殘卷邊緣，果然有行褪色的小字：“戲魂殘譜，藏于破戲臺梁上，待繪魂者啟。“他把殘卷揣進更里層的口袋，抬頭時正迎上小鹿擔憂的眼神。

“沒事。“他扯了扯皺巴巴的衣領，沖眾人笑出一口白牙，“剛才那鏡子里的我太慘了，連幅像樣的畫都沒有。

現在嘛...“他摸了摸發燙的繪魂眼，“該讓教會看看，真正的藝術，要怎么從他們的指縫里，重新活過來。“

巷口的風突然卷起片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唐奇腳邊。

葉面上不知被誰用炭筆匆匆畫了朵并蒂蓮，背面寫著：“千面戲班后巷老戲臺，梁上有物。“

唐奇彎腰撿起葉子，和懷里的殘卷一起收好。

他抬頭望向漸暗的天色，嘴角微微揚起——戲，才剛要開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