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盯著銅鏡里的上官樂，差點笑出眼淚。

這位千面戲班班主此刻頂著兩撇八字胡，眼角點著顆朱砂痣，身上套著繡金線的墨綠儒生長衫，手里還搖著把畫滿春宮圖的折扇——哪有半分宮廷畫評師的端莊？

“唐小畫匠，這叫'大俗即大雅'。“上官樂用折扇敲他手背，嗓音陡然拔高三個調門，活像個捏著茶盞的老學究，“你當那些貴族老爺真看得懂藝理？

他們就愛聽些酸掉牙的典故，再捎帶兩句'世風日下'的嘆息。“

話音未落，她又換了副嬌滴滴的閨秀聲線：“不過么...若有人問起《秋山圖》的皴法，班主我可要把你畫在桌布上的諷刺漫畫抖出來當把柄。“

唐奇摸著下巴，繪魂眼在她身上掃過——靈韻流轉的脈絡里，戲服下藏著半卷口技用的竹哨，發間珠釵竟是空心的，應該塞了密信。

他把準備好的翡翠扳指套在上官樂拇指上：“這是周墨白送我的，帶著他的靈韻標記，夠你混進主桌了。“

“放心，上回扮成大主教懺悔，我連圣像衛的十字架都摸走了。“上官樂對著鏡子調整髯口，突然壓低聲音，“林七的字條...你母親的筆記？“

唐奇喉結動了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里的染血紙頁：“所以今晚，我們要讓周大人的戲，唱得比他的畫還熱鬧。“

沙龍晚宴的水晶燈剛亮起，唐奇就看見周墨白站在樓梯口。

這位畫宗今天穿了件月白錦袍，腰間玉佩叮咚作響，活像只開屏的孔雀。

他迎上去時，對方的目光在他空著的左手停留半秒——唐奇故意沒戴那枚燙手的羊脂玉牌。

“唐先生可算來了。“周墨白虛扶他胳膊，指甲蓋泛著淡淡青黑，“今日特意請了幾位宮廷畫評師，正想請你展示那'畫中藏戲'的妙法。“

唐奇心里“咯噔“一聲，面上卻笑得見牙不見眼：“周大人這是要考我？

那得先上壺碧螺春——墨香配茶香，才畫得出活色生香。“

他余光瞥見角落的上官樂。

此刻她正跟一位白胡子老學士攀談，聲線里帶著三分江浙軟語的黏糊：“聽聞周大人的《松鶴圖》靈韻流轉如活物，不知用了幾分石青？“

老學士捋須點頭：“正是！

某前日在圣像閣見那幅《圣母垂憐》，靈韻竟凝出了淚滴——“

“那是淚嗎？“上官樂突然用戲文里的拖腔插了句，“怕是...血吧？“

唐奇差點沒憋住笑。

他抄起桌上的狼毫，硯臺里早調好了混著蝶粉的靈韻墨汁。

畫布展開的瞬間，繪魂眼泛起金光——他看見空氣里漂浮的靈韻粒子，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正等著他來編織。

“今日畫《春日游園圖》。“唐奇蘸墨的手在畫布上飛旋，“都說畫要靜，可這人間的春，哪有靜的？“

筆尖點過湖岸，柳枝突然泛起青意；染兩筆桃瓣，花雨便簌簌落進畫里。

最妙的是三個仕女：穿粉衫的正捂嘴笑，穿月白的舉著團扇遮臉，穿湖藍的蹲在石邊逗貓。

“唐先生這是...活了？“有貴族太太湊近畫布，粉衫仕女的笑紋竟跟著她的腳步轉。

“靈韻要跟著人心走。“唐奇擦了擦鼻尖的墨點，“您若覺得春光明媚，她們便要去采花；您若想起離別的人，她們便要執帕垂淚。“

他話音剛落，粉衫仕女的手里突然多了支折枝桃花。

人群里傳來抽氣聲，連周墨白都變了臉色——剛才那位紅眼睛的夫人，分明是在想亡夫。

“好個'隨人心動'！“上官樂的聲音突然拔高，這次是帶著京腔的老畫評，“比那些板著臉的圣像強百倍！“

周墨白的翡翠扳指在桌沿敲出脆響：“唐先生可知，藝理有云'靈韻需定，方得長久'？

你這技法看似巧妙，實則是飲鴆止渴。“

“周大人說的藝理，是刻在石板上的死規矩吧？“唐奇把狼毫往筆山一擱，“我母親當年繡《百鳥朝鳳》，用了三十七種繡法，教會說她'亂了絲理'；林七畫《夜市圖》，加了八盞會亮的燈，教會說他'擾了光理'——可您看這畫，它活了，它讓人心動了，這難道不是更真的藝理？“

他說著，手背在畫布后快速抹過。

繪魂眼看見，一行細小的符文正順著墨痕游走——那是給李清貞的密信：“周墨白用靈韻鎖人魂，速查黑市靈韻拍賣行暗格。“

上官樂的折扇“啪“地展開，唱詞混著口技飄過來：“都說畫里戲文假，誰料戲里畫更真——“尾音突然轉成只有唐奇能聽見的蜂鳴，“洛桑在偏廳，說'處理瘋子畫匠'。“

唐奇的指尖在桌下掐了個訣。

深夜的拍賣行后巷，老金的敲門聲像敲在鼓面上。

他裹著件灰布斗篷，懷里揣著個油布包，手背上全是青紫色的淤痕。

“唐先生。“他一開口就咳嗽，“我本是'原初藝理'研究組的學徒...三十年前，周墨白還是個窮畫匠時，偷看過我們的筆記。

后來教會要銷毀資料，他主動請纓...我們七個，現在只剩我一個。“

油布包打開，是本賬冊。

唐奇翻到最后一頁，瞳孔驟縮——上面記著每月十五，沙龍會往圣像塔送“靈韻樣本“，備注欄里寫著“林七，第47號實驗體“。

“他們把藝匠的靈韻抽干，做成圣像的養料。“老金的聲音在發抖，“您母親的筆記...被他們鎖在圣像塔頂層的金庫里。“

外面突然傳來馬蹄聲。

唐奇猛地推開窗，月光下，圣裁隊的銀甲泛著冷光。

周墨白騎在馬上，手里舉著把鑲寶石的凈化杵：“唐奇，你私創邪術，污染靈韻，今日便由我替天行道！“

“周大人急什么？“唐奇抄起桌上的靈韻墨水，“我正想請您看看，誰才是真正的邪術之徒。“

他擰開墨水瓶的瞬間，整間屋子突然陷入幻境。

墻上的《春日游園圖》活了過來，仕女們的裙裾化作光帶，在空中交織出一行血字：“唐繡娘，原初藝理修正公式——“

周墨白的臉在光里扭曲。他揮劍劈向幻境，卻只劈碎了滿地月光。

“圣像塔...“唐奇望著窗外漸起的晨霧，懷里的賬冊還帶著老金的體溫，“該去會會那些藏在金漆下面的鬼了。“

后巷盡頭，兩個扛著木箱的“搬運工“正往圣像塔方向走。

其中一個壓低了斗笠，露出半張冷峻的臉——是多日未見的李芙。

她沖唐奇眨了眨眼，木箱里傳來紙張摩擦的聲響，不知裝著多少被篡改的藝理典籍。

馬蹄聲越來越近。唐奇摸了摸懷里的染血字條，突然笑出聲。

這局，才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