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的袖口沾著半塊草莓醬，是方才瑪格麗特夫人非要塞給他的馬卡龍蹭上的。

他站在沙龍宅邸的落地鏡前，畫布上的貴族夫人正對著他笑——那笑容像被雕在石膏像上，嘴角揚起的弧度分毫不差，連耳墜搖晃的角度都和三小時前第一次坐定時一模一樣。

“唐先生，這可是我今年最期待的肖像！“瑪格麗特扶著珍珠項鏈湊近，蕾絲手套幾乎要碰到未干的油彩，“您說要畫'永恒的青春'，現在看這眼睛——“她突然頓住，指尖懸在畫中人眼尾，“怎么...比剛才更亮了？“

唐奇的繪魂眼在睫毛下微微發燙。

他裝作調整畫架角度，余光掃過畫布靈韻脈絡：本該如溪流般流動的橙金色靈韻，此刻正被無數銀線捆成死結，像被人用繡繃強行繃直的絲線。

更詭異的是，那些銀線末端竟纏著幾縷極淡的灰霧——那是活物的生氣，瑪格麗特的。

“夫人的容光自然越看越動人。“他扯出慣常的玩世笑，調色刀在顏料盤上刮出刺耳聲響，“再添兩筆腮紅就收工。“

瑪格麗特滿意地坐回天鵝絨椅，裙撐發出沙沙的嘆息。

唐奇蘸取玫瑰色顏料時，瞥見窗外花房方向閃過道白影——是女仆艾琳娜。

這姑娘總在他作畫時端茶，卻總在他抬頭時錯開視線，像只受了驚的知更鳥。

等到沙龍廳只剩老金在擦拭銀燭臺，唐奇剛要收筆，后腰突然被什么硬物戳了戳。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艾琳娜，這姑娘連遞東西都像在偷運炸藥。

“唐先生，“她的聲音比茶盞里的檸檬片還輕，“您要的松節油。“

牛皮紙袋落在畫案上時，一張紙條跟著滑了出來。

唐奇用調色刀壓住紙角，余光掃到上面歪扭的字跡：“別讓畫開口，它會吃人。“

他的指節在調色盤上叩了兩下，松節油的清苦味漫上來。

老金的銀燭臺擦得太亮了，鏡子里映出艾琳娜發白的指節——她正攥著圍裙下擺，指縫里還沾著爐灰，顯然剛從廚房跑過來。

“艾琳娜，“唐奇突然轉身，嚇得姑娘差點撞翻畫架，“去幫我拿塊軟布，新調的膚色要趁濕暈開。“

等門簾重新垂下，他迅速把紙條塞進袖口。

繪魂眼透過畫布，那些銀線靈韻此刻正泛著冷光，像極了三年前在教會地牢見過的“封靈陣“——當時有個瘋修士把自己的靈魂封進圣像，結果圣像眼睛里爬出了蛆蟲。

月上柳梢時，唐奇裹著清潔工的粗布外套蹲在地下室樓梯口。

他懷里揣著從廚房順來的咸魚，方才用這招引開了看門的獒犬——那狗聞著味追進雜物間，現在大概正對著腌黃瓜狂吠。

地下畫室的鎖是老式銅簧鎖，唐奇摸出畫具箱里的細鐵絲。

母親教過他，繡娘拆錯線時，最細的繡花針比鑰匙還管用。“咔嗒“一聲，門軸發出年久失修的呻吟，他借著火折子的光，看見墻上未完成的壁畫——那是幅《圣徒牧羊圖》，但羊的眼睛被涂成了血紅色，羊毛里纏著和肖像畫里一樣的銀線靈韻。

“洛桑...“唐奇對著壁畫角落的簽名嗤笑，那是周墨白的得意門生，上個月剛在《藝理導報》上發表《論靈韻的秩序美》。

他摸出懷里焦邊的殘卷，母親的字跡在火光下忽明忽暗：“靈魂剝離術需三陣相扣，活物生氣為引，封靈陣為鎖，最后用...““啪“的一聲，殘卷邊緣被火星燙出個洞，唐奇慌忙吹滅火折子。

黑暗里，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來瑪格麗特要的“永恒青春“，是拿活人靈魂當顏料！

那些銀線根本不是固定靈韻，是在往畫里抽生氣——等月蝕夜陣成，夫人的靈魂就該永遠困在畫布上了。

“唐先生好雅興。“

冷不丁的聲音驚得唐奇差點撞翻顏料架。

他轉身時，火折子重新亮起，照見洛桑那張溫文爾雅的臉——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銀針，“大半夜不睡覺，在我的畫室找什么？“

唐奇把殘卷往懷里一塞，彎腰撿起滾落的調色刀，笑得像剛被抓包的熊孩子：“找...找靈感！

您看這壁畫的羊...“他指了指血瞳的羊，“要是加個叼著蒲公英的小牧童，是不是更有童趣？“

洛桑的指尖在畫框上敲出規律的節奏。

唐奇注意到他袖口繡著圣像委員會的紋章——金線繡的筆與鎖鏈，和母親繡譜里被撕去的那頁一模一樣。

“童趣？“洛桑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唐奇肩膀，力道重得像塊鉛，“唐先生果然是民間野路子，不過...“他的拇指碾過唐奇胸前的涂鴉本，“這東西倒有意思。“

唐奇看著對方拿走自己總揣著的兒童涂鴉本——那是上次在街頭畫攤，幫賣糖畫的小孩畫的《太陽公公吃西瓜》。

洛桑翻開的瞬間，他悄悄用繪魂眼鎖定畫紙邊緣的靈韻：那些歪扭的線條里，早被他埋了母親教的“靈韻回流咒“，像根藏在糖畫里的針。

“我幫夫人加了點'童真'。“唐奇任由洛桑把涂鴉本還回來，手指在“太陽公公“的笑臉旁輕輕一按，“您看，這樣畫面更有生氣。“

洛桑走后，唐奇摸著被拍過的肩膀長出一口氣。

那家伙的指尖帶著灼燒感，是靈韻追蹤術——但他不知道，剛才拍肩膀時，唐奇已經把半塊蹭了草莓醬的馬卡龍塞進對方袖扣里。

甜膩的果醬能干擾九成以上的追蹤術，這招還是跟煉金術師李清貞學的“以甜制靈“。

深夜的沙龍廳飄著茉莉香。

唐奇剛躺下就被一聲尖叫驚醒——瑪格麗特的臥室方向。

他抄起涂鴉本沖過去時，正看見肖像畫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畫中人的嘴唇竟在動！

“救...救我...“

瑪格麗特縮在床頭發抖，金發散亂得像團亂麻。

唐奇注意到她的瞳孔正在擴散——和林七臨死前一模一樣。

他假裝慌亂地去扯畫框，手卻在“太陽公公“的笑臉上一撕，涂鴉紙應聲而碎。

靈韻鎖鏈斷裂的瞬間，畫中人的眼睛突然流出兩行血淚。

瑪格麗特發出短促的抽噎，接著癱軟在床上，這次她的眼淚是熱的，滴在唐奇手背上，像顆融化的糖。

“唐先生真是神乎其技！“

第二天晌午，周墨白的聲音像浸了蜜的綢緞。

唐奇抬頭時，正看見這位畫宗摸著八字胡站在畫前，翡翠扳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這肖像把瑪格麗特夫人的靈韻養得活泛，比那些僵死的圣像強多了。“

“周大人過獎。“唐奇彎腰行禮，余光瞥見對方袖中露出半截符紙——靈韻追蹤符，和林七體內的咒印紋路如出一轍。

周墨白遞來個檀木匣，打開是塊羊脂玉牌：“一點心意，還望唐先生常來沙龍指點。“

唐奇接過時，玉牌在掌心燙得驚人。

他笑得更歡了：“周大人的茶，在下可舍不得少喝一杯。“

老金送周墨白出門時，唐奇看見他站在陰影里，喉結動了動，像條被掐住脖子的魚。

等門關上，老金突然轉身，卻只說了句“唐先生，茶涼了“，便低頭擦起了桌角。

回到黑市拍賣行時，天已經擦黑。

李清貞正在清點魔藥，見他回來挑眉：“怎么，貴族沙龍的馬卡龍吃撐了？“

唐奇沒接話，摸出林七臨死前攥著的密信。

染血的紙頁間，突然飄出張更小的字條，字跡是林七的算盤體，每個字都帶著算盤珠的棱角：“小心周墨白，他掌握著你母親當年的研究筆記。“

他的手指在字條上頓住，繪魂眼泛起淡金的光。

樓上突然傳來“哐當“一聲，是上官樂的戲服箱子倒了。

那姑娘探出頭，發間的珠釵叮當作響：“唐小畫匠，明日陪我去買胭脂？

說是新到的'圣徒臉紅'色號——“

唐奇把字條塞進懷里，抬頭時笑得像只盯上老鼠的貓：“好啊，不過得請上官班主幫個小忙...假扮個宮廷畫評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