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學常識:達情達意達人生
- 鄭振鐸
- 5510字
- 2025-06-20 16:52:17
屈原
屈原是古代第一個有主名的大詩人。在古代的文學上,沒有一個人可以與他爭那第一把交椅的。《史記》中有他的一篇簡傳。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也略略地提起過自己的生平。據《史記》,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自己在《離騷》里則說:“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是正則、靈均又是他的名字。后人或以正則、靈均為“平”字、“原”字的釋義,或以為正則、靈均是他的小名。他是楚的同姓,約生于公元前340年(周顯王二十九年,楚宣王三十年辛巳)。初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識,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原是懷王很信任的人。有一個上官大夫,與屈原同列爭寵,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原屬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上官大夫因在懷王之前讒間他道:“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適懷王為張儀所詐,與秦戰大敗。秦欲與楚為歡,乃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懷王恨張儀入骨,說道:“不欲得地,愿得張儀。”張儀竟入楚。厚賂懷王左右,竟得釋歸。屈平自齊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后秦昭王與楚婚,欲懷王會。王欲行。屈原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后,固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竟客死于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子蘭怒屈平不已,使上官大夫短之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這是他第二次在政治上的失敗。屈原既被疏被放,三年不得復見。竭智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意亂,不知所從。乃往太卜鄭詹尹欲決所疑。他問詹尹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詹尹卻很謙抑地釋策說道:“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屈原至于江濱,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死時約為公元前278年(即頃襄王二十一年)的五月五日。在這一日,到處皆競賽龍舟,投角黍于江,以吊我們的大詩人。
近來頗有人懷疑屈原的存在,以為他也許和希臘的荷馬、印度的瓦爾米基一樣,乃是一個箭垛式的烏有先生。荷馬、瓦爾米基之果為烏有先生與否,現在仍未論定——也許永久不能論定——但我們的大詩人屈原,卻與他們截然不同。荷馬的《伊利亞特》《奧德賽》,瓦爾米基的《羅摩衍那》,乃是民間傳說與神話的集合體,或民間傳唱已久的小史詩、小歌謠的集合體。所以那些大史詩的本身,應該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而成的。荷馬、瓦爾米基那樣的作家,即使有之,我們也只可以說他們是“零片集合者”。屈原這個人,和屈原的這些作品,則完全與他們不同。他的作品像《離騷》《九章》之類,完全是抒寫他自己的幽憤的,完全是訴說他自己的愁苦的,完全是個人的抒情哀語,而不是什么英雄時代的記載。他們是反映著屈原的明了可靠的生平的,他們是帶著極濃厚的屈原個性在內的。他們乃是無可懷疑的一個大詩人的創作。
《漢書·藝文志》里有《屈原賦》二十五篇。王逸章句本的《楚辭》與朱熹集注本的《楚辭》,所錄屈原著作皆為七篇。七篇中,《九歌》有十一篇,《九章》有九篇,合計之,正為二十五篇,與《漢志》合。但王逸章句本,對于《大招》一篇,卻又題著“屈原作,或曰景差作”。則屈原賦共有二十六篇。或以為《九歌》實只十篇,因《禮魂》一篇乃是十篇之總結。故加入《大招》,仍合于二十五篇之數。或則去《大招》而加《招魂》,仍為二十五篇。或則以《九歌》,作九篇,仍加《大招》《招魂》二篇,合為二十五篇。但無論如何,這二十五篇,決不會全是屈原所作的。其中有一部分是很可懷疑的。《遠游》中有“羨韓眾之得一”語。韓眾是秦始皇時的方士,此已足證明《遠游》之決非屈原所作的了。《卜居》《漁父》二篇,更非屈原的作品。兩篇的開始,俱說“屈原既放”,顯然是第三人的記載。王逸也說:“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此外《九歌》《天問》等篇,也都各有可疑之處。我們所公認屈原的作品,與他的生活有密切的關系者,僅《離騷》一篇及《九章》九篇而已。
《離騷》為古代最重要的詩篇之一,也是屈原所創作的最偉大的作品。“離騷”二字的解釋,司馬遷以為“猶離憂也”。班固以為“離,猶遭也;騷,憂也”。《離騷》全文,共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六十一字。作者的技能在那里已是發展到極點。她是秀美婉約的,她是若明若昧的。她是一幅絕美的錦幛,交織著無數絕美的絲縷;自歷史上、神話上的人物,自然界的現象,以至草木禽獸,無不被捉入詩中,合組成一篇大創作。
屈原想象力是極為豐富的。《離騷》雖未必有整飭的條理,雖未必有明晰的層次,卻是一句一辭,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各自圓瑩可喜,又如春園中的群花,似若散漫而實各在向春光斗妍。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起,始而敘述他的身世性格,繼而說他自己在“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之時,不得不出來匡正。“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不料當事者并不察他的中情,“反信讒而齌怒”。他“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在這時,“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獨有他的心卻另有一番情懷。他所怕的是“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的心境是那樣的純潔:“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因而慨然地說道:“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在這時,他已有死志。他頗想退修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然而他又不能決心退隱。女媭又申申地罵他,勸他不必獨異于眾。“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他卻告訴她說,“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時既不容他直道以行,便欲騁其想象“上下而求索”。“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但“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他悶悶至極,便命靈氛為他占之。靈氛答曰:“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他欲從靈氛之所占,心里又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巫咸又告訴他說道:“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鑊之所同。……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他仍不以此說為然。他說道:“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實在的,“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他終于猶豫著,狐疑著,不能決定走哪一條路好。最后他便決絕地說道:“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及其“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便又留戀瞻顧而不能自已。“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他始終在徘徊瞻顧,下不了決心。他始終地猶豫著,狐疑著,不知何所適而后可。到了最后之最后,他只好浩然長遠地嘆道:“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他始終是一位詩人,不是一位政治家。他是不知權變的,他是狷狷自守的。他也想和光同塵,以求達政治上的目的,然而他又沒有那么靈敏的手腕。他的潔白的心性,也不容他有違反本愿的行動。于是他便站立在十字街頭:猶豫狐疑,徘徊不安。他的最后而最好的一條路便只有“從彭咸之所居”。
在《九章》的九篇里,大意也不外于此。《九章》本為不相連續的九篇東西,不知為什么聯合為一篇而總名之曰《九章》。這九篇東西,并非作于一時,作風也頗不相同。王逸說:“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輒形于聲。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他以《惜往日》《悲回風》二篇為其“臨絕之音”。其他各篇則不復加以詮次。后人對于他們的著作時日的前后,議論紛紜。《涉江》首句說,“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似也為晚年之作。《惜誦》《抽思》二篇,其情調與《離騷》全同,當系同時代的作品。《橘頌》則音節舒徐,氣韻和平,當是他的最早的未遇困厄時之作。然在其中已深蘊著詩人的矯昂不群的氣態了:“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思美人》仍是寫他自己的低徊猶豫。《哀郢》是他在被流放的別地,思念故鄉而作的。他等候著復召,卻永不曾有這個好音。他最后只好慨嘆地說道:“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涉江》也是他在被放于南方時所作。
他既久不得歸,于是又作《懷沙》《悲回風》二賦,以抒其愁憤,且決志要以自殺了結他的貞固的一生。在這時,他已經完全失望,已經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光明前途了。國事日非,黨人盤踞,“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當然不會有人知他。《懷沙》之作,在于“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之時。他在那里,已決死志,反而淡淡地安詳說道:“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在《悲回風》里,他極敘自己的悲愁:“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他倒愿意“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至于《惜往日》,或以為“此作詞旨鄙淺,不似屈子之詞,疑后人偽托也”。我們見他一開頭便說“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似為直抄《史記》的《屈原列傳》而以韻文改寫之的,屈原的作品,決不至如此地淺顯。偽作之說,當可信。
《九歌》《天問》也頗有人說其皆非屈原所出。朱熹說:
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蠻荊陋俗,詞既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原既被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
是則朱熹也說《九歌》本為舊文,屈原不過“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已。這個解釋是很對的。我們與其將《九歌》的著作權完全讓給屈原或楚地的民眾,不如將這個巨作的“改寫”權交給屈原。我們看《九歌》中那么許多娟好的詞語:“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湘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少司命》)“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山鬼》)我們很不能相信民間的祭神歌竟會產生這樣的好句。有許多民間的歌曲在沒有與文士階級接觸之前,都是十分地粗豪鄙陋的。偶有一部分晶瑩的至情語,也被拙笨的辭筆所礙而不能暢達。這乃是文人學士的擬作或改作,給他們以一種新的生命,新的色彩。《九歌》之成為文藝上的巨作,其歷程當不外于此。
《九歌》有十一篇。或以《禮魂》為“送神之曲”,為前十篇所適用。或則更以最后的三篇《山鬼》《國殤》《禮魂》,合為一篇以合于“九”之數,然《山鬼》《國殤》諸篇,決沒有合為一篇的可能。但《九歌》實只有九篇。除《禮魂》外,《東皇太一》實為“迎神之曲”,也不該計入篇數之內。
《九歌》的九篇(除了兩篇迎神、送神曲之外),相傳以為都是禮神之曲。但像“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河伯》)、“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諸情語,又豈像是對神道說的?或以為《圣經》中的《所羅門歌》不是對神唱的歌曲,而同時又是絕好戀歌嗎?不知《所羅門歌》正是當時的戀歌,后人之取來作為圣歌,乃正是他們的附會。朱熹也知《九歌》中多情語,頗不易解得通,所以便說:“其言雖若不能無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我的意見是,《九歌》的內容是極為復雜的,至少可成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楚地的民間戀歌,如《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六篇;一部分是民間祭神祭鬼的歌,如《云中君》《國殤》《東君》《東皇太一》及《禮魂》。
《天問》是一篇無條理的問語,在作風上,在遣詞用語上,全不像是屈原作的。王逸說:“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因書其壁,何而問之,以渫憤懣……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故其文義不次序云爾。”既是楚人所“論述”,可見未必出于屈原的手筆。且細讀《天問》全文,平衍率直,與屈原的《離騷》《九章》諸作的風格完全不同。我們不能相信的是,以寫《離騷》《九章》的作者,乃更會寫出“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那么一個樣子的句法來。有人以為《天問》是古代用以考問學生的試題。這話頗有人加以非笑,以為在古代時,究竟要考問什么學生而用到這些試題。我們以為以《天問》為試題,或未免過于武斷;但《天問》之非一篇有意寫成的文藝作品,則是無可懷疑的。她在古時,或者是一種作者所用的歷史、神話、傳說的備忘錄也難說。或者竟是如希臘赫西奧德(Hesiodos)所作的《神譜》,或阿波洛道魯斯(Apollodorus)的《圖書紀》,體裁乃是問答體的,本附有答案在后。后人因為答題過于詳細,且他書皆已有詳述,故刪去之,僅存其問題,以便讀者的記誦。這個猜測或有幾分可能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