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迪排著隊去領取了今天的食物,一碗蕪菁湯和一塊兒黑面包。
他端著盤子,瞥了一眼遠處正在抽煙的兩個看守。
雖然黃衣法師的威脅如鯁在喉,但命只有一條,他不能盲目地逃跑,那樣可能還沒逃離工廠就被抓回去毒打一頓,或者死在布萊梅士兵的槍口下。那都是他不能接受的結局,所以他必須謹慎。
經由幾天刻意的、帶有目的性的觀察,范迪已經把這家工廠的情況摸得七七八八了。
工廠里一共有九個士兵,輪流換班,平時一般在過道和高處走廊巡邏,但他們的巡邏比較馬虎,時不時就會聚在一起抽煙聊天,有時甚至還會靠在墻壁上打盹。
尤其是夜班的看守,更是松懈,一眼就能從那發紅的臉就能看出,他們偷喝了勾兌酒精的劣酒;或者半天不見人——估計是躲到哪個角落偷偷睡覺了。
或許這些看守比起俘虜暴動,更怕來自上級的突擊檢查。
他們看守這么松懈也是不無道理的,這里是布萊梅的腹地,俘虜勞工就算能逃離工廠,也不一定能逃得出這座城市,城市里的守衛軍可不是吃素的,本地布萊梅居民也不會包庇這些敵國的逃跑戰俘。
而且就算能逃出這座城市,又該如何跨越幾百公里的平原躲避機動部隊和軍犬的追捕?邊境線的檢查站更是一道難以越過的鴻溝。
不過看守松懈不代表俘虜們工作能偷懶,通敵后的俘虜監工,可比那些看守大爺們眼睛尖多了。他們像得了甲亢一樣,拿著棍子在車間里走來走去,大聲呵斥著曾經的同僚,盯防著所有可能出現的磨洋工和偷藏工具零件的行為。
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在哪都一樣。
范迪喝了一口蕪菁湯,里面摻的鋸末有點刺嗓子。
這時,一個骨架很大的消瘦男人端著餐盤坐在了范迪身邊。
“伙計,有興趣一起逃跑嗎?”
男人低聲直奔主題,“我觀察你幾天了,你似乎一直在觀察看守,同時你的身體還算健康。”
俘虜勞工在進行過量勞作的同時得到食物卻很少,而且據說本就不多的配給還被看守克扣了。看守那些煙和酒估計就是拿著這部分份額在黑市換的。
所以在如今,能稱得上健康的人并不多,而且肉眼可見會越來越少。范迪如今的健康,和他在火車上使用寒冷抵抗也有很大的關系。
逃跑?范迪心臟猛地一跳。
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迫切事情!頭發毯子的腐臭,隨時可能到來的勞工死亡,以及最關鍵的來自黃衣法師的陰影,都在他腦海中無時無刻地徘徊。他和別的戰俘不一樣,他想活命,唯有逃亡!
而現在有機會送上門來了?
他裝作喝湯,不動聲色地低聲回道:“你有計劃嗎?”
“‘我們’有辦法切斷電源,讓電網失效。”男人言簡意賅。
范迪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電網失效了,只需剪斷鐵絲網,就能翻墻逃跑。于是問道:
“還缺哪些工具?”
“都齊了。”
準備都齊了?范迪眉頭微皺。
聽消瘦男人的意思,他們的逃跑小隊應該已經有好幾個人了。想剪鐵絲網翻墻逃跑,首先就需要大力鉗,普通的鉗子很難剪斷軍用規格的鐵絲網。而根據范迪的觀察,工廠里似乎沒有大力鉗,說明這把大力鉗很可能是他們利用機床廢料偷偷打磨改造的!
看來這些人為了逃跑已經準備了很久了,不像范迪他們這批俘虜才來幾天。
那問題就來了,他們工具都齊全了,為什么不早跑,偏偏還要等這批俘虜來了再聯系新人呢?
逃跑這種事情,通常可不是人越多越好的,萬一出現告密者或者拖后腿的笨貨,那一切都得完蛋,除非……
范迪這幾天也一直在思索各種逃跑相關的隱患,于是很快就想到了問題的關鍵,開口道:“你們沒有逃出工廠之后的計劃,對吧?”
男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外界是什么情況,我們根本探查不了,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多聯合一些人,分散逃跑,牽制追捕的力量,變相增加每一個人的逃脫機率。”
這確實是一個笨辦法,不過也有效。
范迪咬了口黑面包,“加上我,現在有幾個人?”
“七個。”男人不意外地點點頭,范迪的意思毫無疑問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什么時間發動?”
“后天夜里,那時來有一輛運送原料的卡車,其聲音可以掩蓋剪斷鐵絲網的動靜。”
連噪音掩護都想好了,看來他們的計劃也相當完備了——只局限于逃出工廠的階段。
送上門來的逃跑計劃無疑幫了范迪一些忙,但這也不是說就能輕易地逃出去了。逃出工廠之后該怎么跑范迪心里也沒譜,他只知道,他想活命就只能逃跑,而且跑的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正當兩人不再說話,低頭吃飯的時候,遠處卻傳來了一聲慘叫。
一名看守拎著流浪漢戰俘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你個混球,竟然敢偷吃我的香腸!”
流浪漢被摔到了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看上去比幾天前更虛弱了。
“求求您了,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
“去你的!”
看守狠狠地一腳踢在了流浪漢肚子上,流浪漢張大了嘴,口水流了一地,身體弓成了大蝦。
周圍的人都冷冷地旁觀著這一切,沒人有任何表示。
“你個蛆蟲!”
看守一邊咒罵,一邊繼續毆打著流浪漢,一拳接著一腳。流浪漢一開始還能用手護住要害,但逐漸四肢失去了力量,眼神也空洞了起來。
看守又打了一會兒,把自己打累了,于是吐了口唾沫,以勝利者的姿態揚長而去。
流浪漢嘴角已經溢出了血,此時如果送去醫院搶救或許還來得及,但他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范迪放下碗,沉默地走到了流浪漢身前。他當然不會為了一個還沒認識幾天的人去出頭,而且那樣也改變不了什么。
流浪漢已經神志不清了,呆滯地望了半天,才似乎從眼前望出了一道人影,嘴角咧出了一絲笑容,強撐著說道:
“啊,是你。你是不是覺得這糟透了……咳,這其實還好,我死前還能吃到肉哩。”
范迪也不確定流浪漢最后是否認出了他。
他沒有很悲傷,那是流浪漢為自己選擇的命運,偷食物之前就應該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
范迪只是覺得有些凄涼。
……
當天夜里。
一個貴婦人打扮的女人輕巧地走在了工業區的街道上。
她的這身裝扮就像是準備參加晚宴的貴族那樣,小皮靴踏在了滿是煤渣的路面上,但暗紅色長裙的拖尾卻總是離地面有一點點的距離。
事實上,如今戰時的貴族聯誼也很少會穿這種古典的禮服了,女性對衣著進行了簡化,男性則直接穿軍裝。
美婦的步伐卻很輕快,走路如同帶著風,飽經訓練的戰士都不一定能跟上她的腳步。她一邊走著,還一邊抬起戴著長手套的手,拿著一張地圖看著。
“就是這里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身體卻突然一僵,連忙向后閃出,速度快到幾乎在原地留下了一個殘影。
她之前所在的地方,周遭的空氣卻突然扭曲了起來,收縮成了一個漆黑的圓球。
黑球在壓縮到極致后,爆裂開來,氣浪席卷向四周,帶飛了無數塵埃,空氣中還充滿了無數懷著怨念的尖嘯聲。
“怨傷術?”美婦眉頭微皺,扭頭看向一旁。
從陰影處緩緩走出了一個戴著黃色兜帽的身影。
“抓到你了,骯臟的吸血鬼!”黃衣法師抬起頭,從兜帽下露出那張干枯的臉。
“原來這是陷阱啊。”美婦有些恍然。
“為了把你引到這里,我可是提前一年就開始準備了。”黃衣法師笑容中帶著暴虐與殘忍,“說出你們王女的下落,免得遭受我的拷問。”
“你憑什么覺得你能抓住我!”
美婦說著,左手以極快速度拔出了一把帶有精美浮雕的金色滑膛槍,對準黃衣法師!整個過程甚至還不到一個眨眼的功夫。
“砰砰砰砰!”
明明外觀是一把滑膛槍,卻在她手上打出了沖鋒槍的效果,無數子彈在瞬間被傾瀉而出,形成一道密集的彈幕席卷向黃衣法師!
黃衣法師絲毫不慌,右手向前空揮,劃出一道半圓。
頓時,從他的身前的地面自下而上的升起了一道黑色火焰的弧形火墻。
來勢洶洶的子彈打在黑焰火墻上,頓時沒了一點動靜。
但美婦顯然也沒指望幾發子彈就能解決黃衣法師,開槍只是為了略做拖延,自己則轉身就跑,并同時留下一句話:
“別叫我吸血鬼,我可是高貴的血族!”
她靈巧地如一只燕子,僅僅是這么轉瞬之間,就已經輕輕一躍,跳到了遠處一間房屋的屋頂,似乎下一刻就要逃離黃衣法師的視野。
“哼,想逃?”
黃衣法師不緊不慢地抬起左手,袍子滑落到手肘處,露出他那樹枝一般干枯的手臂。
他左手對準血族美婦,右手擺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下一刻,美婦腳下的房屋轟然倒塌!
她也在驚愕的神情中,以一股遠超正常重力的速度向地面墜去。
轟隆——
周圍一片斷垣殘壁,煙塵四起。
……
正在工廠里上夜班的范迪,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槍聲。
他的手微微一頓,但又恢復了正常。
戰時偶爾有槍聲很正常,說不定是城防軍在處決逃犯。
但這次卻不同尋常,槍聲之后,沒多久又傳來一聲爆炸巨響,接著,槍聲又響了起來。
俘虜勞工們都本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望向聲音來源方向。
這動靜,分明是有人在城里交戰!
這是什么?游擊隊襲擊?友軍空襲先導?還是敵人內部嘩變?
迷迷糊糊的看守被驚醒,茫然地抱住了槍,確認俘虜們沒有異動后,伸著頭向外張望著。
范迪眼神一動,扭頭看向白天來找他的消瘦男人,發現對方也在看他。
雖然今晚不是約定逃跑的時間,但有外面的混亂做掩護,說不定能增加他們逃跑的機率。布萊梅軍隊即使發現了他們逃跑,也會將主要精力放在那些開槍和制造爆炸的外部威脅上。
而且敵人鎮壓騷亂之后,城市警戒必然升級,現在不跑,可能永遠都跑不了!
兩人一個眼神,就確定了對方的意思。
立即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