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重生的夜比往次更沉。
蘇挽月端坐在妝臺前,脊背繃得筆直,像株被霜壓過的竹。
銅鏡泛著冷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xì)長,連鬢邊那朵并蒂海棠都失了血色。
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一下,兩下,像在敲一面催命的鼓——這是她特意選的時辰,子時三刻,陰極陽生,最宜引動鏡中秘術(shù)。
“穩(wěn)住。“她閉起眼,舌尖抵著上顎,將前五次死亡時的劇痛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第一次毒酒穿喉時喉頭的灼燙,第三次駑箭刺穿身體時的痛,第四次匕首封心時心口的鈍痛...這些記憶像絲線,將她的意識捆成一束,緩緩?fù)R面壓去。
涼意突然順著指尖竄進(jìn)血脈。
蘇挽月猛地睜眼,鏡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臉,而是一片猩紅。
喜燭在晃動,她穿著大紅喜服跪在青石板上,脖頸處抵著明晃晃的刀。“蘇小姐,這是北戎王的手諭。“劊子手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她抬頭,看見人群里站著個穿墨綠暗紋錦袍的身影,手里捏著一卷羊皮紙,正低頭往本子上記著什么。
畫面一轉(zhuǎn)。
她浸在冰冷的水里,蓋頭散成一團(tuán)紅云浮在水面,耳邊是模糊的驚呼。
岸上,那個墨綠身影撐著油傘,傘骨尖正對著她的方向,袖口露出半截象牙筆桿。
再轉(zhuǎn)。
她趴在案幾上,嘴角淌著黑血,酒壺滾落在地,壺身“周府“二字還沾著她的血。
屏風(fēng)后,墨綠衣角一閃而過,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
蘇挽月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鏡中畫面如走馬燈,她數(shù)到第七次死亡時,那個身影終于轉(zhuǎn)過臉——是張完全陌生的臉,眉骨高挺,左眼角有顆朱砂痣,可那身墨綠暗紋,那支插在發(fā)間的象牙筆,分明與每次死亡現(xiàn)場若隱若現(xiàn)的痕跡吻合。
“啪!“
銅鏡突然震了震,蘇挽月的額頭抵在鏡面上,冰涼的觸感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鏡中重新映出她的臉,鬢角的海棠被冷汗浸得蔫軟,而鏡背的刻痕“輪回不止,血祀不休“在月光下泛著青灰,像活過來的蛇。
“原來每次死亡,都有人在記錄。“她對著鏡子喃喃,指尖輕輕撫過鏡沿,“那這面鏡子,到底是記錄的工具,還是...啟動的鑰匙?“
天剛蒙蒙亮,蘇挽月就打發(fā)小翠去前院說“新婦要整理陪嫁文書“,自己則繞到后角門,往藏書閣去了。
定北侯府的藏書閣建在假山上,爬滿青苔的石階被露水打濕,她扶著漢白玉欄桿往上走,耳尖還能聽見剛才鏡中畫面里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
“天樞劫...天樞劫...“她念叨著鏡中血字里的詞,推開雕花木門時,帶起一陣舊書特有的霉味。
最里層的檀木架上,她記得有本《大昭異聞錄》,是曾祖父任宗正寺卿時整理的野史。
翻到第三卷,泛黃的紙頁上果然有一行小字:“輪回之術(shù),起于上古血祀。
凡歷二十三死而不滅者,承王朝氣運(yùn)之重,名'天樞劫'。“她的手指頓在“二十三死“上——她現(xiàn)在是第六次,離傳說中的極限還差十七次。
“小姐?“
蘇挽月猛地合上書,轉(zhuǎn)身看見守閣的老仆張伯端著茶盤站在門口,銀須上沾著晨露。“老奴見您來這么早,煮了盞松子茶。“他笑得慈和,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夫人昨兒還說,要您別累著,到底是大喜的日子。“
“謝張伯。“蘇挽月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突然想起第三次死亡時,張伯端著的正是這樣的茶盤——當(dāng)時她被毒殺,茶盞里的參湯還剩小半。
她垂眸抿了口茶,松子香混著若有若無的苦,像根細(xì)針扎進(jìn)喉嚨。
未時三刻,蘇挽月帶著兩個丫鬟出了侯府。
她借口去護(hù)國寺上香,實(shí)則拐進(jìn)了西市最深處的“云來居“。
命館的竹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她看見云娘子正坐在檀木桌后,手里的龜甲突然“當(dāng)啷“落地,碎成七八片。
“你...你竟真應(yīng)了'紅妝劫'。“云娘子的聲音在發(fā)抖,她起身時撞翻了茶盞,青瓷碎片割破了手腕,血珠順著蒼白的皮膚往下淌。
蘇挽月眼疾手快扶住她,卻見對方從案下摸出個水晶球,球面蒙著層灰,擦開后映出半輪血色月亮。
“此劫非人力可解。“云娘子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肉里,“得用那面鏡子...輪回鏡...它能照見因果。“她的瞳孔突然收縮,望向蘇挽月身后的竹簾,“有人來了,快走!“
蘇挽月退到門口時,聽見命館后巷傳來腳步聲。
她回頭,正看見云娘子迅速將水晶球塞進(jìn)香灰缸,又用袖子擦凈桌上的血跡,仿佛方才的驚慌從未存在過。
喜宴的熱鬧是從酉時開始的。
蘇挽月站在廊下,望著庭院里攢動的紅蓋頭,耳邊是猜拳行令的喧囂。
她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故意往假山洞的方向踉蹌——那里站著樂師班的韓三爺,他身上有股沉水香混著松煙墨的味道。
“哎呦!“
她的帕子“正巧“落在韓三爺腳邊。
男人彎腰去撿,蘇挽月借機(jī)湊近,鼻尖掠過他衣襟——沒錯,是那股味道!
“蘇小姐當(dāng)心。“韓三爺直起腰,笑得油膩,手里的帕子還沾著他指尖的溫度。
“謝韓師傅。“她垂眸一笑,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這帕子是母親親手繡的,可不能丟了。“
夜更深時,蘇挽月坐在妝臺前,望著銅鏡里自己泛青的眼尾。
小翠端著銀耳羹進(jìn)來時,她正盯著鏡背的刻痕發(fā)呆。“小姐,喝些甜的吧。“小翠把碗放在桌上,聲音壓得低低的,“奴婢按您說的,在偏廳守著,柳嬤嬤要是來...?“
“嗯。“蘇挽月應(yīng)了聲,指尖敲了敲妝臺暗格——那里藏著她從藏書閣順來的短刀。
子時二刻,窗欞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動。
蘇挽月閉著眼裝睡,聽著窗紙被指甲劃破的聲音,聽著鞋跟碾過青石板的輕響,聽著那道熟悉的沉水香越來越近。“啪嗒“,是柳嬤嬤的銀簪落在妝臺上的聲音。
“小姐?“柳嬤嬤的手撫上她的額頭,指尖冰涼,“你明明...已經(jīng)死了六次,怎會記得這些?“
蘇挽月猛地睜眼,正看見柳嬤嬤慌亂抽手的動作。
暗格里的短刀被她握得發(fā)燙,可還沒等她動,窗外突然傳來小翠的尖叫:“抓賊啊!“
柳嬤嬤的臉?biāo)查g煞白。
她抓起銀簪就要往蘇挽月心口扎,卻被沖進(jìn)來的小翠撞得踉蹌,銀簪“當(dāng)啷“掉在地上。“你...你不該醒的!“她撞開小翠往窗外跑,聲音里帶著哭腔,“你不是她...不是...“
蘇挽月?lián)炱鸬厣系你y簪,望著柳嬤嬤消失的方向,耳邊回響著那句“你不是她“。
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吹得銅鏡晃了晃,鏡中映出她發(fā)間的并蒂海棠,花瓣上還沾著柳嬤嬤逃跑時碰落的露水。
她伸手摸向鏡背的刻痕,指尖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湊近看時,月光正好落在刻痕下方,照出一行極小的字:“天樞劫至,血祭換人。“
窗外的月亮被烏云完全遮住了。
蘇挽月握著銀簪,望著鏡中自己逐漸模糊的倒影,忽然聽見鏡底傳來細(xì)碎的響動,像有人在紙頁上寫字——沙沙,沙沙。
第七次重生的晨露落在窗臺上時,蘇挽月望著銅鏡里泛著幽藍(lán)的光,突然想起柳嬤嬤最后那句話。
她伸手觸碰鏡面,冰涼的觸感里,仿佛有另一個人的溫度正順著指尖爬上來,模糊又清晰,像極了鏡中那個記錄死亡的身影的體溫。
“你到底是誰?“她對著鏡子輕聲問,鏡中卻只映出她自己的眼睛,瞳孔里跳動著細(xì)碎的藍(lán)光,是在暗室里泛過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