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尼安德特人、現代人和貝格爾號
從尼安德特火車站出發,沿著綠樹成蔭的林間步道走過一段不遠的下坡路,一座鑲滿曲面玻璃的優雅建筑隨即映入眼簾——那是一座獨一無二、專為西歐原住民建造的博物館。博物館附近是一片經精心照料而生氣勃勃的林地,隱約間掩映著德國峽谷的昔日過往。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19世紀中葉之前,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尼安德河谷的這片區域曾經是一處幅員遼闊的石灰巖態峽谷,高可達50米,因洞穴和瀑布聞名,浪漫主義流派的畫家們對此地頗為鐘愛。不過,后來石灰巖身價上漲——周邊城市杜塞爾多夫(Düsseldorf)林林總總的市政建筑廣泛地采用石灰巖作為石材。一小隊礦工將這段峽谷夷為平地,摧毀了其間的所有洞穴,將其改造成采石場,并在石灰巖資源枯竭之后棄之而去,僅留下一片荒蕪。近年來,人們對這片峽谷的生態景觀進行了修繕,重新種植了林木,將其改建成設有路標的旅游勝地,向那些對人類悠久歷史有濃厚興趣的游客開放。
1856年夏,兩名意大利移民工人進入峽谷探尋石灰巖礦床時,無意間發現了一處通往古代洞穴的入口。當他們試圖在洞穴里刮除經數個世紀的沉淀作用而形成的堅硬地表沉積物,繼而確認礦床成分時,偶然發現了一些年代久遠的骨跡。他們把這些骨頭拿給土地承包人看,承包人認為那些骨頭是熊的遺骸,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于是,他們決定把這些骨頭帶到當地一位兼做化石收藏的教師那里進行鑒別。這位教師——福爾羅特(Fuhlrott)博士立刻認出這些骨頭是人骨,且注意到這些人骨在很多主要方面都與現代人類的骨骼有所區別。十幾年后,這些骨頭被鑒定為先期滅絕人種的一個單獨亞種,并依據峽谷名將其命名為“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尼安德特人再次走進了人們的視野。[3]
尼安德特博物館是一幢獨體建筑,內部單螺旋結構的平緩階梯向上舒緩伸展,貫穿著整個古代歷史。德國少年兒童常將此地作為社交聚會的場所,他們用仿制的頭骨扮怪,在室內沙坑模擬挖掘古代骨骼,還和真人大小的早期裸體人類模型玩自拍。博物館是孩子們嬉笑打鬧的歡樂之地。館里甚至設計了一個著西裝打領帶的尼安德特人,他斜倚在博物館內的欄桿上,不時被游客誤認成人群中的一員。的確,他就算以這樣的裝束出現在返回杜塞爾多夫的火車上,也不大可能引起太多乘客的關注。然而,這一精心的設計似乎在揭示著一則更加重要的信息,即試圖重新為尼安德特人賦予人性的光輝,從而讓我們記住——他們既是歐洲的原住民,又是我們的祖先。
時至20世紀20年代,“尼安德特人”這一詞條已在幾種歐洲語言中成為常見用語。[4]人們用它來描述那些手腳笨拙、相貌返祖的人,這還得部分歸因于H. G.威爾斯(H. G.Wells)在1921年創作的短篇故事《可怕的人》(The Grisly Folk)。威爾斯雖然認同尼安德特人為最早的歐洲人,卻把他們描述成愚蠢、丑陋、多毛,且如狒狒一般到處亂跑的人。在故事里,他們被如我們一樣聰明、英俊、懂得團隊合作的“真正的人”打敗、殺戮。尼安德特人旋即成為動畫中慣于描繪的手里揮舞棍棒、嘴里嘰里哇啦、穴居于山洞之中的搞笑荒誕形象,通常還會和恐龍一起出沒。一時間,“指關節拖地的尼安德特人(Knuckle-dragging Neanderthals)”成為描述保守黨政客和酗酒球迷的侮辱性字眼。
尼安德特人并沒有指關節著地行走,他們直立行走,會用火,擁有語言和藝術——尤為重要的是,相對于現代人類而言,他們的大腦體積更大,對病患照顧有加,且在幾個冰河時代中生存繁衍、延續種族。他們的生活足跡遍布類型廣泛的氣候環境——從大西洋到西伯利亞中部,從北極到中東。無可否認的是,他們的眉宇更加寬厚,而且就解剖學角度而言,他們的身材較多數現代人類更為短小強悍,但是和取代他們的非洲新移民相比,并沒有明顯區別。
尼安德特博物館設法構建出一些以漫長得無法估量的失落世界為主題的零碎假想圖景。需要記住的是,在近乎50萬年的悠長歲月里,尼安德特人是唯一生活在歐洲大陸上的人類,他們在歷史長河中所存在的時間印記幾乎是我們現代人在這片大陸上生活時長的10倍。而且隨著基因科學和古生物學的交匯,學界愈發可能深入了解尼安德特人以往的生活情況。譬如,他們來自何方,他們的血脈與社交,以及他們的疾病和飲食。
然而,在科學的范疇之外,還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永遠無從得知的。當我結束了我的訪問,快速逛完博物館的禮品店(里面售賣“尼安德特人啤酒”“石器時代”棒棒糖、穴居人拼圖和真正的化石,售價僅1歐元),走到外面的夏日陽光下,我試圖想象曾住在這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的生活。例如,他們是否每年都回到同一個洞穴居住?他們是否認為洞穴是他們的家?他們是否會有一種家的感覺,就像我們現在使用這個詞時懷有的情感?他們如何看待外來者——如其他的尼安德特人群體,或來自非洲的新移民?
然而,尼安德特人的聲音就像所有早期人類的聲音(以及許多遷徙者的聲音)一樣,是無法溯回的。我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們如何看待他們的世界,不知道他們最關心的是什么——這一切,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但我們的想象力和同理心絕不應該因此受到限制。小說家們比H. G.威爾斯通常更深思熟慮,威爾斯宣稱我們不如試著想象“大猩猩是如何做夢和感覺的”。
舉例來說,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的第一部小說《蠅王》(Lord of the Flies)大獲成功,但尚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很久,就在他的第二本書《繼承者》(The Inheritors)中描述了一個尼安德特人社區的衰落和死亡。這是一部奇特而感人的小說,超前于時代,也是戈爾丁自己的最愛。這部小說也是對威爾斯的刻意回應。其中引用了威爾斯的一句話作為題詞,即他說尼安德特人“丑陋和奇怪得令人厭惡”。戈爾丁對尼安德特人的看法則完全不同。除了書中悲傷的最后幾章,世界都是通過他們的眼睛來看的。他們在戈爾丁的故事中是好人:體貼,有愛心,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溫柔,天真,在北歐的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他們隨季節遷徙,夏天住在森林里,冬天轉移到海邊的洞穴里——他們的生活一直如此。然后,在一個可怕的夏天,新人類出現了,也就是現代人。他們饑餓、絕望、狡猾,隨時準備殺戮。他們有長矛和船只,以及對更廣闊世界的了解。他們認為尼安德特人是魔鬼。小說的結尾,夏末時,尼安德特人被消滅了——除了一個被新人類帶走的男嬰。[5]
尼安德特人作為一個獨立的亞種已經滅絕了,至于原因,我們不得而知,對此有一系列可能的解釋。不過,我們有理由認為“新人類”至少負有部分責任。他們搶奪了更多的稀缺資源,他們有更好的武器,并且可能帶來了尼安德特人并不具免疫力的疾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也不是歷史上唯一一次移民對現有人口的滅絕:在現代,帶有武器和疾病的歐洲人摧毀了美洲和澳大拉西亞的整個土著社區,并毀滅了許多其他社區。
然而,我們在做這類比較時要小心。尼安德特人和解剖學上的現代人可能在歐洲共存了幾千年——在這種情況下,后者是否還能稱為移民?幾千年對我們來說非常漫長,但在歷史長河中只是很短的一段。在這期間,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都在歐洲境內遷移,可能距離得相當遠。因此,這個故事并不是尼安德特人被新移民取代那么簡單。
事實上,這兩個亞種都是遷徙者,對他們來說,季節性和永久性的遷移是正常和必要的,我們只能假設“何時何地遷移的問題”是所有早期人類討論的主要話題。簡單來說,人類在這個階段并沒有建造房屋和洞穴,只有些臨時性或季節性的庇護之所。早期的人類是游獵采集者和拾荒者。在農業發展起來之前,尼安德特人滅絕大約3萬年后,只要人類的食物是活的、會移動的,或者僅在大片土地或海洋中生長,那么待在原地的人類便會幾乎一無所得。
此外,尼安德特人滅絕的觀點也值得推敲。原因很簡單,我們現在已知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有了孩子,而大多數現代人都是這些孩子的后裔。大多數現代人DNA的一小部分(占1%到4%之間)源于尼安德特人。但我們還不知道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是在何時、何地完成的交配,不過遺傳學家可能很快就能向我們揭曉這個謎底。這兩個人類亞種的混合提醒著我們大多數人具有親緣關系,那些通常被認為風馬牛不相及的民族——印度農民、西伯利亞游牧民族、形形色色的歐洲人和美洲原住民,不僅有著共同的現代人先輩,而且都有著尼安德特人血統,因此相互之間有著內在聯系。
唯一沒有尼安德特人基因的人,是那些擁有來自撒哈拉以南非洲綿長而不間斷的血脈的人,即那些從未離開過人類最初作為一個獨立物種出現的那片大陸的人。所有人類都來自非洲——不管是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還是任何其他消失在史前陰霾中的亞種。[6]至于其他地方,甚至包括非洲的大部分地區,人類都是相對的后來者,即移民和移民的后代。
史前的人類進程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發展過程。抵達歐洲和在歐洲內部的許多古移民,包括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與亞洲和美洲的情況相比只能算“小巫”。想到達歐洲,來自非洲的人們僅需抵達中東,然后左轉,沿著地中海或黑海的海岸線行進即可,而前往全球其他地區的路途要艱難得多。一些早期移民通過海路進入亞洲和更遠的地方,從一個島嶼到另一個島嶼,最終抵達澳大利亞;另一些則進入內陸前往西伯利亞(或可能沿著中國的海岸線前行),穿過白令海峽,最終穿過美洲,到達現在的智利南端。
近年來,作為人類基因組測序的副產品,以及隨著從古遺骨中提取DNA技術的進步,我們對這些古老的人類有了更多了解。這個問題并不總能一目了然,就目前而言,最明智的做法可能是讓科學家們去爭辯(他們的爭論似乎永遠不會完結),從而得出人類在世界各地定居的日期和路線。但拋開這些晦澀難懂的爭論,我們只需記住一點,即人類遷徙的的確確發生了,這一點不可否認;現代人在掌握我們今天所認為的最基本的技術的很久之前,就實現了定居全世界這一驚人壯舉,無論這是好還是壞。他們那時有火、有語言,有用石頭、木頭或骨頭制成的簡單工具,也就僅此而已。
對我而言,更重要的問題不是這是何時或如何發生的,而是這一切為什么會發生,以及對這個問題的試探性回答可能會揭示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什么特質。在此,我們要進入古心理學的復雜世界,試圖理解人類遷移到這個星球每個角落的動機。文字直到公元前3000年才在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城邦出現,但那時已經太晚了,幾乎所有目前有人居住的地方那時都已經有人居住了,所以我們必須從其他地方尋求答案。[7]在大多數情況下,移民必然是多種因素作用下的結果,例如氣候變化、資源稀缺和領土爭端。但這可能適用于任何物種,其他陸地哺乳動物可能也概莫能外,比如鼠類也表現出了這種四處游移的傾向。因此,我傾向于這樣一個觀點,至少對于一些人(也許還有一些鼠類)來說,遷移是一種根深蒂固的、遠古的、本能的,也許是存在于基因中的欲望。
請記住,久居某處,有一個永久性的家,相較于深刻久遠的歷史,是一個相對現代的現象。僅僅400年前,世界上約三分之一的人口都還是游牧民族。即使時至今日,也有3000多萬人[8]過著傳統的游牧生活,還有數百萬人可被稱為“雇員式游牧民”或“短期移民工人”。所以我認為,如果我們能拋開待在或靠近自己出生之地是與生俱來的或自然狀態這樣一種觀念,便可以對人類這個物種了解得更多。也請記住,考慮到所涉及的時間跨度,并且沒有任何關于人類所去地點等的先決信息,偉大的史前遷徙發生的方式很可能比我們現在所能設想出來的還要復雜得多,也許失敗多于成功,挫折和死亡也比我們所能知道的還要多得多。
他們最漫長的行程是到達南美洲最南端,被稱為“火地島”的一系列島嶼,現今為阿根廷和智利共有。科學界一直認為,人類在1萬年前第一次抵達此地,他們的祖先從非洲一路到了亞洲,又繼續行進至阿拉斯加,南行穿越美洲,最終抵達南緯54°以下,這是離南極最近的人類聚居地。直到最近,人們還認為北美最早的人類是捕獵者——他們被在大平原上游蕩的大型獵物吸引來到內陸。但目前最流行的理論是“海帶公路假說(Kelp Highway Hypothesis)”,根據該假說,第一批美洲人根本就不是大型獵物的狩獵者,而是沿著海岸行進的漁民,他們循著大量的水下海藻前行,這些海藻支撐著一個廣袤而豐富的海洋世界,其中滿是可食用的海洋生物——對于人類來說,那無異于“海鮮自助”。
因此,很可能在幾千年前,早期移民中旅行最多的一群人,也就是現在被稱為“雅甘人(Yaghan)”的一群人,到達了靠近合恩角、飽受風災洗禮的火地島群島的南部島嶼。他們再也無處可去,只好留了下來。雅甘人族群蓬勃壯大,練就了相當驚人的抗寒能力,能在亞極地的溫度條件下裸體生活,并成功地適應了世界上最惡劣的生存條件,這不管與哪一族群相比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他們繼續過著游牧生活,捕獲貝類、捕食魚和海獅,只與火地島其他的族群交媾。他們從未離開火地群島半步,直到新的一群旅行者和移民出現在火地島海岸。這段可能是他們最偉大的遷徙故事,而在現代人的后記里,雅甘人此后的生活便不再幸福了。
歐洲人與雅甘人最早的接觸并不順利。自16世紀往后,許多歐洲人開始環游世界。他們來到南海,然后理所當然地“發現”了這片雅甘人和其他種群占領了1萬年的大陸。葡萄牙的麥哲倫(Magellan)曾在這片大陸旁直航而過,距離近到甚至能看見雅甘人點燃的火堆(也許他們是借此警示彼此有艦隊抵達),他給這些島嶼取名為“Tierra del Fuego”,即“火地島”。英國探險家和奴隸貿易商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引領了第二次環航,并短暫地停泊,還以英國女王的名字將雅甘群島命名為“伊麗莎白一世群島(Elizabethides Isles)”。幸運的是,這個拗口的名字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
到1624年,一支荷蘭艦隊的17名船員在雅甘島登陸時喪生。其中一些尸體被肢解,自此以后,歐洲人就認為雅甘人是最可怕的食人族。事實上,并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雅甘人進食過人肉,不管是熟的還是生的。
火地島在19世紀最重要的來訪者,是一艘叫作“貝格爾號”的軍艦,它受命在南海海域進行一系列的探測工作。1829年,在一位出身名門的年輕人羅伯特·菲茨羅伊(Robert FitzRoy)[9]的指揮下,“貝格爾號”來到火地島。幾個火地島人偷走了“貝格爾號”上的一艘劃艇,菲茨羅伊船長挾持人質并試圖奪回劃艇,但未能奏效。于是,他帶著4名人質航行到了英國,人質被分別起名為“吉米·紐扣(Jemmy Button)”“富吉亞·籃子(Fuegia Basket)”“約克·明斯特(York Minster)”和“記憶之船(Boat Memory)”[10],這大概是因為船員們懶得叫他們的真名。在約1萬年后,參加那次前往美洲南端大遷徙的移民的4個后裔再次踏上了并不情愿的遷徙之路。
被弄上船回到英國后,幾名人質更多地被視作科學標本或珍稀物種,而非俘虜。人們給他們穿上衣服,修剪頭發,送到寄宿學校,教授英語,把他們變成基督徒,送給國王威廉和王后阿德萊德。一年多后,活下來的3個俘虜(“記憶之船”在登陸英國后不久就死于天花)重新登上了“貝格爾號”,他們此行的任務是在火地島上建立一個傳教站,使雅甘人皈依基督教。正是在此行的船上,菲茨羅伊為他們畫了僅存的肖像。
菲茨羅伊還邀請了一位22歲的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加入“貝格爾號”的返航之旅。就這樣,達爾文和十幾歲的吉米·紐扣成了忘年交。吉米很愛笑,每當達爾文暈船時,吉米總是對他關懷備至。達爾文后來回憶十幾歲的吉米時,說他“非常肥胖,對穿著特別講究,總是怕弄臟鞋子,總戴著手套,頭發修剪整齊”。
3名人質被送回到火地島,而達爾文并不怎么喜歡吉米族群里的人。
這些可憐的家伙長得很矮小,他們丑惡的臉上涂著白漆,皮膚骯臟不堪又油膩,頭發打著結,聲音刺耳,手勢暴力。很難相信這些人是人類的同族,是同一個世界的居民。我看到他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這些低級動物能享受什么生活樂趣?對這些野蠻人,還有什么更合理的問題可以問呢!
他們的國家遍是破敗野生的亂石、高聳的山丘和無用的森林,這一切都可以透過薄霧和無休無止的風暴盡收眼底。可供居住的土地被海灘上的石頭侵占,為了覓食,他們不得不四處游蕩。而且這里的海岸太陡了,他們只能借助簡陋的獨木舟四下活動。他們不知道家的感覺,更不知道親情為何物……[11]
達爾文對雅甘人的這一看法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榮光,他后來甚至暗示他可能對雅甘人存在誤解。“貝格爾號”和達爾文于一年后回到了他們送回3名人質的地方,那時富吉亞和約克已經一起逃離了。那里沒有任何基督教傳教的跡象,也沒有他們帶來的種子種出的菜園,富吉亞帶回來的西方世界的衣物和英國陶器也沒了蹤影。他們花了一段時間才找到吉米·紐扣。
“我們都認不出可憐的吉米了。”達爾文寫道,“看著他,我們太痛苦了。他瘦弱、蒼白、一絲不掛,僅僅腰間裹了條毯子,頭發垂在肩上。”但是達爾文很快意識到,吉米自己很滿足——他有足夠多的食物,并不覺得冷,且已經結婚了。達爾文在日記里寫道:“我們很驚訝地發現他一點也不想回英國。”達爾文腦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吉米作為一個無家可歸的“野蠻人”,似乎比做個“英國紳士”更快樂,而且雅甘人可能和世界上其他族群的人一樣,也有親情。
在“貝格爾號”到來之后,火地島遭到了嚴重的破壞。歐洲人把傳教士、疾病和戰爭武器帶到了島上。很快,雅甘人就發現他們因襲的土地不再屬于自己了。19世紀末出現了淘金熱,這意味著更多的移民,以及逃離奧匈帝國統治的貧民和受歧視的大量克羅地亞人涌入。由于歐洲人的過度捕獵,雅甘人賴以為吃穿來源的海獅和海豹數量銳減,因此他們只能靠捕食貝類為生。一些人離開火地島去了南美洲的其他地方;另一些人則與歐洲人成婚,屈從于主流的講西班牙語的定居者;一群雅甘人甚至試圖在馬爾維納斯群島定居,但失敗了。已延續萬年的雅甘人的生活方式,至此行將結束。
2022年2月,克里斯蒂娜·卡爾德隆(Cristina Calderón)去世,享年93歲,她是世界上最后一位以雅甘語為母語的人。自2005年,倒數第二位會說雅甘語的人——她的妯娌艾米琳達(Emelinda)去世后,她就再沒能和一個能流利地說雅甘母語的人交談過(盡管一位從事雅甘研究的記者在2003年指出,這兩個女人曾鬧矛盾,彼此間也不怎么說話)。近年來,卡爾德隆已經成了名人,作為最后一個“純種”雅甘人,她成為一個失落世界和那些自恃“文明人”之輩對待這一地區或其他地區原住民隱約的遺憾的象征。記者、人類學家和乘游輪的游客蜂擁而至,來到她位于世界最南端的小鎮——威廉斯港的家來拜訪,她在這里平靜地回應著他們的提問。他們寫文章,發論文,或在臉書上貼出和她的自拍,她甚至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為“人類活著的珍寶”。在2010年智利慶祝獨立200周年的活動中,卡爾德隆被譽為“國家女英雄”。
最后的雅甘人的故事有著某種可悲的諷刺意味。她作為最偉大的移民的后代,目睹他們的生活方式被19世紀和20世紀的移民所摧毀。但這是歷史上一再重復的模式,那些已經消失的民族,有些留下了文學、建筑、考古遺跡或遺傳痕跡,另一些則什么也沒有留下。
雅甘人留下了豐富的游牧生活考古記錄——由貝殼、骨頭和植被堆積而成的成千上萬的堆肥,考古學家們管它們叫“垃圾堆”。他們也留下了自己的語言,被子孫后代詳盡地收錄下來,一個拗口的雅甘詞匯還獲得了新生。“Mamihlapinatapai”一詞作為世界上“最言簡意賅的單詞”,被列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它曾被用作一首歌的歌名、一個展覽名和一部短片的片名,并在2011年的一部紀錄片《浮生一日》(Life in a Day)中出現,讓人記憶猶新。這種興趣的誘因是這個詞被認為是不可翻譯的,盡管這個詞通常會被硬性地翻譯為:“兩個人共有的一種神色,即雙方都希望對方能先開始做他們都想做的事,但是雙方都不愿意首先開始。”“Mamihlapinatapai”一詞的概念和它內含的焦慮似乎吸引了千禧一代,帶有一種令人感動、幾乎是傷感的感受性。這也使得達爾文將雅甘人描述為“野蠻和未開化的人”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荒謬。
最后,雅甘人還留下了成千上萬的后代,他們不是像克里斯蒂娜·卡爾德隆那樣具純正血統或以雅甘語為母語的,而是異族通婚的子孫。他們許多人相互之間或對人口普查員及來訪者都聲稱自己是“雅甘人”——因此,通過他們,“雅甘人”得以延續。
事實上,雅甘人和我一樣,和火地島的歐洲定居者一樣,也和大多數會讀到這些文字的人一樣,都有著共同的傳承。我們都是尼安德特人的后代,是10萬年前離開非洲的現代人的后裔。我們應該記住,血緣關系要比純正血統悠久得多。我們應該哀悼的是雅甘文化的湮滅,而不是雅甘血統的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