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是徐陵城本地人嗎?”
周洵搖了搖頭:“不是,我是從隔壁的云安城來的,坐了兩天馬車才到。”
“難怪。”程庭蕪輕輕頷首。
周洵愣了愣,好奇追問:“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難怪什么?”
“我們昨夜在徐陵城找客棧,跑了七八家都滿了,全是像周兄這樣從外地趕來的香客。”
程庭蕪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尋常事,“后來幸得一位本地大娘收留,她見我們要往青石山來,特意勸我們別來,說這寺廟有邪性。”
她頓了頓,余光瞥見周洵的神色漸漸凝重,便繼續道:“那大娘說,先前徐陵城本地也有不少人來求愿,愿望倒是都成了,可回去后個個都遇著麻煩。”
“久而久之,知情的本地人就都不來了,如今排隊的,反倒多是不知情的外地人。”
“還有這種事?我之前從未聽說過。”周洵的聲音里滿是詫異。
他話音剛落,身后忽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這位姑娘說的是真的,這靈應寺的愿,不能亂許。”
眾人回頭,只見排隊的人群中,一個面色蠟黃的漢子正捂著胸口咳嗽,他眼里帶著幾分疲憊,卻又透著了然。
“有個賭徒欠了一屁股債,來這兒許愿說要還清欠款。結果下山當天,就被城里富戶的馬車撞斷了腿,那富戶賠的銀子,不多不少剛好夠他還債。”
周圍的香客們漸漸安靜下來,都豎著耳朵聽他說話。
漢子又咳嗽了兩聲:“住我隔壁的胖姑娘,求菩薩讓她變苗條好嫁人。回去第二天就生了口瘡,水都喝不下,只能靠流食吊著命。是瘦了,可瘦得脫了形,瞧著反倒不如她從前來得好看。”
“跑堂的店小二,嫌掌柜的給他安排的活兒太多,累得慌,就向菩薩許愿,說是想少干點活。可沒過幾日,老板就把他辭了,他倒是真不用干活了,可一家子等著吃飯,只能去碼頭扛大包,比先前累十倍!”
人群里頓時響起一陣抽氣聲。
“還有個老光棍,許愿早日成家,沒過多久就被城里一個帶著倆娃的寡婦招了上門。”
“你說成家了嗎?成了。可那寡婦脾氣不好,家里大小事都得聽她的,老光棍天天被罵得抬不起頭,他天天吐苦水,說這日子過得還不如從前自在。”
他望著山巔的寺廟,眼神復雜:“這菩薩是能幫你實現愿望,可它不管過程,也不管后果。”
這番話像一塊石頭扔進水里,排隊的人群頓時炸開了鍋。質疑聲、擔憂聲、辯解聲混在一起,原本虔誠的隊伍里,第一次出現了動搖。
程庭蕪望著那漢子,心中生出幾分好奇,輕聲問道:“大哥既知曉這其中的利害,為何還要來靈應寺求愿?”
漢子聞言,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藏著太多苦澀。
他抬手捂住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才緩過氣來:“姑娘有所不知,我這病……已經拖了快半年了,城里的大夫都瞧遍了,藥喝了不少,身子卻一天比一天差。”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指節突出,像一截截干柴。
“說白了,我已經沒什么可怕的了,左右都是這樣,倒不如來賭一把。萬一呢?萬一那菩薩真能讓我好起來,哪怕付出點別的代價,我也認了。”
說到這里,他抬眼望向周圍那些面露猶豫的香客:“我是走投無路了才來碰運氣,你們當中,好多人日子過得好好的,不過是求個錦上添花。”
“要是還沒到絕境,就好好想想清楚。”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或蒼老的臉,“這愿望實現的代價,說不定是你這輩子都承受不起的。”
那漢子的話被排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傳開,越往后頭,議論聲越響。不少剛加入隊伍沒多久的香客,本就帶著幾分猶豫,聽完這些,當即轉身就走。
“算了算了,家里日子雖不算頂好,也犯不著來賭這一把,我看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靠譜。”
“是啊是啊,犯不著在這浪費這么多功夫。”
退走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是排在隊伍后半段的,隊伍最前面的那些人,卻依舊死死守著位置,不肯挪動半步。
程庭蕪往前望了望,能看見前排有個老婦人正用帕子擦著汗。
有人勸她:“大娘,要不回去吧?”
老婦人揮了揮帕子:“我都排到這兒了,再退出去,前些日子的罪不白受了?”
她身旁的中年漢子也附和:“就是,來都來了,總不能連寺門都沒進就回去。”
前排的香客們,臉上大多都騎虎難下,他們已經在這隊伍里耗了太多時間,有的辭了工,有的賣了糧,有的甚至拖家帶口守在山路旁,早已把進寺許愿當成了唯一的指望。哪怕心里有些惶恐,也舍不得前功盡棄。
“隊伍好像快了些。”夏尋雁輕聲道。
程庭蕪點頭,先前擠得水泄不通的隊伍,此刻確實松動了些,那些退走的人騰出的空位,讓隊伍往前挪的速度明顯快了。
日頭漸漸西斜,山風帶了些涼意。
經過一下午的挪動,隊伍已經向前爬了不少,離靈應寺的山門不過百步之遙。
程庭蕪摸了摸空落落的肚子,正打算讓遣個人下去給馬車里的梅映雪幾人捎個話,換班的同時順便帶些吃食上來,隊伍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驚呼——
“死人了!”
“快來看!有人倒了!”
混亂像潮水般涌來,前排的香客們尖叫著往后退,原本有序的隊伍瞬間潰散。
程庭蕪眉頭緊蹙,撥開慌亂的人群往前沖:“去看看!”
幾人好不容易擠到前排,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倒在地上,雙目圓睜,臉上還凝固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
高文州搶先一步蹲下身,伸手探向他的頸動脈,指尖剛觸到皮膚就猛地縮回,臉色凝重:“真的沒氣了。”
賀云驍隨即上前,手指輕輕拂過男子的眼瞼,又翻查了他的口鼻與指甲,最后解開他的衣襟仔細查看。
片刻后,他站起身,沉聲道:“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也沒有掙扎痕跡,不是外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