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來信

書房內,油燈如豆。殷洪盛面前攤開兩封書信。一封是恩師袁繼咸的親筆,墨跡力透紙背,字里行間充滿關切與焦灼。另一封,則是京師禮部尚書黃仕俊的回函,宣紙精良,字跡端方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殷洪盛的目光在袁繼咸的字句上停留:

“……繁英吾徒如唔:大同危局,為師遠在晉陽,如坐針氈。汝防疫安民、清厘積弊之舉,勇毅可嘉,然行至代王府一事,已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汝以孤身周旋虎狼之穴,行霹靂手段,為師雖憂汝剛折,然亦知此乃不得已而為之!防疫、練兵、清田,樁樁件件皆系國本!然根基未固,強敵環伺,非結奧援不可持久!

勛貴其族盤根錯節于京畿地方,一旦有異,朝中豈能無回響?薛閹鎮守一方,乃天子耳目,其恨汝入骨,焉能善罷甘休?”

“然九邊危局,更甚于此!東虜虎視于外,流寇糜爛于內。

大同是為晉北鎖鑰,不容有失!汝信中言欲掌控大同商賈,整肅市易,以固城防、通邊貿、厚殖財力,此誠為長遠御寇安邊之良策。

然大同商賈,盤踞百年,根系深植于九邊乃至口外,多與朝中權貴、邊鎮將吏、乃至代王府、薛閹千絲萬縷,牽一發而動全身。其財貨流通、消息傳遞,于邊鎮防御實有牽一發而動全身之效!

若不能收束其首,納入‘官督’之軌,恐終為虜寇、奸細所用,反噬邊墻。

汝所行,看似借姜瓖之兵威,汝之智勇,實則步步懸于利刃之上,恐力有不逮,反遭其噬!為師寢食難安!”

“大宗伯黃公亮垣,清望素著,剛正不阿,深惡朋黨營私,尤痛心于地方豪強與胥吏勾結,侵蝕國帑民膏!

彼執掌禮部,于地方‘教化’、‘敦睦’、‘整飭風俗’之權柄,名正而言順!

為師已修書懇請玉老(黃仕俊號玉侖),以整肅大同商賈秩序、杜絕其勾連口外資敵之虞為由,授汝以‘官許’之名,行掌控之實!

玉老久掌禮部,門生故舊遍及科道、都察院,于地方大員亦有感召。若得其首肯,發一‘整肅邊貿、以商養兵、為國守土’之宏論于清流間造勢,或可令汝在大同行事,名正言順,少幾分掣肘,多幾分奧援。

此乃權宜借勢之法,雖非正途,然值此末世,或可一用。汝見機行事,務必慎之又慎!

玉老素重實務,若見汝確有安邊保民之能,定當不吝援手!盼汝善加把握,以成大事!師字?!?

殷洪盛放下袁繼咸的信,指尖無意識地在“權宜借勢”、“非正途”幾個字上劃過。他明白恩師的憂慮和苦心。

恩師這是為他找了一條看似更“堂皇”的護身符——清流的輿論支持。

然而,清流……

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明末的所謂清流?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動輒以氣節相標榜的士大夫?他們中的許多人,何嘗不是依附于各種政治派系,黨同伐異,甚至自身便是地方豪強的代言人?指望他們真心實意支持自己在大同的“霸道”手段?恐怕是緣木求魚。

嘴角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峭。

他拿起黃仕俊的信函,目光落在最關鍵的那幾行字上:

“……繁英賢侄以弱冠膺此重任,殫精竭慮,安靖地方,肅清積弊,實乃國朝干才!整肅商賈,納入官督,防其資敵,此議深謀遠慮,切中時弊!

仆執禮樂教化,自當以整飭地方秩序、敦厚民風、杜絕奸宄為由,已上報圣上、元輔,行文宣大督憲(總督)、山西布政司及大同府,嘉許汝等‘官紳協力,整肅市井,編聯保甲,綏靖災民’之善舉,以為諸府效法之楷模!有此‘官許’之名,則汝行掌控大同商賈行會、茶馬牙行之舉,名正言順,無人可置喙矣!”

“仆已著心腹家人黃安,攜此信及仆之私印北上大同,面見繁英賢侄。凡有所需,可令黃安傳遞消息,仆必盡力協調各方,在京畿清流士林中為賢侄‘整肅邊貿、以商固邊’之策張目!使其名正而言順,令宵小之輩不敢輕易構陷。

國事維艱,賢侄當勉力為之!仕俊頓首。”

“名正言順”?“為國張目”?殷洪盛嘴角那抹諷刺的弧度加深了。

黃仕俊的信,辭藻華麗,義正辭嚴,似乎滿腔熱忱為公義,但字里行間,卻隱隱透著一股待價而沽的氣息。

如此賣力地為一個遠在邊陲、素未謀面、甚至名聲有些“酷烈”的年輕通判造勢?這不符合清流名臣那一貫“愛惜羽毛”的作風!

他拿起那封短箋。這是黃安,黃仕俊那位風塵仆仆、眼神精明的親信家仆,在呈上書信后,又單獨遞上的口信密錄。字跡潦草,顯然是倉促記錄:

“家主密囑:‘洪盛賢侄忠勇,仕俊心折。然京中局勢膠著,烏程(溫體仁)秉政,獨攬票擬,援引浙黨,打壓異己,阻塞賢路,致使朝堂正氣不彰!賢侄于大同整肅商路、掌控互市之舉,實為富國強兵之樣板。若此事功成,仕俊自當以此為例,吁請朝野正視邊情,廣開言路。然欲破浙黨獨大之局,需先造勢。望賢侄能借大同士民之口,或聯絡晉省清流同僚,倡言‘閣臣需兼收并蓄,不當囿于鄉黨’,為仕俊等志在廓清朝政者稍作聲援。此非為私,實為天下公器計也!’”

密信到此戛然而止,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殷洪盛緩緩放下短箋,指尖冰涼。

黃仕俊這封冠冕堂皇的信,其真正目的,此刻才圖窮匕見!

什么“為國張目”?什么“破除門戶”?全是幌子!這位以“清流”自居的禮部尚書,真正的目的,是要借他殷洪盛在大同掀起的“整肅商路”風波作為政治資本,并利用他對大同商賈(尤其是浙商背景)的壓制行動作為“彈藥”,來攻擊當朝首輔溫體仁“援引浙黨”的政策!最終目的,是為他自己或他所代表的派系入閣造勢!

“聯絡晉省清流同僚,倡言‘閣臣需兼收并蓄,不當囿于鄉黨’……”殷洪盛低聲重復著這句話,眼中閃爍著冰冷的火焰。

這哪里是清流?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黃仕俊在要求他用大同的“實績”和潛在的輿論影響力,去當一顆攻擊政敵溫體仁的棋子!以此換取他在大同行動時,黃仕俊利用其清流網絡提供的“聲援”和“保護”!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涌上,甚至比聞到血腥味時更甚。

他厭惡代王府那些敲骨吸髓的蠹蟲,同樣厭惡這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蠅營狗茍、將國事當作籌碼交易的“清流”!

他展開了潔白的信紙,穩穩地寫下了幾個字。

“廠珰德公鈞鑒……”

“來人!”殷洪盛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老爺?!毙母归L隨應聲而入。

“興兒,你去家中錢莊取飛票三千兩,給旺兒帶上。然后讓馬彥成派人護送旺兒,將此信送至京城錦衣百戶王四昌手里去。今日就要走,要快——”

“是!”

“前些日子在流民營中那個叫趙棗兒的孩子……可找到了?”

“回老爺,按您的吩咐,一直在營中照看著。他娘……前日病歿了。孩子孤苦無依,小人已將他暫時安置在府中后罩房雜役處?!?

殷洪盛沉默了片刻,眼中那凍結的寒潭深處,似乎有微不可察的漣漪輕輕蕩開。他走到書案前,提筆在一張素箋上寫下兩個字:

“近墨”。

“帶他來。以后,他就是我的貼身書童,名喚‘近墨’。告訴管家,衣食住行,比照……比照府中管事子弟。”他將那張寫著名字的素箋遞給長隨。

片刻后,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被領了進來。

正是趙棗兒,不,現在該叫“近墨”了。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粗布棉衣,臉上依舊帶著營養不良的菜色和失去至親的驚惶,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接觸到殷洪盛目光的瞬間,先是恐懼地一縮,隨即涌上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茫然與……一絲微弱的希冀。

他不懂什么是“書童”,只知道眼前這位穿著青袍的“大老爺”,是那日給了他救命糧食、后來又派人照看他的“恩人”。

殷洪盛看著這個幾乎能被自己袍袖完全籠罩的孩子。孩子眼中那份純粹得近乎卑微的求生欲,像一道微弱卻固執的光,刺痛了他被陰謀與血腥浸染的心。

他招了招手。

近墨怯生生地挪步上前。

殷洪盛伸出手,輕輕落在了孩子枯黃、有些打結的頭發上。

動作有些生澀,卻帶著一種笨拙的溫和。

“以后,跟著我吧。”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有飯吃,有書念?!?

近墨的身體猛地一顫,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用力地點著頭,小小的身體因無聲的抽泣而微微顫抖。

殷洪盛的手剛剛離開近墨的頭發,近墨撲通一聲跪下,用力磕頭:“謝謝老爺!謝謝老爺收留!棗兒一定好好干活!伺候好老爺!”

“起來吧,”殷洪擠出一絲微笑,輕輕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以后叫先生就好。去歇著吧?!?

殷洪盛收回了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孩子肩膀上衣服的干澀粗硬的觸感。他轉過身,重新望向窗外。

“值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殷洪盛心底炸響。比起這些盤踞在帝國肌體上、貪婪吮吸著百姓骨髓的毒蛆,他那點對陰謀與血腥的厭惡,又算得了什么?

用黑暗的手段斬斷這吸血的觸手,哪怕自己雙手染血,哪怕靈魂永墜地獄,只要能撬動一絲改變這傾頹乾坤的縫隙,為那無數個趙棗兒爭取一線生機……這一切,都值了!

何況,這個末世,需要的是更多的蔡德忠、胡德帝和趙棗兒,延續華夏的血脈,而那些吸血的士紳、商賈和勛貴皇室,就讓他們見鬼去吧!

主站蜘蛛池模板: 子长县| 宁明县| 项城市| 财经| 开封市| 施甸县| 巴塘县| 大关县| 高尔夫| 吉安市| 富锦市| 南阳市| 绥化市| 呼和浩特市| 长寿区| 桃源县| 肇州县| 游戏| 镇康县| 林甸县| 仁布县| 滨州市| 长子县| 晋中市| 呼玛县| 凤凰县| 宜丰县| 弋阳县| 临西县| 陇川县| 普兰店市| 晋中市| 岚皋县| 贵港市| 泽州县| 延安市| 方城县| 罗甸县| 巴楚县| 新河县| 九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