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濃墨。連綿的春雨終于歇了,但沈王位于大同西南八十里外的別院田莊,卻籠罩在一片比夜更深的寂靜和濕冷中。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被反復浸泡后散發的腐敗腥氣。
蔡德忠伏在莊外一叢半人高的枯蒿后,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狼一樣的幽光。
他身后,是五十名兵堂、刑堂精選出的死士。人人黑衣蒙面,只露雙眼,氣息收斂到極致,如同五十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探過了,”一個瘦小的身影如貍貓般無聲地滑到蔡德忠身邊,聲音壓得極低,是刑堂專司偵查的好手“夜貓子”邱三。
“莊門緊閉,角樓有哨,但打盹。
守莊門的莊丁分三班,每班二十人左右,戌時、子時、寅時換防。
墻高兩丈二,墻頭巡哨每刻鐘過一趟西門到東門。莊內主院有護院頭目帶著七八個人,有四個硬手,像是王府派來的護衛,住在東跨院。糧倉、布庫在西側靠墻的大院,守這里的莊丁分兩班,一班在門房賭錢,一班在庫房附近巡守,守備最松懈,只有兩個老卒打更。金銀細軟和要緊物件,估摸在主院地窖,沈王那個管莊的心腹管家守在那兒。
“狗鼻子呢?摸到狗洞沒?”
“摸到了,”趙三咧嘴,露出白牙,“莊子西北角排水溝的柵欄銹爛了半截,扒開雪和爛泥能容一人鉆過,通到柴房后頭,避開了巡哨眼線。‘土撥鼠’試過,沒驚動狗。”
“好!”蔡德忠眼中寒光一閃,“子時二刻,狗洞進人,先控制柴房。巡哨換防走過東頭時,墻頭‘摘燈籠’!
主院護院交給‘剔骨刀’帶一隊人招呼。糧倉布庫,手腳要快!金銀,見機行事,那若敢齜牙……”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他們已在此潛伏了整整兩個時辰,細致地摸清了莊丁巡邏的間隙、更夫的位置、以及幾處圍墻的薄弱點。
這莊子,遠比想象中“松懈”。
沈王遠在潞安,此地不過是他龐大產業中微不足道的一處別業。
莊墻不高,甚至有幾處坍塌后只用荊棘粗略修補的豁口。莊丁不過二三十人,多是些懶散的佃農精壯和附近依附莊子過活的地痞混混充數,平日里仗著王府的名頭作威作福,此刻夜深,早躲進溫暖的窩棚里賭錢酣睡去了。真正的王府護衛,就那幾個。
唯一警惕的,是護莊頭目養在莊門旁的兩條惡犬。
蔡德忠微微點頭,眼中戾氣一閃。
他伸出三根手指,做了幾個簡潔的手語。五十人迅速分成三股:一股十人,由夜貓子帶領,負責解決角樓和暗哨;一股二十人,由兵堂副手“鐵塔”率領,強攻門房和庫房巡守;他親自帶二十名最精銳的兄弟,直撲主院護衛和地窖。
時間仿佛凝固。梆聲再次響起,三更!
“動手!”蔡德忠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冰冷而短促。
兩名刑堂的兄弟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潛行至莊門附近陰影處。其中一人從懷中摸出兩個油紙包著的肉骨頭,輕輕拋出,落在距離狗舍不遠的地方。
濃烈的肉香在濕冷的空氣中彌漫開,兩條惡犬的嗚咽聲立刻急促起來,警惕地嗅聞片刻,終是抵不住誘惑,掙脫繩索撲了過去。
就在它們貪婪撕咬的瞬間,另一名刑堂好手如同鬼魅般閃至狗舍旁,手中短刀寒光一閃,精準地割開了兩條狗的喉管。
嗚咽聲戛然而止,只剩下輕微的抽搐和血水洇濕泥土的聲音。
“子時三刻,陰氣最重,人最懈怠。”蔡德忠心中默念,眼中厲芒一閃,他猛地一揮手。
五十條黑影如同離弦的利箭,分作三股,疾撲向早已選定的目標:兩處坍塌的豁口和一處相對低矮的側墻。
攀爬索鉤拋出,鉤住墻頭。數名身手最敏捷的兄弟率先翻入,落地無聲,迅速解決了墻根下打盹的更夫。
其余人如潮水般涌入。
莊內死寂被瞬間打破!
“什么人?!”
“有賊!抄家伙!”短暫的驚愕后,雜亂的呼喊和兵刃出鞘聲響起。
但襲擊者太快、太狠、太有目的性!
蔡德忠沉聲用跟流民學的陜西米脂話喊了一句:“砸窯,往里灌(黑話:打開了,朝里面沖)——”
他一馬當先,如離弦之箭撲向主院。主院里跑出兩個拿著刀的護衛,怕就是王府派到這里的正牌護衛,反應極快,刀光如匹練般斬來!
“擋我者死!”蔡德忠低吼,手中沉重的斬馬刀劃出一道凄冷的弧光,格開一刀的同時,另一只手如鐵鉗般扼住另一名護衛的咽喉,“咔嚓”一聲脆響,已是擰斷了那護衛的咽喉。
正向外跟過來的兩名護衛駭然后退,但蔡德忠身后的兄弟已如潮水般涌上,刀光劍影瞬間將其絞殺。
踹開主屋大門,里面一個管家模樣的肥胖中年正驚恐地抱著一個小箱子試圖鉆床底。“拿下!”蔡德忠看都不看他,徑直撲向夜貓子指認的幾處倉房。
兩名死士上前,也不等那管家求饒,一刀直接砍斷了管家的脖子,奪過箱子。
沿途遇到的零星抵抗,在兵堂死士精準狠辣的撲殺下如同紙糊,刀光閃過,血花濺在泥墻上,慘叫聲剛出口便被扼斷。
這些王府的“爪牙”,平日欺壓佃戶兇狠,真遇上硬茬子,不堪一擊。
倉房的門鎖被沉重的斧頭劈開。
火把的光亮驅散了黑暗,映照出里面的景象。
堆積如山的糧袋!
碼放整齊的布匹!
成筐的鹽巴!
成筐的茶餅!
還有角落幾個上了鎖的小箱子,里面傳出金銀碰撞的誘人輕響!
“搬!”蔡德忠低吼,聲音壓抑著興奮與憤怒。
死士們立刻化身最有效率的搬運工,糧袋扛起,布匹捆扎,鹽筐抬起。
金銀箱子被撬開,黃白之物倒入準備好的厚布袋中。
“頭兒!這邊!”一個兄弟在倉房深處發現了一個異常厚重的鐵門,上了三道重鎖。
蔡德忠走過去,一腳踹在門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砸開!”
斧頭、鐵錘一齊上陣,火星四濺。鐵鎖終于扭曲變形,被強行撬開。
一股陳年的土腥氣和金屬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
火把照亮了地窖。
里面沒有糧食布匹,只有……十個巨大的、冬瓜狀的銀灰色金屬巨物。
每一個都是橢圓形,表面粗糙,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沉重得仿佛連地面都承受不住。
“這……這是‘沒奈何’?!”一個見多識廣的刑堂兄弟失聲叫道,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鄙夷。
“沒奈何?”蔡德忠瞳孔驟縮。
他聽說過這東西!
《夷堅志·卷二十三》記載,南宋大將、奸臣張俊占有良田一百多萬畝,每年可以收獲六十萬石糧食,相當于紹興府全年財政收入的兩倍以上。數目如此巨大的家財,不止百姓恨得咬牙切齒,就連小偷都暗暗發誓,不偷他個精光就對不起自己的一身本事。張俊為了防止銀兩被盜,便把家中所有的銀兩都溶了,煉成了百斤一個的大銀球,并將之取名為“沒奈何”,意思是小偷也無可奈何。
這是藩王、巨富們用來藏匿巨額銀兩的方法!
將成千上萬兩白銀融化,鑄成巨大實心銀球,因其沉重無比,尋常盜匪根本無法搬動。
這些銀球就深藏地窖,如同埋在地下的貪婪心臟。
“十個……十個!”蔡德忠看著這十顆冰冷的、吸食了無數民脂民膏才鑄成的“沒奈何”,再想想桑干河工地上那些為了一口草根糊糊而暴動的流民,想想大同城內餓得面黃肌瘦的孩童,一股無法抑制的暴怒瞬間沖垮了理智。
“沈王!朱效鏞(沈王名)!我入你十八輩祖宗!”也不管沈王的十八代祖宗都該上溯到朱元璋的爺爺輩了,蔡德忠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在地窖里回蕩。
這一刻,他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你這披著人皮的豺狼!大同百姓易子而食,餓殍枕藉!你他媽的在潞安花天酒地不夠,還在這窮鄉僻壤藏著這么多銀子,鑄成這搬不動的王八蛋!
你這是防誰?防那些快餓死的百姓來偷你這鐵疙瘩嗎?!
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猛地拔出腰刀,狠狠一刀劈在最近的“沒奈何”上!“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響起,刀刃崩出缺口,銀球上只留下一道銀色的白痕。
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憤怒席卷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頭兒!沒時間了!”旁邊的兄弟焦急地提醒。
莊外遠處隱約傳來了犬吠聲,可能有鄰近莊子被驚動了。
蔡德忠胸膛劇烈起伏,強行壓下滔天的怒火,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殺意和決絕。
“撤!能帶走的全帶走!帶不走的……燒!”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十個冰冷的、象征著無盡貪婪的“沒奈何”,啐了一口唾沫,轉身沖出地窖。
很快,幾處倉房燃起了大火。
“弟兄們,記得打掃車馬印跡,別讓那些狗崽子們跟上我們,小心點兒!”聲音不大,但在所有人之間低低地傳遞著,斷后的人,用濕潤的泥土和各種攜帶的工具掩蓋著痕跡。
火光沖天而起,照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也映照著數十條驅趕著大車騾馬,如同幽靈般迅速消失在荒野中的黑影。
大同巡撫行轅,二堂。
氣氛比屋外的濕冷夜霧更加凝滯,幾乎令人窒息。
葉廷桂背著手,焦躁地在堂中踱步,官靴踏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殷洪盛緊繃的神經上。
薛默則端坐在太師椅上,陰沉著臉,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那雙三角眼里也滿是血絲,仿佛毒針一樣,死死釘在殷洪盛身上。
“殷繁英!”葉
廷桂猛地停步,轉身厲喝,聲音因疲憊和憤怒而嘶啞,
“十日之期已過六日!桑干河炸營,流民沖擊城門,城內糧價雖平卻無糧可售,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這就是你給本撫的交代?!”
他指著窗外,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西城永泰門外的混亂景象:“昨夜若非姜瓖的兵彈壓得力,城門就要被那些餓瘋了的泥腿子沖開了!
大同城一旦有失,你我項上人頭,夠砍幾次?!”
薛默陰惻惻地接口,聲音尖細如毒蛇吐信:“殷府臺,咱家可聽說,你那心腹愛將方大洪,到現在還泥牛入海!
什么糧車?影子都沒見著!
還有你那‘以鹽易糧’的章程,戶部的批文影子呢?
葉撫臺和咱家頂風替你周旋,你就是這么回報的?
莫非……真像外面傳的,你另有什么見不得光的‘高招’,把大伙兒都蒙在鼓里?”
壓力如同實質的巨
石,沉甸甸壓在殷洪盛肩頭。
他臉色蒼白,眼窩深陷,連續的不眠不休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他形銷骨立,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薛默嘆了口氣,放緩聲音道“殷府臺,葉撫臺心憂如焚,咱家這心里也跟油煎似的。你可是立了軍令狀的,十日之期……這都第六天了。城外的亂子越來越大,城里的糧鋪可都關了一多半了。咱家還聽說,代王府那八百石糧,可是你簽了鹽引作保借的?這窟窿,日后拿什么填?若是大同真亂了,驚擾了代王殿下,捅到皇爺那里,這罪過……可就算是廠公也不好辦了啊!”
面對兩人的詰問,他只能深深一揖,聲音沙啞卻清晰:
“撫臺,公公,下官有
罪。天不遂人愿,連日暴雨,道路盡毀,方大洪押運艱難,延誤行程,此乃天災,非人力所能抗。
然下官已得急報,其前鋒攜部分糧藥昨夜已近城郊,大隊最遲今日午時必到!
至于鹽引批文,戶部流程冗繁,下官已再遣快馬加急催促。
代王府所借之糧八百石,昨日已入府庫,雖杯水車薪,亦解燃眉。
桑干河工地,下官已嚴令加派兵丁彈壓,并曉諭流民,糧車將至,凡今日出工者,待糧到后雙倍補發口糧……”
“杯水車薪!雙倍補發?殷洪盛,你當本撫是三歲孩童嗎?!”葉廷桂暴怒地打斷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殷洪盛臉上。
“方大洪的糧在哪里?雙倍的口糧在哪里?拿嘴說嗎?!,你說他們前鋒已經率部分糧藥到了城郊,那本撫再給你最后一日!今日日落之前,若無糧食運抵府庫,平抑糧價,安撫流民,休怪本撫上奏朝廷,參你一個‘空言誤事,釀成民變’之罪!
那時候,這個署理大同知府,你也就當到頭了!”他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要拿殷洪盛當替罪羊了。
薛默也皮笑肉不笑地添了一把火:“府臺大人,咱家可是在廠公面前替你打了包票的。若是大同真亂了,廠公的性子……咱家也保不住你啊。”
薛默也不是幸災樂禍,而是正在想辦法從這件事上撈到好處,好打點一下他的頂頭上司高起潛,能保下自己,當然最好也能從殷洪盛的困境中榨取最后一點好處。
就在殷洪盛幾乎被逼到懸崖邊緣的時刻——
“報——!”一名身著飛魚
服、氣息急促的錦衣衛密探,未經通傳,手持一份火漆密封的緊急塘報,直接沖入了二堂。
他看也不看葉廷桂和薛默,徑直將塘報呈給殷洪盛:“殷府尊,北鎮撫司八百里加急密報!直送大同府!”
這突如其來的打斷讓葉廷桂和薛默都愣住了。
錦衣衛的密報直送殷洪盛?這不合常理,卻也暗示著事態極其重大。
殷洪盛心中也是一凜,迅速接過塘報,驗看火漆無誤,立刻拆開。
他快速瀏覽著密報上的文字,臉上的表情從凝重,到驚愕,再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
葉廷桂和薛默死死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中讀出信息。堂中落針可聞。
殷洪盛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葉廷桂和薛默,聲音帶著一絲異樣:“撫臺,公公,建奴阿濟格部……退兵了。”
“退兵了?!”葉廷桂失聲叫道,隨即涌上狂喜,但看到殷洪盛臉上毫無喜色,心又猛地一沉。
“是,確已退兵。”殷洪盛的聲音異常低沉。
“密報稱,阿濟格部連日拔營,急速退向喜峰口外。其退兵之因……”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乃是軍中,爆發了大規模瘟疫!病死者甚眾,建奴為保主力,已將染疫兵卒及沿途擄掠病弱人口盡數拋棄于北直隸境內!任其自生自滅!”
“瘟疫?!”葉廷桂臉上
的喜色瞬間凍結,化為一片慘白。
薛默更是“噌”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三角眼里充滿了驚駭欲絕的恐懼,仿佛那看不見的疫病已經撲到了眼前。
大同的瘟疫剛剛才被殷洪盛以鐵腕和無數人命勉強壓制下去,那煉獄般的景象還歷歷在目!
如今,建奴竟然把瘟疫源頭像倒垃圾一樣,傾倒在了北直隸?!
殷洪盛捏著那份沉甸甸的密報,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看著眼前巡撫和鎮守太監慘白的臉,他們眼中那剛剛升起的對建奴退兵的慶幸,瞬間被更深、更原始的恐懼所淹沒。
“更甚者,”殷洪盛的聲音冰冷,“建奴雖退,其所棄營盤及沿途……已致北直隸永平、遵化、薊州等多地已,已出現瘟疫蔓延之象!而且已確實是要命的疙瘩瘟!”
轟——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死寂的二堂中炸響。
建奴退兵帶來的短暫解脫感蕩然無存,一個更大、更恐怖、更難以防備的陰影,來自京畿方向的瘟疫狂潮,已然露出了它猙獰的獠牙,正向著整個風雨飄搖的大明北疆,席卷而來。
而大同……剛剛經歷過一場慘烈防疫戰的大同,此刻內憂外患,饑荒未解,流民洶洶,若是這恐怖的瘟疫再隨流民或潰兵到來……
葉廷桂踉蹌一步,扶住了桌案才沒摔倒。
薛默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們的后背。
殷洪盛滿嘴都是苦澀。
他當然知道這個瘟疫的源頭是從哪里來的!
蔡德忠丟棄給阿濟格部的衣物、糧食和金銀。
他想不到的是這個瘟疫居然爆發得如此快,如此猛。
是,后金的入侵遭到了打擊。
可是,從現在到未來崇禎十七年,那席卷整個北中國的鼠疫,竟然是自己親手點燃的。
這屬于歷史的荒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但在這絕望的冰冷深處,一絲屬于“先知”的苦澀了然和屬于“戰士”的決絕,再次從他疲憊的眼底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