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閣內殿的混亂如同煮沸的湯藥，翻滾著恐慌與藥味。公主的咳血似乎暫時被老太醫施以金針強行壓制了下去，氣息微弱地平復在錦被之中，臉色灰敗得如同金箔。掖庭令如同陰冷的石像，立在門邊陰影里，目光無聲地逡巡，每一次落在柳依依身上，都帶著沉甸甸的審視，尤其是她那截沾染了暗紅血跡的粗布衣袖。

“無用！”威嚴的女官對著老太醫低聲斥責，聲音壓著怒火，“公主若有閃失，爾等皆難辭其咎！”她煩躁地揮手，示意宮女們繼續用溫水為公主擦拭唇邊血跡，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那尊“石像”。

掖庭令終于動了。他緩步踱到床前幾步遠，枯瘦的手指捻著袖口，聲音平直無波，卻讓殿內忙碌的宮人動作都下意識地放輕：“公主玉體違和，驚擾圣心。柳氏，”他目光轉向角落里的柳依依，“你既自詡通曉藥理，可看出些端倪？”

矛頭驟然指向柳依依。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那女官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與威壓。老太醫捻著胡須，渾濁的老眼里也透出一絲探究。

柳依依心念電轉。公主的“急癥”來得詭異，袖口暗繡的信息更是石破天驚。薦福寺亥時布防圖調包……此刻距離亥時，恐怕已不足一個時辰！掖庭令的試探如同毒蛇吐信，她必須應對，更要借機！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上前一步，微微屈膝：“回掖庭令、女官大人。公主脈象虛浮急促，面白如金，唇色青紫，咳血鮮紅帶沫。此非尋常風寒內侵，倒像是……”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公主露在錦被外、那只曾被她觸碰過的手腕，聲音清晰了幾分，“像是心脈被外邪所激，氣機逆亂，血不歸經所致?！彼玫氖轻t家術語，半真半假。

“外邪？”女官眉頭緊鎖。

“或許是……”柳依依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公主寢殿窗欞的方向，那里，雨絲被風吹得斜斜打在琉璃窗上?！绑E雨驚雷，邪風侵體？又或是……”她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公主憂思郁結，心緒難平，驟逢驚擾，以致氣血攻心？”

“憂思郁結？”女官若有所思，目光落在公主蒼白憔悴的臉上。和親公主的處境，本就是巨大的煎熬。這解釋，似乎說得通。

掖庭令深潭般的眼底卻無絲毫波瀾，只是盯著柳依依：“依你之見，當如何？”

柳依依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機會只有一次！她微微垂首：“公主此癥，急則治標，當先以金針固護心脈，導引逆亂之氣下行，止其咯血。待氣息稍平，再徐徐圖之，疏解郁結。”她抬起頭，目光懇切地望向那威嚴女官，“下官斗膽，懇請一試金針之術。尚宮局舊檔中，曾載有前朝御醫以此法緩解貴人急怒攻心之癥?！彼桃馓峒吧袑m局舊檔，增加可信度。

女官看向老太醫。老太醫沉吟片刻，捻著胡須緩緩點頭：“金針固脈，確為古法，或可一試。只是……施針者需指力精純，認穴極準，稍有差池，反受其害?！彼麥啙岬哪抗饴湓诹酪郎砩?，顯然不信任這個掖庭帶來的“罪婢”。

“奴婢愿以性命擔保！”柳依依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她必須靠近公主！必須再次接觸！必須傳遞更明確的訊息！

掖庭令的目光在柳依依臉上停留了數息，那冰冷的審視仿佛要將她每一寸肌膚都凍結。最終，他枯瘦的手指微微抬了抬：“取針。”

一套長短不一、閃爍著幽冷銀芒的金針被呈了上來。柳依依凈了手，指尖冰涼。她走到床前，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掀開錦被一角，露出公主單薄寢衣下纖細的肩頸和手臂。公主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氣息微弱。

柳依依深吸一口氣，摒除一切雜念。她拈起一根三寸長的細針，指尖穩定得如同磐石。燈火下，銀針的尖端凝聚著一點寒星。她凝神靜氣，目光落在公主左臂內側，曲池穴的位置。

曲池穴，手陽明大腸經之合穴。通腑泄熱，降逆平喘。此穴施針，合情合理。

但柳依依的目標，遠不止于此！

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寢衣，精準地按在曲池穴上。觸感冰涼。她微微凝力，銀針無聲無息地刺入肌膚。公主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了一下。

柳依依的指尖并未離開。她保持著捻針的姿勢，指腹卻極其隱蔽地、以一種外人難以察覺的、極其細微的幅度，在針尾處開始按壓！不是施針的手法，而是……一種帶著特定間隔和長短變化的連續按壓！

點……點……劃……劃……點……

如同最精密的密碼發報！

摩斯碼！她在用指腹按壓針尾的細微震動，通過銀針傳導，直接刺激公主曲池穴周圍的神經末梢！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在掖庭令和女官眼皮底下，將完整信息傳遞給公主的方法！風險巨大，一旦被發現，萬劫不復！

她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緊貼在冰冷的肌膚上。每一次按壓，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用盡全部心神控制著指腹的力度和節奏，確保動作隱蔽到極致，同時口中還要清晰地報出施針的穴位名稱和醫理，以掩蓋指下真正的動作：

“曲池穴，深刺五分，導氣下行……”指腹按壓：長…長…長（突厥-回鶻文起始符）

“以泄陽明腑熱……”按壓：短…短…短（布防圖）

“平沖逆之氣……”按壓：長…短…長…短（薦福寺）

“固護心脈根本……”按壓：短…長…長…短（亥時三刻）

“需輔以少商、魚際……”按壓：長…短…短…長（調包）

每一個詞句的間隙，都是她傳遞密碼的寶貴時間！銀針在她指下微微震顫，將一組組生死攸關的密碼，無聲地刺入公主的穴位深處！

公主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柳依依通過指尖傳來的、公主肌膚下極其細微的肌肉繃緊和放松的反饋，感受到了一種無聲的回應！公主在接收！她在理解！

掖庭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始終沒有離開柳依依的手。那女官和老太醫也緊張地盯著她捻針的手指。殿內一片死寂，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柳依依強忍著指尖的顫抖和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完成了最后一組長碼（“危機！速報！”）。她緩緩捻動銀針，將其輕輕拔出。公主手臂上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紅點。

“公主氣息似有平復之象。”老太醫一直盯著公主的臉色，此時有些驚疑地低聲道。果然，公主的呼吸似乎不再那么急促痛苦，緊蹙的眉頭也舒展了些許。

女官緊繃的神色略微緩和。

柳依依暗自松了口氣，正欲退下。掖庭令那冰冷平直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毒蛇吐信：“柳氏，看來你這‘旁門造詣’，倒非虛言。”他緩步走近床榻，目光卻并未落在公主身上，而是投向了床榻內側的陰影處?！肮饔耋w違和，心緒不寧，許是這殿中……有什么不潔之物驚擾了？”

他的話音未落，枯瘦的手指已閃電般探出，目標并非柳依依，也非公主，而是公主枕邊隨意搭著的一件素色外裳！那正是公主之前披在寢衣外的常服！

掖庭令的動作快得驚人！他一把抓起那件外裳，寬大的袖袍被他猛地抖開！殿內明亮的燭火，瞬間清晰地照亮了袖口內側邊緣！

柳依依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

在袖口內緣那繁復的折邊云紋深處，幾處用墨黑絲線繡成的、極其微小的回鶻文字，在燈火下無所遁形！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柳依依敢肯定，那正是“布防圖調包”幾個字！

掖庭令發現了！他早就知道！方才的一切試探，都是為了此刻！他是在等她自己暴露，還是……在等公主的反應？

掖庭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緩緩掃過袖口上那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繡，又緩緩抬起，落在柳依依瞬間變得煞白的臉上，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果然，”他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有‘蟲豸’，藏于錦繡之中?！?

掖庭令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瞬間刺穿了玉華閣內殿那虛假的平靜。燈火搖曳，映著他蒼白臉上那抹冰冷的笑意，和手中那件袖口暴露著致命秘密的素色外裳，構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面。

“掖庭令！”威嚴的女官臉色劇變，上前一步，目光驚疑不定地在袖口和柳依依之間掃視，“這是……”

“穢亂宮闈，私通暗號。”掖庭令的聲音平直地宣判，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柳依依心上。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袖口那墨黑的回鶻文暗繡，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此等陰私，竟藏于公主身側，其心可誅?！彼哪抗馊缤瑢嵸|的寒冰，牢牢鎖住柳依依煞白的臉，“柳氏，你方才為公主施針，可曾‘安撫’了這袖中邪祟？”

栽贓！赤裸裸的栽贓！袖口的暗繡是公主的，他竟能如此顛倒黑白，將禍水引向自己！柳依依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已凍結。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連辯解的力氣都已失去。在掖庭令的權勢和這精心布置的陷阱面前，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

“來人！”掖庭令不再看她，冰冷下令，“將此穢物，”他指了一下那件外裳，“連同這心懷叵測的賤婢，一同押回掖庭！嚴加看管！待本令稟明陛下，再行處置！”他的目光掠過床上氣息微弱的公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公主玉體受驚，需靜養。玉華閣閉門謝客，一應人等，不得擅離！”

“是！”兩個如狼似虎的宦官立刻撲上來，粗暴地扭住柳依依的雙臂。這一次，冰冷沉重的鐵鏈再次鎖上了她的手腕，比上一次更緊，勒得骨節生疼。

柳依依沒有掙扎。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雙目緊閉、仿佛對外界一切毫無知覺的公主。方才穴位傳遞的摩斯碼，公主接收到了嗎？她有能力傳遞出去嗎？薦福寺亥時三刻……布防圖調包……最后的希望，如同風中的殘燭，搖曳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