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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繡突厥

掖庭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帶著陳年血漬、霉斑和絕望氣息混合成的腐朽味道,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冰冷的青石地面吸走了腳底最后一絲溫度,沿著腿骨向上蔓延。鐵鏈拖曳的刺耳聲響在狹窄幽深的甬道里回蕩,撞在濕滑的石壁上,激起空洞的回音,更添幾分陰森。

柳依依被兩個面無表情的粗壯宦官架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向前拖行。手腕上的鐵鏈勒得皮肉生疼,每一次踉蹌都牽扯著酸痛的筋骨。甬道兩側,偶爾有低矮的、嵌著粗大鐵柵欄的囚室一閃而過,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只有幾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痛苦呻吟或啜泣,證明著活物的存在。那些聲音鉆入耳膜,帶著冰冷的絕望,啃噬著人的意志。

“金絲牢籠紋”……掖庭令冰冷的話語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腦中反復回響。一旦簽下那份用特殊金粉書寫的契約,她將徹底淪為傀儡,懷中的血書密碼、樂譜殘卷,都將成為掖庭令手中隨意把玩的籌碼!薦福寺亥時三刻……突厥人的陰謀……必須想辦法!必須將消息傳遞出去!

甬道盡頭,一扇厚重的、包著鐵皮的黑漆木門無聲地滑開,露出里面一間相對寬敞的屋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氣味:濃烈的、帶著辛辣刺激性的藥墨氣息,掩蓋在更濃的陳舊血腥和某種令人作嘔的甜膩熏香之下。屋子中央擺著一張寬大的、油光發亮的黑檀木桌案,案上整齊地擺放著筆墨紙硯。一盞孤零零的青銅雁魚燈立在桌角,豆大的燈火在幽暗中搖曳,將桌案后那個端坐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身后同樣黑沉沉的墻壁上。

掖庭令。

他依舊穿著那身深青色的宦官常服,蒼白的面孔在燈火的映照下半明半暗,薄唇緊抿,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被押進來的柳依依,如同在看一只誤入蛛網的飛蟲。

架著柳依依的宦官粗暴地將她按在桌案前一張冰冷的石凳上。鐵鏈嘩啦作響。

“柳典記,”掖庭令的聲音平直得如同尺子量過,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尚宮局女官,通敵叛國,殺傷官兵,拒捕頑抗。證據確鑿,供認與否,于結果無礙。”他枯瘦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案上早已鋪開的一張素白宣紙。那紙張質地異常細膩,在昏黃的燈火下泛著一種近乎溫潤的象牙光澤。紙上,用濃稠得發亮的墨汁,書寫著密密麻麻的條款。墨跡深處,隱約可見極其細微、閃爍著點點金芒的粉末沉淀其中——金粉!這就是那致命的“金絲牢籠紋”契約!

“簽了它。”掖庭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極命令。“簽了,少受些皮肉之苦。不簽……”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掖庭的‘百工坊’,有的是法子讓你明白,何為‘規矩’。”

柳依依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張宣紙上。濃黑的墨字如同毒蛇,纏繞著“認罪伏法”、“永為掖庭奴役”、“不得擅離”、“不得違令”等字眼,每一個字都散發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她甚至能想象出,一旦自己的指印按上去,那些蘊含在墨汁里的金粉便會如跗骨之蛆般滲入肌膚,在血肉深處形成永不磨滅的囚籠烙印!

“掖庭令明鑒,”柳依依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發顫,卻竭力維持著一絲屬于尚宮局典記的清晰,“下官冤枉!庫房之事,下官乃是……”

“啪!”

一聲清脆的皮肉撞擊聲打斷了她的辯解!站在她身側的一名宦官,毫無征兆地揚起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記耳光扇在柳依依臉上!

巨大的力量讓她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鳴不止,臉頰瞬間麻木,隨即是火辣辣的劇痛!腥甜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她身體猛地一歪,險些從石凳上栽倒,手腕的鐵鏈被扯得嘩啦作響。

“放肆!”打人的宦官厲聲呵斥,“掖庭令面前,豈容你這賤婢狡辯!”

柳依依伏在冰冷的桌案邊緣,半邊臉頰迅速腫脹起來,嘴角滲出血絲。屈辱和憤怒如同巖漿在胸腔里翻騰,幾乎要沖破喉嚨!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將幾乎脫口而出的痛呼咽了回去。不能硬拼!這里是掖庭,是他們的地盤!蠻力反抗只會更快地走向毀滅!

掖庭令依舊端坐著,仿佛剛才那記響亮的耳光只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灰塵。他枯瘦的手指拿起桌案上一支蘸飽了墨汁的紫毫筆,筆尖飽滿欲滴的墨汁在燈火下閃爍著危險的金芒。

“執迷不悟。”他淡淡地吐出四個字,將筆遞向柳依依,動作緩慢而充滿壓迫感。“簽,還是不簽?”冰冷的問話,如同最后的通牒。

時間仿佛凝固了。豆大的燈火不安地跳躍著,在掖庭令毫無表情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藥墨的辛辣、血腥的甜膩、熏香的沉悶,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毒霧。柳依依能感覺到兩側宦官粗重的呼吸,如同兩頭隨時準備撲食的餓狼。

薦福寺……亥時三刻……天樞……突厥兵動……懷中的油紙包隔著濕冷的衣物,傳來微弱的硬物觸感。阿里染血的囑托,李晉那復雜難辨的眼神……無數念頭在她腦中瘋狂沖撞!簽?不!絕不!可若不簽……百工坊的酷刑……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甬道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鎧甲葉片摩擦的嘩啦聲。一個洪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急切和驚惶:

“稟掖庭令!和親公主……和親公主在玉華閣突發急癥!嘔血不止!太醫束手無策!陛下震怒!令掖庭速遣通曉藥理的宮人前去侍疾!”

和親公主?急癥?嘔血?

柳依依猛地抬起頭!這個消息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她腦中混亂的思緒!玉華閣!那是安置和親公主的地方!白日里,她還在掖庭的角落見過那位被軟禁的公主,雖然面色蒼白,但絕不至于突然嘔血垂危!這太蹊蹺了!聯想到庫房中阿里臨死前塞給她的血書密碼指向薦福寺,而公主……公主的袖口!

一個模糊的、幾乎被她忽略的細節,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在掖庭那個陰暗的角落,那位和親公主被兩個宦官押送經過時,她的袖口……似乎飛快地拂過墻角一塊凸起的青磚!動作極其隱蔽!當時柳依依只以為是公主踉蹌扶墻,現在想來……那袖口邊緣,似乎繡著某種極其繁復、顏色深暗的紋樣!

掖庭令那萬年冰封般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他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和……煩躁?和親公主身份特殊,若真在此時出事,尤其是在皇帝震怒的當口,即便是他,也難免麻煩纏身。

他緩緩放下那支飽蘸金粉墨汁的筆,目光重新落回柳依依身上,那眼神更加冰冷幽深。

“柳典記,”掖庭令的聲音依舊平直,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考量,“聽聞你在尚宮局時,于藥石針灸一道,頗有些旁門造詣?”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黑檀木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催命的更鼓。“公主玉體,關乎邦交。若你能立此微功,或許……”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柳依依腫脹的臉頰和嘴角的血跡,又落到那份“金絲牢籠紋”契約上,意思不言而喻——這是她唯一的、暫時的生機。

侍疾?去玉華閣?接近那位神秘的、袖口可能藏著秘密的和親公主?柳依依的心臟狂跳起來!這無疑是龍潭虎穴,但更是絕境中的一線曙光!是探查公主袖口秘密、甚至可能找到傳遞血書密碼機會的唯一途徑!

她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臉頰的劇痛,迎著掖庭令審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馴服:“下官……略知一二,愿為掖庭令分憂,為公主效勞。”

掖庭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刺靈魂深處。片刻,他揮了揮手,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冰冷:“松綁。帶她去凈面更衣。半炷香后,隨本令前往玉華閣。記住,”他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冰冷的警告,“公主若有三長兩短,或是你再生事端……百工坊的‘金絲’,會織得更密。”

手腕上的鐵鏈被粗暴地解開,留下深深的紫紅勒痕。柳依依被兩個宦官拖出簽押房,帶到一間散發著濃烈皂角和廉價脂粉氣味的簡陋耳房。一盆冰冷的、漂浮著冰碴的臟水被潑到她臉上,粗硬的布巾用力擦拭著她臉上的血污和腫脹。一件半舊的、沒有任何紋飾的粗布宮婢衣裙被扔到她身上。

冰冷刺骨的水激得她渾身一顫,臉頰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玉華閣!公主的袖口!

半炷香后,柳依依已換上了那身粗布宮裝,頭發被胡亂挽成一個最簡單的發髻,臉上未施脂粉,紅腫未消,嘴角的傷口結了暗紅的痂。她低眉順眼地跟在掖庭令身后,在兩個手持水火棍的宦官押送下,走出了掖庭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黑沉沉門樓,重新踏入冰冷的夜雨之中。

雨水打在臉上,帶來一絲清醒。掖庭令步履沉穩,走在前面,背影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下顯得瘦削而陰鷙,如同一個移動的陰影。穿過重重宮門,繞過幾處寂靜得可怕的園林,玉華閣那略顯偏僻的殿宇終于出現在雨幕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壓抑的哭泣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從殿內隱隱傳出。

掖庭令在殿門外停下腳步,并未立刻進去。他轉過身,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再次落在柳依依身上,帶著一種審視和警告的意味。他枯瘦的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中微微一動,似乎捏住了什么東西,最終卻只是無聲地垂下。

“進去吧。”他聲音低沉,“記住你的身份,也記住你的‘前程’,皆系于公主一身。”他特意在“前程”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冰冷刺骨。

柳依依低著頭,應了一聲“是”,在兩個宦官的監視下,邁步踏入玉華閣那燈火通明、卻彌漫著濃重藥味和恐慌氣息的內殿。

殿內溫暖如春,與外面的凄風冷雨恍如隔世。數個宮女太監神色惶急地穿梭忙碌,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和苦澀的藥味。內室的錦簾被掀開一角,能看到華麗的拔步床上,一個穿著素白寢衣的纖細身影伏在床邊,正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壓抑的痛苦呻吟和新的血沫濺落在床前鋪設的雪白絨毯上,留下刺目的猩紅斑點。

那便是和親公主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醫正焦急地捻著胡須,額頭上全是汗珠,對著旁邊一個神色威嚴、顯然是宮中女官模樣的中年婦人低聲說著什么,連連搖頭。

柳依依被帶到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她強迫自己不去看公主的慘狀,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瞬間鎖定了公主因咳嗽而微微抬起的手臂,以及那滑落下來的寬大寢衣袖口!

在袖口的內側邊緣!

借著殿內明亮的燭火,柳依依清晰地看到,那雪白柔滑的錦緞袖口內緣,用極其細密的、顏色深得近乎墨黑的絲線,繡著一行行極其微小、排列卻異常規整的……回鶻文字!那些文字巧妙地隱藏在袖口折邊的復雜云紋之中,若非此刻袖口滑落,角度湊巧,加上柳依依刻意的凝神觀察,根本無從發覺!

她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回鶻文!和阿里血書密碼上的文字同源!那些細密的文字,絕非裝飾!是暗號!是傳遞信息的密碼!

她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和表情,目光飛快地掃過那些細如蚊蚋的文字。她雖不精通,但尚宮局典記的身份讓她接觸過不少西域文書,基本的詞匯尚能辨認。幾個反復出現的、如同冰冷毒刺般的詞匯瞬間刺入她的眼簾:

“薦福寺”、“亥時”、“布防圖”、“調包”!

薦福寺!亥時!布防圖調包!

阿里血書密碼指向薦福寺亥時三刻!而公主袖口的暗繡,則清晰地揭示了突厥人在那里真正的圖謀——并非簡單的密件交接,而是要對長安城的關鍵布防圖進行調包!一旦成功,后果不堪設想!

時間!時間不多了!亥時三刻!必須立刻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可是……如何傳遞?她身處深宮,被嚴密監視,外面還有掖庭令虎視眈眈!

就在這時,伏在床邊的公主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一只蒼白纖細的手無力地伸出錦被,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撐,恰好拂過床沿外。

機會!

柳依依眼中精光一閃!她猛地向前一步,看似要去攙扶公主,口中急聲道:“公主小心!”同時,她那只被粗布衣袖掩蓋的右手,如同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極其隱蔽地,用指尖在公主那只滑落出錦被的手腕內側,飛快地、連續地點按了三下!

不是穴位!而是三個極其短暫、卻帶著特定節奏的觸點!如同最精密的密碼敲擊!

摩斯碼!最簡單的預警信號!——危險!快走!

她不知道公主能否理解,更不知道公主是否還有傳遞信息的能力。這是她在絕境中,唯一能想到的、最隱蔽的嘗試!

她的動作快如鬼魅,又借著攙扶公主身體的掩護,連旁邊緊張盯著公主的女官和老太醫都未曾察覺異樣。只有公主的身體,在柳依依指尖觸點落下的瞬間,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那雙因痛苦而緊閉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似乎極其短暫地睜開了一條縫隙,一道極其復雜、混雜著驚愕、了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如同流星般掠過柳依依的臉龐,隨即又迅速湮滅在痛苦之中。

“咳咳咳……”公主咳得更厲害了,鮮血染紅了唇邊和柳依依攙扶她的粗布衣袖。那女官已不耐煩地揮手:“快!扶穩公主!太醫!藥呢?!”

柳依依被粗暴地推開。她踉蹌后退一步,垂下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公主手腕肌膚那冰冷滑膩的觸感,以及那瞬間眼神交匯傳遞的、無聲的驚濤駭浪。

掖庭令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內殿門口,瘦削的身影被燈火拉得很長。他深潭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混亂的內室,掃過咳血的公主,最后,落在了低眉垂目站在角落的柳依依身上,在她那沾染了公主血跡的粗布衣袖上,停留了格外長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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