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金符暗褪茶煙暖【下】
- 古滇異世錄
- 孑然一蓑煙雨
- 4258字
- 2025-08-07 07:06:00
易欣彌不答,卻從懷中取出了他那卷隨身攜帶的、邊緣已磨得起毛的舊羊皮卷。在孟季甫和阿柱愕然的目光中,他翻到羊皮卷后面空白的襯頁,然后,抽出了那支細小的炭筆。
炭筆在粗糙的皮卷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易欣彌的動作從容而專注,仿佛不是在談判的僵局中,而是在書齋里描摹一幅工筆畫。他筆走龍蛇,勾勒的并非山水人物,而是——茶磚!
筆尖流淌,一塊方正的茶磚雛形躍然紙上。然而,易欣彌所繪的,并非他們帶來的那種規(guī)整的筍殼包邊茶磚。只見他炭筆輕點,在那茶磚表面,細致地繪出幾道獨特的、如同藤蔓般纏繞的壓制紋路,又在茶磚一角,勾勒出一個形制奇特的戳記——那是一個由兩個交錯的菱形組成的古樸符號!
孟季甫看得一頭霧水。阿柱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然而,當易欣彌筆下那奇特的壓制紋路逐漸清晰,尤其是那個菱形交錯的戳記完整呈現(xiàn)時,一直穩(wěn)如磐石的洛桑,臉色驟然劇變!
他猛地從主位上站了起來!壯碩的身軀帶倒了身旁的銅碗,滾燙的酥油茶潑灑在氈毯上,滋滋作響,濃香四溢。但他渾然未覺,一雙鷹眼死死地盯住易欣彌手中那張薄薄的紙頁,瞳孔急劇收縮,里面翻涌著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深沉的、近乎虔誠的激動!
“這…這是…”洛桑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粗壯的手指指向紙上的戳記,“‘日月和合符’?!你…你怎么會知道這個?這是…這是……”
易欣彌停下筆,將紙頁輕輕舉起,讓那炭筆繪制的圖案完全展現(xiàn)在洛桑眼前。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洛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三百年前,吐蕃贊普迎娶滇人人公主,陪嫁之中,有茶磚九千九百九十九塊。此磚非比尋常,取蒼山雪頂云霧所罩古茶樹王三春之蕊,由濮人秘傳九轉(zhuǎn)之法壓制,磚面隱刻‘纏枝瑞蓮紋’,一角獨留贊普親賜‘日月和合符’為記。此符一出,茶磚即為圣婚之禮,亦是盟誓之證。”他目光清亮,直視著洛桑劇烈波動的眼神,“老爹所求的,恐怕是那份連大雪山頂云霧也帶不來的、足以供奉神佛的‘綿長回甘’吧?”
洛桑魁梧的身軀晃了晃,仿佛被易欣彌的話語擊中了靈魂深處。他死死盯著那炭筆繪制的、簡陋卻神韻十足的“日月和合符”,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驛站內(nèi)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若木雞。連火塘里的火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洛桑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他臉上的震驚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肅穆與莊重。他不再看那些茶磚,也不再提什么七成價錢。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解下了自己腰間懸掛的那枚金符!
那金符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轉(zhuǎn)著沉甸甸的、內(nèi)斂而神圣的光芒。符身厚重,正面刻著繁復的梵文種子字,背面,赫然正是易欣彌炭筆所繪的、兩個交錯菱形的“日月和合符”!
洛桑雙手捧著那枚象征著驛站權威、或許也象征著更深層信仰的金符,一步步走到易欣彌面前。他微微躬身,以一種近乎朝圣的姿態(tài),將金符遞向易欣彌。
“易先生,”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敬畏,“您……識得天機。這符,這茶……我洛桑的驛站,連同這些茶磚,都歸您了!只求先生……指點迷津!”
整個驛站陷入一種近乎凝固的震撼之中。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孟季甫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看著洛桑手中那枚價值顯然無法估量的金符,又看看易欣彌平靜無波的臉,再看看自己懷里那幾塊被貶為“七成”的茶磚,只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得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那枚沉甸甸的金符,在躍動的火光里,無聲訴說著一個遠比茶磚交易更幽深、更驚心動魄的古老約定。
易欣彌的目光落在那枚沉甸甸的金符上,并未立刻伸手去接。火塘的光跳躍著,將他清癯的側(cè)臉映得明暗不定。他沉默著,那沉默如同高原的夜,深不見底,壓得驛站里每個人都喘不過氣。洛桑保持著遞出金符的姿勢,手臂微微顫抖,鷹隼般的眼中,此刻只剩下近乎卑微的懇求與探尋。
“茶煙起處,自有因果。”易欣彌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像穿過遠古冰川的風,帶著洞徹的微涼。他緩緩抬起手,卻不是去接那枚象征著巨大財富與權力的金符,而是用指尖,輕輕拂過金符背面那凹陷的、古老的“日月和合符”刻痕。
“符是舊符,茶非舊茶。”他收回手指,目光投向門外沉沉的暮色,“三百年前的雪頂云霧,早已化入輪回。執(zhí)念如繭,纏住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他的話語如同禪偈,讓洛桑魁梧的身軀猛地一震,眼中翻涌起巨大的失落與茫然。
“那……那這符……”洛桑的聲音干澀,捧著金符的手無力地垂下。
易欣彌的目光轉(zhuǎn)向一旁仍處于巨大震驚中的孟季甫,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緣法未至,強求何益?洛桑老爹,你驛站的酥油茶,足以暖透鷹愁脊的寒風。這些茶磚,”他指了指門口的木箱,“按你最初開口的七成之價留下。這金符,太重,還是系回你的腰上吧。”
洛桑怔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易欣彌的話像冰冷的雪水,澆熄了他眼中灼熱的火焰,只留下冰冷的灰燼和更深的困惑。他低頭看著手中光芒黯淡下去的金符,又看看那幾箱普通的勐庫茶磚,最終,頹然地將金符緊緊攥在手心,沉重地坐回了氈毯上,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驛站里彌漫開一股沉重的、帶著失落和敬畏的寂靜。
孟季甫只覺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七成!峰回路轉(zhuǎn),竟又回到了最初的七成!這巨大的落差讓他腦中一片空白,方才金符帶來的眩暈感還未完全散去,易欣彌輕飄飄幾句話便讓那潑天的富貴煙消云散。他下意識地又攥緊了懷中那顆山雀算珠,冰涼的石頭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的真實感。虧了?好像虧了,畢竟洛桑自己提出的七成。賺了?似乎又賺了,若非易欣彌,恐怕連七成都是奢望。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交織在一起,讓他喉頭發(fā)干,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柱反應最快,他一個箭步?jīng)_到茶箱邊,動作麻利得仿佛怕洛桑反悔:“七成!老爹爽快!扎西兄弟,搭把手,茶磚卸下來入庫!”他黝黑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七成的價錢,已是遠超預期。
交易在一種微妙的、沉默的氛圍中迅速完成。扎西和幾個藏人青年默默地搬運著茶磚,洛桑坐在火塘邊,摩挲著重新系回腰間的金符,眼神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火焰,仿佛靈魂已被抽離。卓瑪端來了更多的酥油茶和粗糙的青稞面餅,熱情地招呼著,試圖驅(qū)散這凝重的氣氛,但她的笑容下也掩藏著深深的不安。
孟季甫捧著新?lián)Q的干凈銅碗,碗里酥油茶的熱氣氤氳著,濃香依舊,喝在嘴里卻莫名有些發(fā)苦。他小口啜飲著,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易欣彌。濮人首領正安靜地坐在一旁,小口吃著卓瑪遞來的青稞餅,神情平淡無波,仿佛剛才那場足以顛覆尋常人命運的驚濤駭浪,不過是拂過他羊皮卷的一粒微塵。昏黃搖曳的火光映在他沉靜的側(cè)臉上,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袍在周圍厚重的氆氌和粗獷的皮襖間顯得格格不入,卻又透出一種難以撼動的、淵渟岳峙般的孤高。
孟季甫心頭猛地一跳,一個模糊卻強烈的念頭升起:這易先生,絕非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簡單!識得羌人遺物,通曉吐蕃秘符,輕描淡寫間撥動人心如撥算珠……他到底是什么人?
“易先生……”孟季甫忍不住低聲開口,聲音有些發(fā)澀。
易欣彌聞聲轉(zhuǎn)過頭,火光在他清亮的眸子里跳躍:“孟掌柜,茶暖了身子,賬,也該清一清了。”
孟季甫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放下碗,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他那把寶貝算盤。檀木的框,牛筋的檔,暗紅的算珠。他深吸一口氣,手指習慣性地向最上排撥去,尋找那顆關鍵的、代表整數(shù)的“頂珠”。指尖觸到一顆珠子,正要撥動——
嗒!
一聲異常清脆、甚至帶著點輕微回響的撞擊聲,在噼啪的火塘燃燒聲和低低的藏語交談聲中突兀地響起!
孟季甫的手指僵住了。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算盤最上檔那顆被他指尖碰到的算珠——正是那顆缺了一角、繪著炭筆山雀的暗紅石珠!剛才那聲異響,就是它撞擊算盤梁柱發(fā)出的!這聲音……比他記憶中任何一顆算珠的碰撞聲都要清越、都要……不尋常!仿佛那顆冰冷的石頭珠子,被山雀注入了生命,有了自己的聲音。
他心頭劇震,猛地抬頭看向易欣彌。
易欣彌的目光,也正落在那顆山雀算珠上。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但孟季甫卻敏銳地捕捉到,在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如同石子投入深水,轉(zhuǎn)瞬即逝。那眼神里,似乎有一絲了然,一絲……意料之中?
易欣彌并未言語,只是對著孟季甫,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孟季甫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他握緊了算盤,指尖冰涼,那顆山雀算珠緊貼著指腹,那微妙的棱角和炭筆的澀感此刻無比清晰。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手指有些發(fā)抖地開始撥動算珠。噼啪聲在寂靜的角落響起,計算著茶磚的數(shù)量、折價、路途損耗、馱馬草料……每一個數(shù)字都清晰無比,可他的心神,卻有大半被那顆發(fā)出異響的殘珠,和易欣彌那深不可測的一瞥牢牢攫住。
賬目很快算清。孟季甫
洛桑仿佛被驚醒,遲緩地抬起頭,目光掃過銀錢,又掠過孟季甫手中的算盤,最后停留在易欣彌身上片刻,才疲憊地揮揮手:“卓瑪,收將銀錢和朱貝付給他們。”他的聲音里,之前的豪邁和精明蕩然無存,只剩下濃濃的倦怠。
驛站里的人們漸漸散去,各自歇息。厚實的氈毯鋪開,疲憊的軀體陷入其中,鼾聲很快此起彼伏。孟季甫躺在靠墻的氈毯上,卻毫無睡意。驛站的夜深沉如墨,只有火塘里殘留的炭火發(fā)出暗紅的光,偶爾噼啪一聲,濺起幾星微弱的火星。高原的寒氣透過石墻縫隙絲絲縷縷地滲進來,即使裹著厚厚的羊毛氈毯,也讓人手腳冰涼。
他睜著眼睛,望著低矮的、被煙熏得黝黑的屋頂梁木。風吼關金屬的悲鳴,鷹愁脊深淵的冷霧,驛站里金符奪目的光芒,易欣彌深潭般的眼神,還有……那顆算珠發(fā)出的、獨一無二的“嗒”聲……無數(shù)畫面和聲音在腦海中翻騰、碰撞。
他悄悄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到懷里的算盤,指尖精準地找到了那顆山雀算珠。冰冷的石質(zhì),山雀翅膀的炭筆線條在指腹下微微凸起。他用指腹反復摩挲著那個小小的缺口,那被炭筆巧妙勾勒成雀喙的凹陷處。黑暗中,那聲清脆的異響仿佛又在耳邊回蕩。
這珠子……這易先生……
就在他心緒紛亂如麻之際,一陣極其輕微、壓抑的咳嗽聲,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驛站角落的馬廄方向飄了過來。
咳…咳咳…咔…咔……
那咳嗽聲短促而費力,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把肺腑都撕裂的粘稠感,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和……不祥。
孟季甫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他猛地支起耳朵,睡意全無。那咳嗽聲……不對勁!絕不是尋常的傷風著涼!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黑暗中,仿佛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旁邊氈毯上,易欣彌似乎也并未入睡。他翻了個身,動作輕微。借著炭火微弱的光線,孟季甫看到易欣彌的手,正搭在他那卷隨身攜帶的羊皮卷上。皮卷攤開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并非漢字的奇特字符。易欣彌的手指,正無聲地劃過其中一行,指尖停留在某個字符上,久久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