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霜刃劈云茶秤星
- 古滇異世錄
- 孑然一蓑煙雨
- 4823字
- 2025-08-05 07:11:00
霧靄如乳,沉甸甸地壓在蒼翠的群巒之間。馬蹄踏碎草葉上的露珠,蹄鐵叩擊著裸露的巖石,發出清脆又單調的聲響。孟季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新換的麥稈鞋底軟韌,踩在濕滑的山徑上果然穩當不少,只是那根紅繩串著的缺角算珠,隨著他身體的晃動,一下下輕敲著算盤框,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像一顆不安分的心跳。他時不時伸手摸一摸那處磕碰的凹陷,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心里那本無形的賬本便又翻開一頁:“缺角……損價一成,待尋巧匠修補,滇南老銀匠鋪子,工費約莫……”
“算珠先生!”阿柱在前頭牽著馱滿茶餅的馬,回頭打斷他的默算,聲音帶著山風穿林的清亮,“翻過前面那道埡口,就是吐蕃地界了!酥油茶的香氣,保管能順著風飄過來!”他黝黑的臉上洋溢著即將抵達的興奮。
孟季甫精神一振,抬頭望去。只見兩座陡峭的山峰如同巨斧劈開,夾峙出一道狹窄的隘口,山石嶙峋猙獰,寸草不生,仿佛大地的一道陳舊傷疤。隘口上方,灰白色的霧氣被強勁的高原風撕扯成絲絲縷縷,疾速掠過鋒利的山脊,發出尖銳的呼嘯。那風聲灌入耳中,竟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刮得人臉頰生疼。
“這風……像刀子!”孟季甫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攏緊了身上那件沾滿泥點的官袍,懷里的算盤被他護得更緊。
易欣彌拄著茶樹枝削成的拐杖,杖頭那段枯萎的嫩芽在狂風中簌簌抖動。他瞇著眼,望向那險惡的埡口,神情專注,仿佛在傾聽風刃掠過巖石的韻律:“風刃劈云,古道鑿山,天地亦在算計,留下這道穿行的縫隙?!彼穆曇舨桓?,卻奇異地穿透了風聲,帶著一種勘破天機的平靜。
馬隊沉默地向著埡口進發。風勢越發猛烈,卷起地上的碎石砂礫,劈頭蓋臉地打來。馱馬不安地打著響鼻,沉重的茶箱在鞍架上發出吱呀的呻吟。孟季甫的麥稈鞋踩在光禿禿的巖石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就在隊伍即將鉆入隘口最狹窄處時,那呼嘯的風聲中,陡然夾雜進另一種聲音!
嗚——嗚——嗚——
低沉、渾厚、帶著金屬震顫的嗡鳴,如同遠古巨獸的嘆息,從頭頂壓了下來!那聲音并非單一,而是層層疊疊,此起彼伏,瞬間蓋過了風聲,充斥了整個狹窄的空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連腳下的巖石都仿佛在微微顫抖!
“什么鬼動靜?!”孟季甫駭然失色,猛地抬頭。只見兩側陡峭如削的崖壁之上,竟懸掛著無數巨大的、銹跡斑駁的金屬物件!有斷裂扭曲的鐵矛,有布滿凹痕的盾牌殘片,有崩了刃口的沉重戰斧,更多的是形狀怪異、難以名狀的巨大鐵塊,被粗大的鐵鏈或堅韌的牦牛皮繩牢牢捆縛,懸吊在離崖頂數丈高的地方。強勁的高原風猛烈地撞擊、拉扯、撕咬著這些沉重的金屬遺骸,使它們如同巨大的鐘擺,在空中瘋狂地搖晃、碰撞!
嗚——鏘!嗚——哐!
金屬與金屬的撞擊聲沉悶而驚心,銹蝕的碎屑如同暗紅色的血雨,簌簌落下。一塊磨盤大小、邊緣鋒利的盾牌殘片,在狂風的推動下,帶著駭人的呼嘯,擦著孟季甫的頭頂橫掃而過,重重砸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巖石上,“轟”的一聲巨響,碎石飛濺!
“天爺!”孟季甫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躲到一塊凸起的巨石后,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懷里的算盤被撞得“嘩啦”一響,幾顆算珠險些跳脫。
“莫慌!貼著石壁走!”阿柱經驗豐富,早已勒住受驚的馬匹,大聲呼喝,指引眾人緊貼相對平緩些的崖壁內側行進,避開那些在空中肆虐的巨大兇器。
易欣彌卻停住了腳步,仰頭望著那些在風中狂舞、悲鳴的金屬巨物,臉上并無多少懼色,反而流露出一種近乎癡迷的探究??耧L卷起他的衣袂,獵獵作響?!帮L懸刃林……”他喃喃自語,聲音在金屬的轟鳴中幾乎微不可聞,“以天風為力,懸金鐵為陣,阻千軍于方寸……好算計!好大的手筆!”
“這……這鬼地方是哪個瘋子弄的?”孟季甫躲在石頭后面,驚魂未定地喊,聲音發顫。
阿柱一邊安撫躁動的馬匹,一邊大聲解釋:“老輩人傳下的,叫‘風吼關’!說是幾百年前,吐蕃的‘鐵鷹王’在這兒用計,懸了三天三夜的鐵器,借風勢發出鬼哭神嚎,硬生生嚇退了追兵!后來就成了個界碑,也是給過路商旅提個醒——前頭,就是刀口舔血的買賣了!”他指了指隘口盡頭隱約透出的天光,“穿過這‘刃林’,才算真進了吐蕃!”
隊伍在令人心悸的金屬風暴中艱難穿行。孟季甫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貼著冰冷的石壁挪動,每一步都提心吊膽,生怕頭頂哪塊銹蝕的巨鐵支撐不住,轟然砸落。易欣彌卻走得相對從容,目光不時掃過崖壁上那些被鐵鏈磨出的深深凹痕,以及鐫刻在石縫間、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符文,手指在石壁上輕輕劃過,若有所思。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金屬轟鳴終于被甩在身后。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遼闊、蒼涼的高原景象撲面而來。天空是近乎刺眼的湛藍,低垂的云絮仿佛觸手可及。遠處,覆蓋著終年積雪的山峰在陽光下閃耀著圣潔的銀光??諝庀”《遒瑤е┖湍敛莼旌系莫毺貧庀?。
然而,腳下的路并未變得平坦。一條更為陡峭、狹窄的山道,如同巨蟒般蜿蜒盤繞在裸露的、泛著鐵銹紅色的巨大山巖之間。石階粗糙,許多地方僅容半只腳掌著力,下方就是深不見底、云霧繚繞的幽谷。山風依舊強勁,吹得人搖搖欲墜。
“這叫‘鷹愁脊’!”阿柱神色凝重,解下馱馬背上的茶箱,示意眾人背上,“馬是過不去了,得靠人背過去!腳下生根,眼莫亂瞟!”他率先扛起一個沉重的茶箱,動作穩健地踏上了那令人目眩的石脊。
孟季甫看著那深淵之上、僅靠幾塊頑石支撐的險徑,腿肚子又開始轉筋。他試著扛起一個茶箱,那分量壓得他腰一彎,懷里的算盤又“嘩啦”作響。“這……這路是給人走的?茶箱掉下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著!”他哭喪著臉。
“算珠先生,”易欣彌也已背好行囊,拄著拐杖走到他身邊,指了指石脊邊緣幾處明顯被重物反復摩擦出的、光滑的凹痕,又指了指深淵下隱約可見的、閃著微光的白色碎片,“掉下去的,何止茶箱?你看那些碎骨,在谷底算賬,怕是連本錢都收不回?!彼Z氣平淡,卻讓孟季甫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別無選擇。孟季甫咬緊牙關,學著阿柱的樣子,將茶箱的背帶死死勒在肩頭,每一步都踩得異常沉重。腳下的石階冰冷堅硬,硌得麥稈鞋底生疼。強勁的山風從側面猛烈推搡,他必須用盡全力穩住重心,身體緊貼著內側陡峭的石壁挪動。每一次側身讓路,深淵的寒氣便直透脊背。他再不敢看下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那方寸之地,汗水浸透了里衣,又被冷風吹干,帶來一陣陣寒意。懷里的算盤隨著他身體的晃動和沉重的呼吸,不斷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那根串著缺角算珠的紅繩,在劇烈的顛簸中,頑強地在他胸前晃蕩。
易欣彌走在他前面,身形雖顯文弱,步履卻異常沉穩。他手中的茶樹枝拐杖,每一次點地都精準地落在穩固的石縫或凸起處,發出篤實的輕響。他偶爾會停下片刻,目光掃過石脊兩側風化剝落的巖層,或是凝視深淵下方蒸騰變幻的云氣,像是在閱讀一部攤開在大地上的無字天書。
行至最狹窄處,一段不足三尺寬的石梁橫跨兩處絕壁,下方云霧翻涌,深不見底。阿柱率先通過,在對面放下茶箱,回身伸手來接應。孟季甫背著沉重的茶箱挪到石梁前,看著那狹窄的通道和下方翻滾的云霧,只覺得頭暈目眩,雙腿如同灌了鉛,怎么也抬不起來。
“算珠先生,莫看下面!看我的腳!”阿柱在對面大聲喊道。
就在這時,一陣更為猛烈的橫風毫無征兆地襲來!孟季甫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茶箱側面,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猛地向深淵一側歪倒!
“啊——!”凄厲的慘叫撕裂了山風。
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孟季甫背茶箱的肩帶!是易欣彌!他不知何時已側身緊貼在石壁上,一手死死扣住巖縫,另一只手如同鐵鉗般拽住了即將墜落的孟季甫!
沉重的茶箱帶著兩人猛地向下一墜!易欣彌悶哼一聲,扣住巖縫的手指關節瞬間發白,青筋暴起。孟季甫感覺肩帶勒進了皮肉,半邊身子懸空,腳下是翻騰的云霧,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他,嚇得他魂飛魄散,連叫都叫不出聲了。
“撒手!扔了箱子!”阿柱在對面焦急大吼,想要沖過來,卻被狹窄的石梁阻住。
易欣彌牙關緊咬,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手臂因承受著兩人加一箱的重量而劇烈顫抖。他非但沒有松手,反而將孟季甫肩帶攥得更緊,身體如同釘子般死死楔在石壁上!
“抓穩……腳下……生根!”易欣彌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力量。
孟季甫被這聲低喝驚醒,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雙腳拼命在光滑的石梁邊緣蹬踏,尋找著任何一點微小的著力點,手指也胡亂地摳向冰冷的巖壁!那串著缺角算珠的紅繩,在劇烈的晃動中狠狠甩在他臉上,帶來一絲冰涼的刺痛。
幾番驚心動魄的掙扎,在阿柱終于冒險踏上石梁,從另一側死死抓住孟季甫手臂的合力下,兩人連帶著那沉重的茶箱,才被一寸寸拖回了相對安全的石壁內側。
孟季甫癱軟在地,如同離水的魚般大口喘息,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冷汗浸透全身,在冷風中讓他止不住地哆嗦。他下意識地摸向懷里——算盤還在!只是那根串著缺角算珠的紅繩,在剛才的拉扯中,竟被生生崩斷了!那顆帶著磕碰痕跡的暗紅算珠,此刻正靜靜躺在他劇烈起伏的胸口,緊貼著狂跳的心臟,傳來一種奇異的、帶著他體溫的暖意。
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顆缺角的算珠。冰冷的石面,被他的冷汗和體溫浸潤,缺角處細微的棱角,竟不再顯得那么礙眼。他緊緊攥住這顆珠子,仿佛攥住了一條剛剛撿回來的性命。什么損價一成,什么銀匠鋪子,此刻都顯得無比遙遠而可笑。
“易先生……”孟季甫聲音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難以言喻的感激,看向旁邊同樣氣息未勻、臉色微微發白的易欣彌。
易欣彌擺了擺手,示意無妨。他喘息稍定,目光卻落在孟季甫緊握的拳頭上,那缺角算珠的輪廓隱約可見。他忽然伸出手,從自己隨身攜帶的書冊中,抽出了一支細小的炭筆——那筆桿,竟也是用某種堅韌的草莖削制而成。
“給我?!币仔缽浀穆曇艋謴土似饺盏臏睾?。
孟季甫不明所以,遲疑地攤開手掌,露出那顆帶著體溫的算珠。
易欣彌接過算珠,就著山巖的平面,用那細小的炭筆,極其專注地在算珠光滑的弧面上,細細勾勒起來。炭黑的線條在暗紅的珠面上游走,如同注入靈魂的筆觸。片刻之后,他將珠子遞還給孟季甫。
孟季甫低頭看去,只見那算珠的缺角邊緣,竟被炭筆巧妙地勾勒、填補,化作了一只振翅欲飛的山雀!雀喙正對著那處小小的缺損,仿佛隨時要從珠子里掙脫出來,飛向這蒼茫的高原。炭筆的黑色線條與算珠的暗紅底色相映,非但不突兀,反而給這顆冰冷的珠子注入了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那山雀的姿態,竟與傈僳人懸倉茶籠里打盹啄芽的鳥兒,有八九分神似!
“這……”孟季甫捧著珠子,指尖感受著那炭筆留下的微澀觸感,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沖散了方才的驚悸與冰冷。這哪里還是那顆讓他耿耿于懷、計算著價值損耗的殘珠?分明成了一件獨一無二的護身符,烙印著山道艱險,也烙印著絕境援手的情誼。
阿柱看著那珠子上的山雀,咧嘴笑了:“嘿!這下好了,山雀落算珠,往后算賬,連山里的精靈都給你幫腔哩!”
隊伍休整片刻,再次踏上鷹愁脊。孟季甫重新背起茶箱,腳步依舊沉重,但眼神卻比之前沉穩了許多。那顆繪著山雀的缺角算珠,被他小心翼翼地貼身收好,緊貼著心口。他不再頻繁地低頭看路,也不再因深淵的寒氣而畏縮,目光更多地投向遠方遼闊的天地。懷里的算盤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珠子碰撞的聲音,似乎也少了些市儈的算計,多了幾分踏實的韻律。
終于,在夕陽將西邊的雪峰染成一片瑰麗金紅時,他們走下了鷹愁脊的最后一道石階。眼前是一片開闊的高山草甸,地勢平緩了許多。幾縷淡藍色的炊煙,正從草甸盡頭幾座低矮厚實的石砌碉房上升起,在純凈的空氣中裊裊飄散。
空氣中,果然飄來一股奇異的濃香。那香氣醇厚、溫暖,帶著油脂的豐腴和一種深沉獨特的茶香,霸道地鉆入每個人的鼻腔。
“酥油茶!”阿柱深深吸了一口氣,疲憊的臉上綻開笑容,“到了!吐蕃人的驛站到了!”
孟季甫停下腳步,望著那炊煙升起的地方,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顆溫熱的、繪著山雀的算珠。風吼關的金屬悲鳴,鷹愁脊的生死一線,似乎都被這溫暖的香氣沖淡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涌上心頭。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去盤算酥油茶該加幾文錢,而是學著易欣彌的樣子,深深吸了一口這混合著草甸清冽與茶油濃香的氣息,喃喃道:
“到了……這賬,總得喝飽了才算得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