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季甫被捆在馬背上的模樣,活像條剛從漁網里拖出來的胖頭魚,腰間的算盤硌著馬背,每顛一下就硌得他“哎喲”一聲。阿柱在前頭牽著馬,時不時回頭笑:“孟先生這捆法,比茶餅壓得還緊實,保管掉不了。”
易欣彌跟在旁邊,手里拄著根茶樹枝削的拐杖,杖頭還留著片嫩芽。他看著孟季甫顛得直晃的腦袋,忽然指著路邊的崖壁笑:“你看那石縫里的茶叢,長得比你還歪歪扭扭。”孟季甫氣哼哼扭頭,卻被風灌了滿嗓子土,咳嗽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旱獺:“早知道這山路比算珠還難撥,說什么也得讓官轎抬進來。”
正說著,馬忽然打了個響鼻,前蹄在塊青石板上打滑。阿柱猛拽韁繩,孟季甫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虧得那捆繩勒得緊,只把算盤甩了出去,珠子撒在草叢里,滾得比受驚的山鼠還快。等眾人七手八腳撿回來,發現顆算珠磕缺了角,孟季甫捧著那顆殘珠直心疼:“這可是算過洱海茶賬的功臣,缺了角,以后算茶價得少半文。”
走至半山腰,傈僳人的歇腳棚忽在林子里冒出來。棚子是用茶樹枝搭的,頂上蓋著箬葉,墻角堆著半簍烤焦的茶餅。守棚的老漢見他們來,忙往陶爐里添柴,爐上的銅壺“咕嘟”響,倒出來的茶湯帶著點焦糊味。“這是‘火焦茶’,”老漢往茶里撒把炒青稞,“山路陡,喝了腳不軟,比馬奶子頂用。”
孟季甫剛被解下來,腿軟得像煮過的面條,癱坐在竹凳上直喘。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被那股焦苦味嗆得直瞪眼,正要皺眉,卻見老漢往自己碗里丟了一把,:“怕苦?加點這個,麻透了就不覺得苦了。”孟季甫看得直咋舌,易欣彌卻慢悠悠品著,忽然指著棚柱上的刻痕笑:“你看這道深痕,像不像你算盤上的定位點?”原來那是馬幫經年累月拴馬勒出的溝,倒真有幾分算珠定位的規整。
歇腳棚旁的老樹歪脖子上,掛著十幾個竹編的茶籠,籠底都鉆了小孔。阿柱解下一個給他們看,里面的茶芽竟還帶著潮氣:“這叫‘懸倉’,比地倉透氣,山里潮氣重,掛得高才不發霉。”孟季甫踮腳數茶籠,忽然發現個籠子里藏著只山雀,正啄著茶芽打盹,驚得他差點把手里的茶碗摔了:“這小東西倒會享福,喝的比我還好。”老漢在旁笑:“它幫著啄蟲,該得點茶禮。”
再往上行,路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馬。孟季甫被阿柱半扶半拽著走,腳底下的碎石子總往靴子里鉆,每走一步都像踩著算盤珠。忽聽前頭傳來“嘩啦”聲,原是個傈僳姑娘背著茶簍往下走,簍繩斷了,茶餅滾了滿地,有幾塊順著坡往下跌,嚇得孟季甫直喊:“小心我的算珠!”姑娘卻不慌不忙,抽出腰間的砍刀削了根青藤,三兩下就把茶簍捆好,撿起茶餅時還唱著調子:“茶餅滾下坡,明年發新棵,馬幫哥哥來,茶芽滿山坡。”
易欣彌幫著撿茶餅,見塊茶餅上沾著片羽毛,忽然笑:“這倒像給茶餅蓋了個印章。”姑娘聽了,往他手里塞了塊茶餅:“送你了,帶回去讓算珠先生算算,羽毛該值幾文錢。”孟季甫在旁立刻接話:“山雀毛輕,得按分算,不過沾了茶香,得加兩厘。”姑娘被逗得直拍茶簍,簍里的茶餅“咚咚”響,倒像在幫他應和。
傍晚歇在傈僳人的木楞房,房梁上懸著的銅鍋里煮著肉湯,湯里竟飄著些綠芽。阿柱舀起一勺笑:“這肥膘肉,肉不膩,湯不苦,比你們城里的宴席對胃口。”孟季甫剛要伸筷子,卻被易欣彌拉住,指著房梁上的竹筐笑:“你看那筐里的茶,堆得像不像你沒算完的賬?”果然,竹筐里的茶餅,碼得整整齊齊,倒真有幾分賬本上的數字模樣。
夜里圍著火塘,傈僳人跳起了鍋莊。漢子們的麂皮褂上別著樹枝,姑娘們的圍裙上繡著大朵的花紋,舞步踏得地板“咚咚”響,倒像在打算盤。孟季甫看得心癢,也跟著扭了兩下,結果踩了阿柱的腳,又被自己的官袍絆倒,摔在火堆邊,把烤著的茶餅壓碎了半塊。眾人笑得直拍大腿,一個老阿媽往他嘴里塞了塊烤茶餅:“吃點壓驚,明年算賬更靈光。”
易欣彌卻被一個編草鞋的老匠人吸引。老人用麥稈編鞋底,說這樣穿著不打滑,鞋面上還綴著幾顆果子當裝飾。“這叫‘麥稈鞋’,”老人捏著麥稈笑,“走山路像踩在稻草上,穩當。”易欣彌剛要問編法,就聽孟季甫在火塘那頭喊:“先生快來!他們用茶籽當骰子,我輸了三塊茶餅!”原來幾個青年正用茶籽賭輸贏,孟季甫的算珠在旁擺了一排,倒像在給茶籽當裁判。
后半夜起了山霧,木楞房的縫隙里鉆進些霧氣,帶著股油香。孟季甫睡得沉,算盤從懷里滾出來,掉在火塘邊,珠子被烤得溫熱。易欣彌撿起來時,見顆算珠上沾著點火塘灰,忽然笑了——那火塘灰的形狀,竟像極了白天摔碎的那個陶碗。
次日清晨,霧還沒散,傈僳人已在屋后炒青稞。大鐵鍋里的青稞面翻滾著,冒出的熱氣混著霧,把木楞房裹成了個蒸籠。孟季甫湊過去看,被熱汽燙得直縮脖子,卻盯著鍋里的青稞數:“這鍋炒得勻,得多算十文;那鍋有點焦,得扣五文。”炒面的漢子被逗得直樂,用條帚敲了敲他的腦袋:“算珠先生,青稞面是吃的,不是算的,再算,鍋灰都要生氣了。”
出發前,老阿媽往他們行囊里塞了雙踏麥稈鞋:“山路滑,穿這個穩當。”阿柱則把那顆缺角的算珠用紅繩串了,掛在孟季甫的算盤上:“缺角怕什么?記著山路難走,下次來多帶兩擔好茶。”
馬隊鉆進霧里,馬蹄踏在茶叢間的小路上,驚起幾只山雀。孟季甫穿著麥稈鞋,走得竟然比官靴穩當些,只是時不時摸一下算盤上的紅繩:“這缺角珠得記上賬,等回了滇地,得找人補補。”易欣彌在旁笑著搖頭,翻開書冊,見新添的頁上畫著懸倉、麥稈鞋和火焦茶,旁邊寫著:山高茶更烈,路陡笑更響。
霧漸漸散了,露出遠處的雪山。孟季甫忽然指著山尖笑:“先生你看,那雪堆得厚不厚?”易欣彌望去,見雪峰壓過云朵,寒風穿過樹林,帶著森林里的濕氣,混著馬幫的銅鈴聲,在身后鋪成一條帶著青苔味的路,比瓦薩寨的奶酒還多了幾分醇厚。
“等翻過這山,”孟季甫忽然加快腳步,算盤珠子在懷里叮當作響,“該能見到吐蕃的酥油茶了吧?我得算算,酥油拌茶,該加幾文錢才不虧。”易欣彌笑著揚了揚手里的茶枝拐杖,杖頭的嫩芽早已枯萎,在風里輕輕晃,像在說這山路再陡,有茶香和笑聲陪著,再難的賬也算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