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幫行至洱海東岸時，正趕上昆彌人三月繞靈會。易欣彌剛把竹簡書冊從行囊里取出來，就被一陣叮叮當當的銅鈴聲圍住——七八個穿繡花圍裙的姑娘舉著茶擔，擔上的錫壺亮得能照見人影，壺嘴都雕成小玉龍的模樣。

“先生嘗嘗'雷響茶'？“領頭的姑娘掀開壺蓋，里面的茶湯正咕嘟冒泡，投進的烤茶餅在沸水里翻騰，濺起的水花燙得她慌忙縮手，倒把孟季甫逗得直樂。那姑娘卻不惱，用銅勺舀起茶湯往粗陶碗里倒，琥珀色的茶水混著茶沫，倒像瀾滄江里起的浪。

他們跟著姑娘往村里走，石板路上的馬蹄印里還積著昨夜的雨。孟季甫踩著塊刻著魚紋的青石板，忽聽腳下“咚“的一聲空響，低頭見石板能掀開，下面藏著個陶缸，缸里碼著整整齊齊的茶餅?！斑@是'地倉'，“姑娘拍著石板笑，“去年馬幫的茶沒賣完，藏在這里比糧倉還保險?！?

昆彌人的土房都帶著照壁，壁上刷白，檐角掛著的銅鈴串里，竟混著幾串曬干的茶芽。易欣彌正對著照壁上的茶花圖出神，就被個戴藍布包頭的老漢拉進堂屋，方木桌上擺著個三足銅爐，爐上的砂銚正煮著水，旁邊的碟子里碼著核桃片、乳扇和紅糖塊。

“三道茶要配三句話。“老漢往砂銚里投茶時，聲音像敲銅鈴，“頭道苦，是說做人要吃得苦；二道甜，是講日子有回甘；三道嘛——“他故意頓了頓，看著孟季甫笑，“要加花椒，是教你世事多麻煩?！?

孟季甫剛端起第一道茶，就被苦得直皺眉，正要往碟子里拈紅糖，卻被老漢用筷子攔?。骸凹笔裁矗靠嗖煌?，甜不進?！耙仔缽浽谂月朴破分鋈恢钢鴫ι系淖之嬓Γ骸懊洗笕四憧?，這'茶'字寫得像不像個算珠？“原來那書法里的捺筆，竟真帶著點算盤珠子的圓鈍。

午后逛繞靈會集市，孟季甫的算盤幾乎沒停過。見個老阿媽賣染布，他蹲在布攤前數上面的茶花紋：“這朵繡得大，得多算兩文；那朵小，得扣半文?！袄习尡凰旱弥迸南ヮ^，往他懷里塞了塊扎染茶巾：“送你了，算珠打得比唱曲兒還好聽?！?

易欣彌卻被個編竹器的老匠人吸引。老人編的茶簍上纏著彩線，簍底竟藏著個小抽屜，拉開來能放茶針和茶則?！斑@叫'百寶簍'，“老人用竹刀削著篾條，“馬幫的先生說，寫茶俗考的，就得用這樣的家伙什。“易欣彌聽得心頭一動，正想討教編法，忽聽孟季甫在不遠處驚呼。

原是他見個孩童用茶膏畫畫，蹲在地上跟著學，結果把官服下擺蹭了滿是青黑的茶漬。孩童的阿爹慌忙來賠罪，孟季甫卻擺手笑：“這比滇王府的墨汁好用，你看我畫的這株茶樹，枝椏還帶著風呢。“說著又蘸了點茶膏，在地上補了只歪歪扭扭的騾馬，逗得圍觀者笑成一團。

傍晚被邀去漁村里做客，昆彌人阿爺劃木底船來接。船舷邊掛著串風干的魚，魚肚子里竟塞著茶葉?！斑@叫'魚藏茶'，“阿爺搖著櫓，“把春茶塞進鮮魚肚子，掛在房梁上熏干，來年拿出來煮，帶著洱海的鮮味?！耙仔缽浡牭眠B連點頭，忙讓孟季甫記在賬上，卻見他正對著水面照影子——原來剛才喝茶時，胡子上沾了片乳扇，活像掛了串小鈴鐺。

漁家的竹樓建在水灘上，地板縫隙里能看見游來游去的小魚。阿婆煮茶用的是洱海特有的“海心石“鍋，說是從湖底撈上來的，煮茶時會帶著點咸鮮。易欣彌剛要記錄，就見孟季甫舉著個海貝湊過來：“先生你看，他們用這個當籌碼，一個大貝能換三塊茶餅，比算盤省事多了。“

夜里宿在樓里，聽得湖面上傳來漁歌。昆彌青年劃著燈船在水面漂，船頭掛著的馬燈映得湖水泛金，燈影里總混著茶香——原來他們船尾都帶著小炭爐，一邊捕魚一邊煮茶。易欣彌趴在窗臺上看，忽見孟季甫抱著賬冊打哈欠，算盤珠子從袖管里滾出來，掉進地板縫里，引得幾條小魚圍著啄。

“這倒好，“易欣彌笑著去撿，“孟大人的算珠，倒成了魚的茶點?！懊霞靖现^笑，忽然指著遠處的燈船：“你看那些燈，像不像阿爺說的星星？“易欣彌望去，見水面上的燈影與天上的星子連成一片，倒真分不清哪是星河，哪是茶煙。

次日去看茶場，昆彌姑娘們正在采茶，腰間的小竹簍里都插著支茶花?！安裳考鈺r得帶朵花，“姑娘們唱著調子，“茶芽見了花，香得能招蝴蝶?！懊霞靖W著她們的樣子往簍里插了朵，結果被蜜蜂追著跑，慌得他把竹簍都扔了，茶芽撒了滿地，引得姑娘們笑得直不起腰。

茶場邊的曬谷場上，幾個老漢在用大竹匾晾茶。他們翻茶的工具很奇特，是個帶齒的木耙，耙齒上都刻著小槽?！斑@叫'分茶耙'，“老漢演示著，“粗茶走寬槽，細芽走窄槽，比用手揀快十倍?！耙仔缽浾吹萌肷?，忽聽孟季甫在旁跟人討價還價，原是他看上了那木耙，想用三餅春茶換，對方卻非要加兩串乳扇。

離開洱海那日，三月街的集市還在熱鬧。白族阿爺往他們行囊里塞“三道茶“的茶包，每包上都用彩線繡著字：苦、甜、麻。姑娘們則送了扎染的茶旗，上面印著洱海的波浪和茶山的輪廓。孟季甫摸著茶旗上的紋路笑：“這倒省得我記賬了，一看就知道是洱海邊的茶。“

馬幫剛走出半里地，就聽見身后傳來銅鈴聲?；仡^見那領頭的姑娘舉著個竹籃追上來，籃子里是孟季甫掉在漁樓的算珠?！斑@個不能少，“姑娘把算珠塞進他手里，“少了一顆，下次來換茶，該算不清賬了?！?

易欣彌翻開書冊，見里面夾著片帶著茶香的扎染布，布上還沾著點洱海的沙。孟季甫則把算珠串回算盤，搖起來叮當作響，比馬幫的鈴鐺還清脆。兩人望著漸遠的洱海，水面上的波光像撒了把碎茶，混著風里的乳扇香，在身后慢慢鋪成條回甘的路。

“先生說，“孟季甫忽然開口，“這洱海里的魚，會不會也愛喝雷響茶？“易欣彌笑著搖頭，卻在心里記下：洱海之濱，茶與魚相和，苦甜皆成趣。風穿過茶林，帶著三月街的喧鬧和銅鈴的輕響，像在說這趟茶路，原是由無數笑聲串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