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雪裳，不，是恢復了記憶的千面郎君，發出一聲凄厲到撕裂喉嚨的尖叫。

她（他）猛地抬起頭，散亂的發絲下，那雙原本溫婉如水的眼眸，此刻充滿了混亂、痛苦、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屬于男性的、冰冷銳利的戾氣。

她（他）的身體姿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肩膀無意識地繃緊，腰背挺直，帶著一種屬于武者的力量感。

“是我…是我殺了她…我才是…千面郎君…”沙啞的、帶著濃重鼻音的低語從她（他）顫抖的唇間溢出，充滿了自我認知崩塌后的巨大痛苦和荒謬感，“那個在慈幼堂被抓的…是我的…影子…是我的替身…”

張明予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不語，任由對方情緒的席卷。

他早已料到真相的沖擊力，但親眼看到這種身份認知的瞬間撕裂與重組，依舊帶給他一種冰冷的震撼。

“看來，骰子歸位，記憶也回來了？”張明予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天道遺物‘無相衣’，果然名不虛傳，連穿戴者自身，也會被潛移默化的轉意意識，甚至到最后會徹底忘記本我，成為扮演的角色本身。”

“你用這千面骰作為記憶的描點，通過刻入骨髓的動作來對抗遺忘……想法很妙，可惜，無相衣的力量似乎更勝一籌。”

雪裳抬起頭，眼中的溫婉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換撒的眼神瞬間凝聚，死死地盯著張明予：

“你……為什么會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張明予此時的聲音仍然平靜，如同在嘮家常便飯。

“重要的是，現在的你是誰？是想做那個惡貫滿盈、朝不保夕的千面郎君曹無咎？還是繼續做宋文遠溫婉賢淑的妻子，雪裳？”

真正的千面郎君，此刻占據著雪裳身體和大部分記憶。

張明予的話，像一顆冰冷的針尖刺入她（他）內心的最深處，讓她（他）一陣掙扎。

她（他）下意識的看向門外，眼中露出一種近乎貪婪的眷戀，以及恐懼。

眷戀這來之不易的平靜與溫情，恐懼失去它，重新墮入那充斥著欺騙、殺戮、永遠在扮演他人的無間地獄。

“替身……”

千面郎君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任命般的疲憊和自嘲，開始一邊講述，一邊梳理自己混亂的記憶。

“替身，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擺脫。那無相衣太可怕了，穿的越久，迷失的越快，所以我需要一個影子，一個可以替代我承擔‘千面郎君’這個身份和詛咒的影子。”

“于是我找到了一個孤兒，他有天賦，夠狠，也和曾經的我一樣絕望。于是我開始訓練他，教導他修煉、騙術、心狠手辣……重要的是，通過無相衣，我讓他相信，他就是千面郎君。”

“最后……我把無相衣送給了他。”

她（他）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苦笑：“他穿上了……他信了……他甚至比我做的更好，于是，他成了那個被整個江湖、被鎮魔司通緝的千面郎君。”

“而我……漸漸成為了雪裳。”

“至于為什么要扮成她？”她（他）的眼神變得陰郁而痛苦。

“因為那個賤人，她頂著和我妹妹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卻做著最下賤的勾當。她玩弄人心，視真情如草芥。”

“宋郎……那么好的一個人，幾乎被她偏光了所有，她還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玷污了我妹妹，她玷污了我心中最后一點干凈的地方！”

“所以，我殺了她！”

殺意在她（他）眼中一閃而逝，隨即又被巨大的迷茫和后來的溫存所取代。

“殺了她之后，我看著她那張臉……我，我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就穿上了無相衣，我變成了她……我想，也許我能替妹妹活一次？至少……用這張臉，做點……不那么臟的事？”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柔和與困惑。

“然后，我遇到了宋郎。看著她為雪裳，那個死去的賤人癡心不改，甚至更加落魄，我甚至覺得他很可憐……可笑？還是……可悲？”

“我開始用雪裳的身份，把原身從他身上騙來的、原本想拿來給自己贖身的錢，偷偷接濟他，甚至也會拿出自己私藏的錢。”

“我告訴他，繼續讀書吧，然后考上舉人，當你的地位高了，眼界寬了，就會發現，這世間，比我更好的女子大有人在，我不值得你如此付出，耽誤前程。”

“但他卻抓著我的手說，他這輩子非我不娶，日后哪怕高中了，第一時間也會為我贖身，然后將我……明媒正娶。”

“我看著他因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柔就燃氣希望，發奮讀書……然后我看著他高中，不負眾望，而他也所言非虛……回來后，第一時間就是來贖我。”

“他看我的眼神，那么亮，那么真……沒有算計，沒有虛偽……”

她（他）抬起手，指尖顫抖的劃過自己的臉頰，眼神迷離。

“穿著這身皮囊，做著‘雪裳’，時間久了，我好像……真的忘了我是誰。我覺得我就是她。我心疼宋郎的過往，珍惜他給的這份真情……我開始期待，期待和他一起……過普通的日子……柴米油鹽……生兒育女……”

她（他）的眼睛中滴落出一顆淚珠，蘊含著痛苦、迷茫、和一絲卑微的乞求。

“如果沒有你……沒有這該死的骰子，我會永遠忘掉‘千面郎君’，安安分分地做‘雪裳’，和他……完整過完一生……這個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廳堂內一片死寂，只有壓抑的啜泣聲。

張明予沉默地看著她（他），良久，他輕輕嘆了口氣，語氣依然平靜，但已不再冷漠。

“這與我無關。”他轉過身，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來，只是確定一個猜想。現在，答案有了。你繼續做你的雪裳，和你的宋郎好好過日子。”

他指了指對方緊握的千面骰，“這個，是你的錨。收好它。只要你不主動暴露，不重拾無相衣，這世上沒人能看穿你。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