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奉上茶后退下，廳堂內只剩下張明予和雪裳。

“恭喜雪裳姑娘，不……恭喜夫人脫離苦海，覓得良人。”張明予端起茶杯，真心實意地道賀，“宋舉人至情至性，對夫人也是真心實意，實乃佳偶天成。”

雪裳唇角微揚，眼中露出真切的暖意：“多謝公子吉言，能遇文遠，是雪裳之幸。”

她頓了頓，看向張明予，帶著一絲探究：“公子今日來訪，想必不止是為了道賀？”

張明予放下茶杯，微笑頷首：“夫人慧眼，實不相瞞，我此番前來，是要給夫人報個喜訊。”

“夫人可還記得，上個月我去醉月樓，像夫人打聽的那個人。”

雪裳抿嘴一笑：“自然記得，公子向我打聽了那個喜歡手里拿個骰子的客人。”

“不錯，那個客人，實際上是鎮魔司一直在追查的通緝犯，‘千面郎君’曹無咎，我那日找上夫人，其實也是在給鎮魔司辦事。”

雪裳端著茶杯的手不可察的頓了一下，眉頭微蹙，隨即說道：“原來如此，當日公子向我詢問的時候我便有所猜測。”

“不過夫人不用擔心，就在不久前，我配合鎮魔司的裴琰裴大人，已經將千面郎君緝拿歸案，順面還搗毀了一個邪修據點。”張明予淡笑道。

雪裳聞言，先是微微一怔，眼中隨即露出欣喜的光芒。由衷贊嘆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張公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膽識和手段，配合鎮魔司為民除害，實在令人欽佩。”

張明予含笑道：“夫人過獎了，分內之事罷了。”

雪裳重新坐下，似乎有了心情，甚至難道主動開起了張明予的玩笑：“說起來，公子當日在醉月樓，可是信誓旦旦地說，天下讀書人皆是薄幸，宋朗這般癡心，定是有所圖謀，勸我莫要輕信呢。”

她眼波流轉，帶著一絲促狹：“如此看來，公子的識人之明，似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張明予摸了摸鼻子，難得地露出一絲窘態，哈哈笑道：“夫人莫要取笑在下了，小子年輕識淺，妄言了。宋舉人用情至深，潔身自好，冒天下之大不韙業要明媒正娶夫人，此等情誼，實乃濁世清流，是在下有眼無珠。”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輕松融洽。

然而，這看似溫馨的談笑間，張明予眼底那抹審視，卻從未消失。

他話鋒陡然一轉，如同溫暖的春日忽然刮來一股冷冽的寒風，聲音依舊平穩，但卻冷淡了許多：

“不過夫人，有一事，在下百思不得其解，還望夫人解惑。”

“哦？公子請講。”雪裳端起茶杯，姿態依舊從容。

張明予審視著她溫婉嫻靜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那個被鎮魔司帶走的‘千面郎君’，他，究竟是誰？”

雪裳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即便是本能的不解：“張公子，您在說什么？不是公子您說的，那邪徒正是千面郎君，是邪修的爪牙嗎？”

“是嗎？”張明予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如同寒刀出鞘。

他忽然抬起手，將一個黑色的小物件丟向雪裳。

“夫人可認得此物？”

雪裳下意識的伸手去接，在那東西落入掌心的一瞬間，仿佛一顆巨石，狠狠砸向她的靈魂深處。

“那日我將一個仿品拿給夫人看，夫人毫無反應，但如今拿到了真品……感覺如何，有沒有想起些什么？”張明予冷漠的聲音響起。

“呃啊——”

雪裳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手中的茶杯啪的一下摔碎在地。她抱住了自己的頭，身體劇烈的晃動。

那張溫婉美麗的面孔瞬間扭曲，臉上寫滿了痛苦與混亂。

無數破碎、混亂，卻又無比熟悉的記憶，如潮水一般，瘋狂涌入她的腦海——

……陰暗潮濕的牢籠，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同伴絕望的哭嚎…那是慈幼堂！

亡命奔逃，饑寒交迫，在垃圾堆里翻找餿臭的食物…那是流落街頭！

一件觸手冰涼、輕薄如蟬翼奇異“衣服”，覆蓋在身上…一股浩瀚、冰冷的力量涌入身體…那是無相衣！

欺騙、偽裝、扮演…王公貴族、販夫走卒、妙齡少女、老嫗老翁…身份在指尖隨意變幻，財富、秘寶、功法唾手可得…那是肆意縱橫的快意！

隨之而來的，是記憶如同沙漏中的細沙，無聲無息地流逝…扮演的時間越久，屬于“自己”的輪廓就越模糊…恐懼！對徹底迷失自我的恐懼！必須抓住點什么！刻骨銘心的動作！一個習慣！

于是，一枚刻著六張面孔的骰子，成了唯一的錨點…那是千面骰！

需要一個替身，一個完美的傀儡，一個能分擔“千面郎君”這個身份帶來的同化壓力、讓自己得以喘息的人！

于是，一個同樣在底層掙扎、有著驚人模仿天賦的少年被選中…殘酷的訓練，無相衣的暫時賜予…看著那個少年在扮演“千面郎君”的過程中，眼神逐漸變得和自己曾經一模一樣，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傲慢和對記憶流逝的恐懼…那是替身！

醉月樓…那張酷似妹妹的臉…雪裳…輕浮、貪婪、將真心踐踏在腳下的婊子！

她玷污了妹妹在自己心中最純凈的念想…殺了她！

溫熱的血濺在臉上…然后…看著鏡中那張酷似妹妹的臉，一個瘋狂的念頭升起…“妹妹…替她活下去…”

鬼使神差地，無相衣覆蓋了全身…骨骼在重塑，喉結在消失，屬于男性的剛硬線條被柔美的弧度取代…那是新生？還是更深沉的沉淪？

看著那個叫宋文遠的窮書生，明明被這副身體的前身騙得傾家蕩產，卻依舊固執地捧著微薄的銀子前來，眼神清澈而執著…心底某個角落被觸動。

不再冷漠地榨取，反而將贖身的積蓄偷偷塞給他…看著他發奮苦讀，看著他金榜題名…看著他拿著婚書，眼中含著淚光說“此生不負”…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陌生的暖流在心中蔓延…那是…愛？

扮演雪裳…不再是任務，而是…生活。

于是，將無相衣交給了那個早已被同化的、完美的替身。

看著他穿上衣服，瞬間化為那個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帶著陰鷙邪氣的“千面郎君”，消失在夜色中…

而自己，則徹底沉入了“雪裳”的身份…溫暖的家，體貼的丈夫，安寧的生活…屬于“千面郎君”的記憶如同上輩子的一場噩夢，被深深掩埋…直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