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戲班名角登臺時突然七竅流血暴斃。
死前凄厲的“鬼音”仍盤旋在戲樓梁間。
仵作驗不出傷,捕快尋不到兇器。
唯有陸離發現死者耳道深處殘留著奇特的金屬粉末。
他連夜翻查古籍,指尖停在一頁泛黃的“魚洗”圖樣上。
“不是鬧鬼,”他抬眼望向戲樓高懸的古銅鐘,“是有人讓這口鐘‘活’了。”
當戲班再次開鑼,陸離卻將所有人鎖在戲臺之上。
“兇手就在你們中間,”他舉起魚洗,“想聽銅鐘唱最后一曲喪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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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薄暮,空氣里還裹著未散盡的寒意,街角那家老茶館“醉茗軒”卻早已人聲鼎沸。跑堂的提著滾燙銅壺,在狹窄的過道里靈巧地穿梭,熱水沖入粗陶茶碗,帶起一陣白蒙蒙的熱氣。然而此刻,茶香氤氳,卻壓不住彌漫在每張茶桌、每個角落里的那股子粘稠的恐懼。
“影煞”的陰云,似乎被前些日南市口那場驚心動魄的“陽光戮影”驅散了些許。知府趙大人頭上的烏紗,連同那顆提溜了許久的心,暫時算是保住了。可這松快勁兒還沒暖透骨頭縫兒,一種新的、更詭譎的寒氣,又順著街巷的石縫兒,無聲無息地滲了進來。
“聽說了嗎?城西!‘慶和班’!出大事了!”一個穿著灰布短褂、車夫模樣的漢子,聲音嘶啞,帶著剛從驚恐現場逃出來的余悸,手指哆嗦地比劃著,“那頂梁柱,唱花旦的‘小月仙’…死了!死在臺上!唱得好好的,就那么…那么倒下去了!”
“啊?!”旁邊桌一個正嗑瓜子的胖婦人手一抖,瓜子撒了一桌,臉瞬間煞白,“小月仙?那可是金嗓子啊!怎么…怎么死的?”
“邪乎!邪乎透頂!”車夫灌了口粗茶,壓著嗓子,眼神里滿是驚魂未定,“說是正唱著《牡丹亭》里‘游園’那折,‘良辰美景奈何天’那句還沒落腔呢,人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一抖!緊接著就…就七竅流血!那血啊,黑的!眼、耳、口、鼻…汩汩地往外冒!人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直挺挺栽戲臺上了!那叫一個慘!”
“我的老天爺!”另一桌的老學究手里的茶碗“哐當”一聲掉在桌上,茶水四溢,他也顧不上擦,胡子直抖,“七竅流血?這…這不是中了劇毒?可唱戲呢,眾目睽睽之下,誰下的毒?怎么下的?”
“毒?”車夫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神秘的恐懼,“仵作去了!當場驗的!那老仵作臉都綠了!翻來覆去,愣是驗不出一丁點中毒的痕跡!身上沒傷,沒針眼,沒青紫!干凈的就跟…就跟睡著了一樣!可那血,那血怎么來的?戲班子的人都說,倒下去前那半句‘奈何天’,腔調都變了,尖得不像人聲,跟厲鬼嚎喪似的,現在那聲兒還在戲樓里繞梁呢!聽得人脊梁骨發涼!”
“鬼音索命…”角落里一個干瘦的老頭幽幽地插了一句,渾濁的眼睛里閃著莫名的光,“‘影煞’剛除,這‘鬼音’又來了…這城里的風水,怕是真的壞了…”
“呸呸呸!少說晦氣話!”胖婦人啐了一口,臉色卻更白了,下意識地攏緊了衣襟,仿佛那無形的“鬼音”隨時會鉆進耳朵里。
恐懼,如同瘟疫,再次在“醉茗軒”的茶煙繚繞中無聲地蔓延開來。剛剛被陽光驅散些許的寒意,裹挾著更濃重的、對未知的驚惶,沉甸甸地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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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堂,燈燭比往日點得更亮些,卻依舊驅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壓抑。趙大人沒像上次那樣焦躁地踱步,反而像被抽掉了筋骨,癱在寬大的太師椅里。案幾上,一份新的驗尸格目攤開著,墨跡未干:
“死者:柳月娥,女,藝名‘小月仙’,二十五歲,慶和班伶人。酉時三刻,歿于慶和戲樓戲臺之上。體表無創口,無中毒跡象,無窒息征象。七竅流血,血色暗褐。死因不明。”
又是“死因不明”!
趙大人盯著那四個字,眼神發直,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腦仁兒針扎似的疼。他剛靠著陸離破了“影煞案”,還沒在巡撫大人面前挺直腰桿幾天,這“鬼音案”又當頭砸了下來!這次,連個像樣的傷口、毒物都找不出來!七竅流血而死,卻非毒非傷?這比影煞還邪門百倍!
“張魁!”趙大人猛地一拍扶手,聲音嘶啞,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查!查出個子丑寅卯沒有?戲樓!后臺!當時在場的人!一個個給我過篩子!那‘鬼音’到底怎么回事?!”
張魁垂手立在堂下,后背的官服濕了一大片,緊貼著皮膚,又冷又膩。這位老捕頭臉上橫肉耷拉著,眉頭擰成了疙瘩,眼底也布滿了血絲。“回大人,”他聲音干澀,“卑職帶人將慶和戲樓里外篩了八遍!戲臺、后臺、包廂、犄角旮旯,連耗子洞都掏了!沒發現任何可疑兇器、藥物殘留。當時臺下看客足有上百,眾目睽睽,臺上除了柳月娥自己,就只有打鼓拉弦的幾個樂師,離她都隔著好幾步遠,絕無近身下手的機會。后臺的人,也都盤問過,暫時沒發現大紕漏。至于那聲‘鬼音’…”張魁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卑職…卑職帶人守在戲樓里聽過半夜,除了風聲,啥也沒有。可戲班子的人,個個賭咒發誓,都說聽見了,那聲音尖利刺耳,不像人能發出來的…邪性!”
“邪性?又是邪性?!”趙大人氣得直喘,“一個影煞不夠,又來鬼音?!本府這頂戴,遲早被這些‘邪性’玩意兒摘了去!”他頹然地用汗巾捂住臉,半晌,才甕聲甕氣地問:“陸先生…陸先生那邊怎么說?他不是對這類‘邪性’事有辦法嗎?”
張魁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神色:“卑職…卑職已經派人去請了。陸先生昨日從戲樓回來后,就把自己關在城西那個小院的書房里,燈亮了一整夜,到現在還沒出來…”
“唉…”趙大人長長地、無力地嘆了口氣,后堂的空氣,比“醉茗軒”里彌漫的恐懼更加凝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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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一條僻靜小巷深處。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院落,瓦檐上爬著幾縷枯藤。院門緊閉,隔絕了外面的市聲與恐慌。唯有西廂房那扇糊著白棉紙的窗戶,透出昏黃而穩定的燭光。
屋內陳設極為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墻立著幾個高大的書架,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有線裝的古籍,也有硬殼燙金的洋文書卷。空氣里彌漫著舊紙特有的微酸氣味,混雜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清苦。
陸離就坐在那張堆滿了書籍和稿紙的書桌前。他換下了白日里的青布長衫,只著一件半舊的月白細棉布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清瘦而骨節分明的手腕。桌上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更顯得他眼窩深邃,眉宇間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沉凝。
他面前攤開著一本紙張泛黃、邊緣卷曲的古籍——《天工開物考異注》。書頁翻在“聲用”一章。旁邊,放著一個巴掌大小、形制奇特的青銅器皿,像個小盆,又像個深碗,內外壁布滿了細密規整的魚鱗狀紋飾,兩側各鑄有一個半環形的耳。這正是他從書房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木匣里翻找出來的“魚洗”。
陸離的指尖,正停留在一幅描繪魚洗的圖樣上,旁邊一行蠅頭小楷注釋:“注水其內,手摩雙耳,水面起波,若魚游其中,嗡嗡之聲不絕,乃至水花四濺。”他的目光,卻越過這行字,死死地鎖在旁邊另一頁上。
那一頁的圖樣,畫的是一口懸掛著的巨大銅鐘。鐘體上同樣布滿了繁復的紋路。圖下注文極其簡略,甚至有些語焉不詳:“古有巨鐘,懸于秘處。以秘法引之,其聲自鳴,聚而不散,可裂金石…然法不傳,疑為臆說。”
他左手邊,攤開著一塊素白的細棉布手帕。手帕中央,是幾粒比芝麻還細小的粉末。在油燈下,它們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色澤,非金非銅,隱隱泛著暗淡的青銅綠光,卻又夾雜著細微的銀白亮點。這正是他昨日在柳月娥耳道深處,用極細的銀針小心刮取出來的殘留物。當時,這微不可察的粉末混在暗褐色的血跡中,若非他眼力驚人且刻意搜尋,幾乎被忽略。
陸離的目光,在古籍上那口紋路神秘的古鐘圖樣、手帕上奇特的金屬粉末、以及那件安靜放置的魚洗之間,來回逡巡。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叩擊著桌面,發出極有規律的噠噠聲,似乎在模擬某種節奏,又像是在進行著極其復雜的推演。
他拿起魚洗,走到屋角一個盛滿清水的銅盆旁。將魚洗注滿水,然后深吸一口氣,用沾濕的雙手手掌,緊緊貼住魚洗兩側光滑的環形耳,開始以一種特定的頻率和力度,快速地來回摩擦。
“嗡……”
一種低沉、渾厚、帶著金屬質感的奇異嗡鳴聲,從魚洗內部彌漫開來。隨著摩擦的持續,嗡鳴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銅錘在內部敲擊。平靜的水面開始劇烈地波動,細密的水珠如同沸騰般躍起,撞擊在布滿魚鱗紋的內壁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陸離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著水面那劇烈共振形成的波紋圖案,感受著掌心傳來的、通過雙耳傳遞到整個青銅器身的、越來越強的震顫感。這震顫,帶著一種穿透皮肉的酥麻,直抵骨髓。
突然,他摩擦的動作猛地一變,嘗試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頻率。
“滋——!”
魚洗發出的聲音驟然拔高,變得極其尖銳刺耳,如同金屬刮擦玻璃,瞬間穿透耳膜,直刺腦海!水面的波動也瞬間紊亂,水花四濺,有幾滴甚至濺到了陸離的手背上。
陸離猛地停下動作,任由那刺耳的余音在狹小的書房里回蕩、消逝。他低頭看著手背上濺到的水珠,又緩緩抬起手,指尖捻起手帕上一點泛著青銅綠光的粉末。
油燈的光,落在他幽深的瞳孔里,燃起兩簇冰冷而洞悉的火苗。
“不是鬧鬼,”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墻壁,投向城西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慶和戲樓,投向它高聳的檐角深處。
“是有人,讓那口鐘…‘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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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和戲樓,在城西算得上數一數二的氣派。朱漆的大門緊閉著,往日里人流如織的門庭此刻冷冷清清,只有兩個腰挎鐵尺的衙役一左一右守著,臉色緊繃,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偶爾路過的行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連門前石獅子的鬃毛都仿佛被這氣氛壓得沉重了幾分。
戲樓內更是死寂一片。偌大的戲臺空空蕩蕩,鋪著猩紅的地毯,白日里名角登臺、水袖翻飛的熱鬧恍如隔世。幾盞長明燈吊在臺口上方,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臺面,卻將后臺深處和二樓那層層疊疊的包廂映得更加幽暗深邃,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空氣里混雜著濃重的脂粉香、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難以徹底消散的…血腥氣。這氣味很淡,卻頑固地鉆進鼻腔,提醒著這里剛剛發生過的慘劇。
戲班的人被臨時安置在后院幾間相連的屋子里,由衙役看管著,不得隨意走動。壓抑的啜泣聲、焦躁不安的低語、還有班主李慶和那一聲聲沉重的嘆息,斷斷續續地從門縫里漏出來,更添了幾分愁云慘霧。
張魁帶著幾個捕快,正黑著臉在后臺仔細翻查。箱籠被粗暴地打開,各色行頭、道具散落一地。他尤其仔細地檢查著那些刀槍把子、頭盔護背,甚至把每一面幕布都掀起來敲打墻壁,試圖找出什么夾層暗格。
“頭兒,真邪了門了!”一個年輕捕快擦了把汗,聲音里透著沮喪,“后臺就這么點地方,翻來覆去多少遍了,連根毒針都沒找著!那柳月娥上臺前,就喝了口潤嗓子的胖大海茶,茶壺杯子都驗過了,干凈得很!點心是后臺大伙兒一起分的,也沒事!難不成真是那‘鬼音’…真能殺人?”
“閉嘴!”張魁煩躁地低吼一聲,布滿血絲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再胡說八道,老子先把你嘴縫上!查!給老子一寸寸地查!我就不信沒留下一點馬腳!”話雖狠,可他自己心里也陣陣發虛。這案子,比“影煞”還讓人摸不著頭腦。
就在這時,戲樓側門吱呀一聲輕響。陸離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藏青長衫,手里提著一個不大的藤編書箱。他的出現,像一塊冰投入沸水,瞬間打破了后臺壓抑的喧囂。
班主李慶和立刻像見了救命稻草,不顧衙役阻攔,跌跌撞撞地從后院沖出來,撲到陸離面前,老淚縱橫:“陸先生!陸青天!您可來了!您一定要為我們月娥做主啊!她…她死得冤啊!”他身后,幾個戲班的主要成員——唱武生的趙鐵山,唱青衣的林素衣,拉主胡的胡琴師,打鼓的老王頭,還有幾個管衣箱、梳頭的師傅,也都探頭探腦地圍了過來,臉上寫滿了恐懼、悲戚和茫然。
陸離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李慶和臉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李班主,柳月娥登臺前,可有什么異常?”
“異常?”李慶和一愣,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努力回想,“沒…沒有啊!月娥她…她昨日精神頭還挺足,晌午還吃了大半碗飯,開嗓也清亮亮的…就是…”他忽然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就是下午那會兒,她說有點犯困,還嘀咕了一句,說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老聽見有蚊子叫…可這天兒,哪來的蚊子啊?我們都以為她是累了,讓她歇了會兒…”
“耳朵里嗡嗡響?”陸離眼神微凝,追問,“當時她人在何處?”
“就在后臺,她那間小妝房里歇著呢!”李慶和指了指后臺靠里的一間小屋。
陸離不再多言,徑直走向那間小妝房。張魁見狀,也立刻跟了上來。
柳月娥的妝房不大,陳設簡單。一張梳妝臺,一面模糊的銅鏡,一張窄榻。空氣中殘留著濃郁的脂粉香和頭油味。梳妝臺上,散亂地放著幾盒胭脂水粉,一支用過的眉筆,還有半盞早已涼透的胖大海茶。
陸離的目光銳利如探針,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他走到梳妝臺前,拿起那面銅鏡看了看,又放下。手指拂過桌面,沾起一點灰塵捻了捻。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那扇臨街的、糊著高麗紙的木窗上。窗子關著,但窗紙有些地方已經破損。
他走過去,仔細檢查著窗欞。窗欞老舊,積著薄灰。突然,他在靠近窗紙破損處的一根窗欞木條上,發現了幾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白色粉末點。他用指尖小心地沾取一點,湊到鼻端聞了聞,眉頭微蹙。這粉末帶著一種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酸腐氣,絕非脂粉。
他打開藤箱,取出一張特制的、極為堅韌的桑皮紙和一把小巧的銀質刮刀,極其小心地將那幾點粉末連同刮下的少量木屑,收集到桑皮紙上包好。
“張捕頭,”陸離轉頭對張魁道,“煩請派人守住這間屋子,任何人不得進入。另外,召集戲班所有人,到戲臺前集合,包括守門的雜役,一個都不能少。”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張魁雖然滿腹疑問,但見識過陸離的本事,此刻也只得壓下心頭疑慮,點頭應下,立刻吩咐手下照辦。
很快,慶和戲班上下二十幾號人,都被衙役帶到了空曠的戲臺前。眾人擠在一起,惴惴不安地站著,目光全都聚焦在陸離身上。李慶和站在最前面,臉上帶著悲苦和希冀;武生趙鐵山身材魁梧,此刻卻繃著臉,眼神警惕;青衣林素衣臉色蒼白,眼圈紅腫,顯然哭過;老胡琴師佝僂著背,抱著他那把用布套仔細包裹著的胡琴,沉默不語;打鼓的老王頭則顯得異常焦躁,手指不停地搓著褲縫。
陸離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如同冰冷的溪水流過每一張臉。他的視線在老王頭那不停搓動的手指上微微停頓了一瞬,又在老胡琴師緊緊抱著的胡琴布套上停留了片刻。最后,他抬起頭,目光投向戲臺高高的頂棚深處,那被層層陰影籠罩的、懸掛著巨大銅鐘的地方。
“諸位,”陸離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戲樓里響起,清晰而平穩,卻像帶著某種無形的壓力,讓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柳月娥姑娘的死,非是鬼神作祟,而是人為。”
此言一出,底下頓時一片嘩然!驚疑、恐懼、憤怒的低語聲嗡嗡響起。
“人為?誰?!”
“陸先生,您找到兇手了?”
“怎么可能?當時臺上臺下那么多人看著呢!”
李慶和更是激動地上前一步:“陸先生!兇手是誰?是誰害了我們月娥?”
陸離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再次掃過人群,尤其在幾個關鍵人物臉上逡巡。
“兇手就在你們中間。”陸離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他利用的,正是你們頭頂那口無人注意的古鐘。”他抬手,指向戲臺頂棚的幽暗處。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順著他的手指,投向高處那口在昏暗光線下顯得巨大而沉默的青銅鐘。銅鐘上布滿灰塵,鐘體上刻著模糊不清的云紋和瑞獸圖案,看上去古老而笨重,仿佛早已與這戲樓的梁木融為一體,被遺忘在時光里。
“古鐘?”張魁也仰著頭,一臉難以置信,“陸先生,這鐘…都多少年沒敲過了?落灰怕是有半寸厚!它能殺人?”
陸離沒有直接回答張魁,反而轉向眾人,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決斷:“想聽這口銅鐘,為它的主人,再唱最后一曲喪歌么?”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揮手!
“鎖門!”
守在戲樓幾個出入口的衙役早已得了張魁的示意,聞令立刻行動!沉重的門栓落下,發出“哐當”幾聲悶響!側門、后門、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全部被衙役把守住!整個戲臺區域,瞬間成了一個巨大的牢籠,將戲班所有人牢牢困在了中央!
“啊!干什么!”
“鎖門?為什么鎖門!”
“放我們出去!”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驚恐、憤怒、不解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武生趙鐵山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肌肉賁張;林素衣嚇得尖叫一聲,緊緊抓住旁邊一個女伴的胳膊;老胡琴師抱著琴的手猛地一抖;打鼓的老王頭更是臉色劇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張魁也被陸離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驚住了,但他反應極快,立刻抽出腰刀,厲聲吼道:“肅靜!都給我站好!誰敢亂動,休怪鐵尺無情!”捕快們紛紛亮出武器,寒光閃閃,將躁動的人群強行壓制住。
整個戲樓,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嗚咽和鐵器冰冷的反光。所有的目光,驚懼的、憤怒的、茫然的,全都死死釘在陸離身上。
陸離站在戲臺邊緣,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孤峭。他無視周圍的混亂,緩緩從藤箱里取出了那個形制奇特的青銅魚洗。魚洗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青銅光澤,表面的魚鱗紋路清晰可見。
他走到戲臺中央,將魚洗穩穩地放在猩紅的地毯上。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穿透混亂的人群,最終,牢牢鎖定在一個人身上。
“王鼓師,”陸離的聲音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敲打在凝固的空氣上,“你手心的汗,擦干凈了嗎?”
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陸離身上移開,如同無數道探照燈,猛地聚焦在打鼓的老王頭——王德順身上!
王德順那張原本就有些焦躁的臉,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身體劇烈地一晃,下意識地把剛才一直搓個不停的雙手猛地藏到了身后!這個動作,在死寂的戲樓里,顯得無比突兀和……心虛!
“我…我…”王德順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想辯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了出來,順著松弛的臉頰往下淌。
“那銅鐘上的灰塵,想必沾了你不少汗。”陸離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抽絲剝繭的冷酷,“你每日‘例行檢查’后臺道具,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爬上梁架‘擦拭’那口老鐘,戲班的人早已習以為常,無人懷疑。你擦拭的,不是灰塵,而是鐘體上那些積了灰的云紋溝壑!你用浸了特制藥水的布,一遍遍擦拭、浸潤,讓那些溝壑深處,重新變得光滑如鏡!”
陸離從藤箱里取出一個細長的銅管,管口似乎蒙著極薄的皮膜。“此物,名‘聽診筒’,西洋醫者所用,可放大體內細微之音。”他將銅管一端輕輕貼在地面,一端湊近自己耳畔,凝神片刻,然后直起身,目光如電射向王德順,“方才,就在我鎖定你之時,你心跳如擂鼓,血流奔涌之聲清晰可辨!遠勝旁人!何故?心虛?還是那殘留于你指縫、耳道,甚至滲入你血脈的催命藥粉,正在發作?”
王德順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藏于身后的雙手控制不住地痙攣,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鋼針在扎刺。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眼神驚恐地望向后臺高處那口銅鐘,又絕望地看向陸離腳邊的魚洗。
“你…你怎么知道…”他嘶啞的聲音如同破風箱。
“我怎么知道?”陸離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彎腰,從藤箱底層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著的小包。打開,里面正是他在柳月娥耳道深處發現的、泛著青銅綠光的奇特粉末,以及從妝房窗欞上刮下的、帶著微弱酸腐氣的白色粉末。
“此物,”陸離拈起一點青銅綠粉末,“乃你擦拭銅鐘云紋時,所用特制藥水凝固后的殘渣。它非金非銅,實乃深海某種罕見巨蚌之殼,混合銅屑、硫磺、硝石等物研磨成粉,再以秘法調和,遇水則粘稠如膠,干后堅硬如石,且對聲波有極強之‘親和’,如同磁石之于鐵屑!你將此藥泥填入銅鐘云紋深處,待其干透,那紋路便成了引導聲波的‘軌道’!”
他放下綠粉,又拈起一點白色粉末:“此物,則是在柳月娥妝房窗欞上尋得。它并非窗紙灰燼,而是‘石膽’(硫酸銅)粉末混合了少量石灰!此物遇水則生酸腐之氣,正是你配制那藥泥時所用!你潛入妝房,在窗欞上鉆孔,將特制的、能發出極高極尖銳聲音的‘銅簧哨’固定于此!當柳月娥在房中休息,你便躲在戲樓外無人處,吹響此哨!那哨音人耳難辨其高,卻正正契合了你精心‘打磨’過的銅鐘的…命脈!”
陸離的目光投向那口高懸的古鐘,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穿透力:“銅鐘自有其‘心音’,謂之‘本征’。尋常鐘聲,宏闊悠揚。而你,以秘藥重塑其‘筋骨’,將那深海奇粉填入云紋,強行改變了它的‘本征’!再以那特制的銅簧哨,發出人耳幾乎聽不見、卻無比尖利、精準刺中銅鐘新‘本征’之點的厲嘯!銅鐘受激,劇烈震顫!其聲雖沉悶如常,但其震顫本身,卻蘊含著極強、極凝聚、如同無形鋼針般的聲之‘勁力’!”
他猛地指向戲臺中央柳月娥倒下的位置,聲音陡然拔高:“這股凝聚到極致的聲之‘勁力’,被鐘體上那些填滿藥泥的云紋‘軌道’引導、匯聚,如同一道無形的、能洞穿一切的‘聲之利箭’,從鐘頂直射而下!柳月娥登臺獻唱,恰恰站在了這支‘利箭’的必經之路上!凝聚的聲波灌頂而入,瞬間震破她耳內脆弱之極的鼓膜、血管!這便是她七竅流血、倒斃當場,而體表卻無一絲傷痕的真相!那最后半句變調的‘鬼音’,不過是她耳膜破裂、腦髓受創瞬間發出的、連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慘嚎!”
陸離一口氣說完,整個戲樓死寂得如同墳墓。只有他清冷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不…不!你胡說!證據呢!”王德順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陸離,嘶聲力竭地咆哮,“全是你的鬼話!那藥泥?那銅哨?在哪?你找出來啊!沒有!什么都沒有!你憑什么血口噴人!憑什么鎖著大家!”他揮舞著手臂,試圖煽動恐慌,“大家別信他!他抓不到真兇,想拿我頂罪!放我們出去!”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恐懼和疑慮的目光在王德順和陸離之間搖擺。
陸離的神情卻沒有任何波動。他緩緩彎下腰,拿起了地上的青銅魚洗。
“證據?”他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嘲弄,“王鼓師,你可知‘魚洗’為何物?”他一邊說,一邊走到戲臺一側早已準備好的一桶清水旁,舀起一瓢水,緩緩注入魚洗之中。
清冽的水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此物,亦能聚聲成力。”陸離將注滿水的魚洗放回地毯中央,然后蹲下身,伸出雙手,手掌緊貼住魚洗兩側光滑的環形耳。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冰錐,穿透人群,再次鎖定臉色慘白、身體開始不受控制顫抖的王德順。
“你不是想聽那銅鐘唱最后一曲喪歌么?”
話音未落,陸離沾濕的雙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仿佛在撥動無形琴弦的頻率,猛地開始摩擦魚洗的雙耳!
嗡…嗡…嗡……
低沉渾厚的金屬嗡鳴聲瞬間從魚洗中升起,初時沉悶,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悶雷。隨著陸離雙手摩擦頻率的細微調整,那嗡鳴聲開始變化!
嗡鳴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魚洗內壁的魚鱗紋路仿佛活了過來,水面劇烈沸騰,無數細小的水珠瘋狂跳躍、撞擊!
“滋——!!!”
就在王德順驚恐欲絕的注視下,魚洗發出的聲音陡然突破了一個臨界點!一聲尖銳到無法形容、仿佛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厲嘯,猛地爆發出來!這聲音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嗡鳴,它像是一萬根鋼針同時刺入耳蝸,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劇痛和破壞力!
“啊——!”距離最近的林素衣第一個捂住耳朵,痛苦地尖叫著蹲了下去!緊接著是李慶和、趙鐵山、胡琴師…幾乎所有人都感覺腦袋像被重錘砸中,耳中轟鳴劇痛,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而站在人群稍后方的王德順,在聽到這聲尖銳厲嘯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他雙眼猛地暴凸,臉上血色瞬間褪盡,轉為一種死灰般的青白!緊接著,他的眼、耳、口、鼻,七竅之中,同時涌出暗紅發黑的血線!
“嗬…嗬…”王德順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手指痙攣地抓向自己的耳朵,仿佛想摳出那鉆進腦子里的聲音。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帶著無邊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瞪著陸離和他手中那個仍在發出致命尖嘯的魚洗,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體砸在戲樓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暗紅的血液,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
那魚洗發出的尖銳厲嘯,隨著陸離松開手,戛然而止。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慶和戲樓。
只有濃烈的血腥味,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聲地彌漫開來,壓過了脂粉,壓過了塵埃,壓過了所有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