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越時空的下載者
- (加)羅伯特·索耶
- 3524字
- 2025-06-18 17:07:34
與利蒂希婭·加維船長的交談記錄
是的,沒錯,那正是尤爾根說得出來的話。我在尼亞加拉河邊等他,臉上掛著個——他是怎么說的來著——“燦爛而溫暖的笑容”。我不想說男性常常會把女性描繪成被動的旁觀者,但像尤爾根這樣的男航天員往往還死抱著那種大男子主義不放。據說那是從當初的“水星七杰”傳下來,流淌在他們血脈中的“先鋒本色”。當然了,現在尤爾根的血脈中是抗凝劑,就跟我的血脈一樣,我的意思你應該懂的。
又或者你其實沒懂。我想我最好解釋一下。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始于我外公。他出生在牙買加,1989年,他只有29歲,就被確診患有一種罕見的非霍奇金淋巴瘤,叫作套細胞淋巴瘤。有多罕見?北美每年只有幾百例確診。有多嚴重?無法治愈,絕癥晚期。醫生說他大概還能活四年。
嗯,四年,對一個在聯合國維和部隊服役過的人來說是不夠的。對一個還擁有他所謂的“夢想手冊”而非“夢想清單”的人來說也不夠;一張清單太短了,寫不下他所有的夢想。外公和我,我們有個共同點:排除萬難的決心。我倆都無法忍受任何東西阻礙我們實現目標。
當然了,我從未見過他,但外婆和媽媽給我講過他所有的故事。一個黑人,在當年那個屬于白人的世界中,他每前行一步都不得不苦戰一番,所以我也必須戰斗不息,對吧?延續家族傳統。
人們那會兒總說“癌癥的治療方法會在未來20年間出現”,然后一直這樣說了50年。那時他們對套細胞淋巴瘤的治療方法確實在磕磕絆絆地取得進展。雖然4年內不會有治愈的方法,也許20年內也不會有,但最終肯定會有辦法的。外公外婆共同決定,當癌癥最終要奪走外公的生命時,對他的身體進行冷凍保存。他是個絕不會讓像癌癥四期這樣的小事擋住自己腳步的人——至少不能是永遠停步。
他的工作提供的壽險加上他另外購買的保險,總共有300萬美元可以領取。那時候,這筆錢已經足夠照顧他的妻子和三個兒女,還能余下一大部分用于進行超低溫深凍。他與位于內華達州的冷啟動公司簽訂了合同,那是全世界評價最高的人體冷凍保存機構。
這點其實挺有諷刺性的。受到極高評價的……是公司的場地、員工和用于存放人體的設施,而他們有大約170具人體處于超低溫深凍中。沒人對他們復蘇無生命體征的人體的能力進行評價,因為完全沒人知道那要如何做到。正如那個笑話:“人體冷凍專家需要多少人才能換燈泡?”“一個也不需要——他們只是坐在黑暗中等待技術的改進?!?/p>
總之,1994年,我外公34歲。那年他被凍了個結結實實。在被冷凍之前他還說,反正他這人也一直冷靜得很。
在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出現了套細胞淋巴瘤的化療手段,但那算不上治愈良方。哪怕已成功地擊退了疾病,渾身已經完全病去無蹤,套細胞淋巴瘤的復發率仍然是百分之百。這該死的玩意兒鐵定會回來,而且第二次幾乎不可能再被擊退。
很快,人們將化療、放療與自體干細胞移植結合起來,開發出了更強有力的療法。這種技術一度成為業界典范,通常能讓患者在早期確診后再活大約10年。
20世紀20年代,出現了一種叫作嵌合抗原受體T細胞免疫療法的東西。腫瘤學家終于開始在與這種癌癥相關的情況下使用“治愈”這個詞,盡管前面通常還是要加個限定詞“有可能”。
外婆想念外公,但并不急于讓他復蘇。部分原因是她擔心身體仍是三十來歲狀態的業余運動員丈夫會如何看待年事已高的妻子。
到了2032年,更先進的基因技術取代了嵌合抗原受體T細胞免疫療法,提供了全面而永久的治愈方案。所以我的外婆決定,是時候了。她、我的父母、我的舅舅德文和勒羅伊,還有12歲的我,全家人齊聚內華達州,要求冷啟動公司讓外公復蘇。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當初外公簽下合同時對此肯定始料未及:到頭來,他成了全世界所有人體冬眠設施中嘗試復蘇的第一人。
他們必須快速移除替代他的血液的抗凝劑,以防他的細胞爆炸,然后給他灌注6升O型陽性血,重新啟動他的心臟。
外公的身體從被保存了38年的鋼制容器中取出,用可快速升溫的熱毯裹了起來。墻上的顯示屏足夠大,我們可以從樓上的觀察臺看到他的生命體征,或者說是生命體征的缺乏:他的體溫為17°C,而且在迅速上升;但他的心電圖和腦電圖幾乎都是一條直線,呼吸監測器也是如此。如果當時在我身上放置一個類似的傳感器,應該也會顯示出同樣的情況,因為我屏住了呼吸。
還有兩個數字顯示屏,每個都發著紅光,一個在另一個上面。上面的屏幕標著“實際年齡”,顯示的是“72歲/3個月/22天”。下面的屏幕標著“生理年齡”,顯示的是將近40年前外公被冷凍時證明上寫著的時間——“34歲/10個月/5天”。
最后,該是進行除顫的時候了。房間里有9名醫生,其中一位拉開了毯子,還有一位使用了除顫器——
外公的胸膛起伏,心電圖開始活躍起來。片刻之后,腦電圖也開始活躍,緊接著,呼吸監測器顯示他開始大口喘息。我們看著他的胸膛起伏。
我瞥了一眼生理年齡的顯示屏,發現“天”值現在是6,這無疑是種制造戲劇效果的手法:將該時間值設置于一天將要完結之際,最后一位數字的變化便會成為他新生活開始的標志。
在樓上的觀察臺,我們互相擁抱,發出興奮的歡呼。外婆的眼眶里積聚著喜悅的淚水。在下面,那些沒有立即忙碌起來的醫生互相擊掌或者互相握著戴手套的手。
我們等待著外公的眼睛睜開……
我們等待著。
一直等待。
最后,媽媽再也忍不住了。在觀察臺上,有3名冷啟動公司的高管,媽媽和我轉身面對他們,“怎么回事?他怎么還沒醒來?”
身材高大、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中村先生試圖露出一個安慰的微笑,但我能感覺到他笑得很勉強?!八赡芎臀乙粯樱簾o論睡了多久,當鬧鐘響起時都還想再多睡5分鐘?!?/p>
媽媽皺起了眉頭,我們轉身看向復蘇室的傾斜窗戶。歡慶成功的氣氛已經不再,9名醫生全都在忙上忙下。其中一位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外公的額頭,就像是試圖讓一臺接觸不良的機器恢復正常。
幾分鐘后,中村先生終于也忍不住了。他俯身按下了窗臺上的對講按鈕:“希瑟,怎么回事?”
一名膚色比我還要深的醫生抬起頭來,盡管她臉的下半部分被口罩遮住,但她眼中的恐慌是無法掩飾的?!爸暗牧鞒桃磺姓#彼f,“現在也一切正常,但是……”
“那他為什么還沒醒來?”中村先生追問道。
她聳了聳肩,肩頭一起一伏,一如呼吸監測器上的跡線?!拔也恢??!?/p>
外公那天沒有醒來……接下來的那天沒有……再接下來的那天也沒有。最后,中村先生把我們都召集到他的辦公室?!胺浅1?,”他說,“亨德森先生陷入了昏迷。他對外部刺激完全沒有反應。一切都運轉正常,只是他沒有意識?!?/p>
“你承諾過可以讓他復蘇的!”外婆說。
“呃,我可沒有做出過這種承諾,”中村先生說,他在外公被冷凍時還在上學,“但他已經復蘇了。他已經‘重獲新生’。還沒人曾被復蘇過,而且……”
“見鬼!”外婆說道,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這種話,“那算不上活著?!?/p>
中村先生不情愿地點點頭:“我們正在邀請神經科學方面的專家來會診——他們都是業內最頂尖的。與此同時,我們應該討論下……”
“什么?”外婆說,“你想要更多的錢?天哪!”
中村先生向上舉起雙手:“不,不,不,當然不是。只是……嗯,他仍然患有套細胞淋巴瘤,而基因重測序療法并不需要他有意識。我建議我們先消滅他的癌癥,這樣等他真的醒來時,就會擁有健康的身體?!?/p>
外公一直沒有醒來。我們把他搬到了蒙特哥灣(3)外婆家附近的一家長期護理機構。外婆每天都去看他,直到她去世。
本來我們已經為她在去世時進行冷凍預留了資金,但看著她心愛的人年復一年地躺在那里,她選擇不跟隨丈夫的腳步。說真的,誰能為此責怪她呢?在冷啟動公司試圖讓外公完全復蘇之后,他們又試著讓另外7個人復蘇,因為治療他們所患絕癥的方法也找到了……但沒有一個人恢復意識。
冷啟動公司的競爭對手也試圖復蘇那些“冰尸”——媒體是如此稱呼的。除一人的身體沒有完全復蘇以外,那些曾經“死去”的人確實恢復了生理活動,但他們也都從未蘇醒。
最終,外公復蘇的身體單純由于衰老而停止了生理活動,那具軀殼里似乎根本沒有可以放棄生存的靈魂。他在2056年去世,享年95歲。在過去的四分之一個世紀里,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對外界毫無反應,那樣子簡直比死亡更糟糕。
最終,科學家們弄清楚了為什么那些人體冷凍公司無法喚醒任何被冷凍的人。冷啟動公司和他們的同行假設身體和思維都可以被冷凍,并在解凍后煥然一新??僧斔麄冞€在對自己的技術精益求精,企圖逃避死神之際,其他機構逐漸證實了一件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就有人(4)懷疑的事情:盡管中樞神經系統的自主部分完全遵循經典物理學的規律,但意識——能反思自我的內在精神——是量子力學下微觀粒子相互作用的產物,而它也和典型的量子效應一樣有個天敵——退相干。幾天后量子態就會崩潰,曾經存在的意識隨之摧毀,人們嘗試過的任何方法都無法使之再生。所有那些被冷凍的人到頭來還不如干脆給自己買塊墓地下葬,后者花的錢還更少,因為他們已經死了,消失了,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