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四十七分，周鐵山被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

“老周，出大事了！“電話那頭生產主任老李的聲音帶著顫抖，“德國人剛剛發函，立即停止供應HX-7型軸承，已經發貨的也要全部召回！“

周鐵山的睡意瞬間消散。他一把扯開窗簾，透過斑駁的玻璃窗望向廠區——三號車間的燈光依然亮著，但那臺價值兩億的精密軋機此刻就像一具沒有心臟的尸體。

“通知所有技術骨干，一小時后緊急會議。“他掛斷電話，從衣柜深處翻出一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左胸口的“紅旗重型機械廠“字樣已經褪色。

——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二十多名工程師擠在一起，投影儀上的德文郵件像一紙死亡判決書。

“漢斯集團聲稱專利糾紛，但明擺著是制裁！“技術科張科長一拳砸在桌上，“我們剛接的軍工訂單怎么辦？三個月交不了貨要賠八千萬！“

周鐵山站在窗前，背對著眾人。窗外飄著今冬第一場雪，雪花落在廠區那面褪色的國旗上，很快被呼嘯的北風撕碎。

“逆向工程。“他突然轉身，缺了半截小指的左手指向車間方向，“把備用軸承拆下來測繪，我們自己造。“

會議室瞬間炸鍋。

“老周你瘋了？那軸承精度要求0.001毫米！“

“材料配方是德國人保密的，我們連化驗設備都沒有！“

“要我說還是找日本人談談......“

爭論聲被一陣清脆的敲門聲打斷。

所有人回頭望去，一個穿深灰色西裝的年輕人站在門口，锃亮的皮鞋與滿地煙頭形成刺眼對比。他身后跟著兩個金發碧眼的外籍工程師，胸前的漢斯集團工牌晃得人眼疼。

“抱歉打擾各位。“年輕人微微頷首，聲音像精密的瑞士鐘表，“我是林遠，集團新任技術總監。“

周鐵山的目光落在對方伸來的手上——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腕表是百達翡麗的經典款。這樣的手更適合握著紅酒杯，而不是沾滿機油的扳手。

“漢斯集團愿意繼續合作。“林遠打開公文包，取出一沓文件，“只要貴廠簽署這份技術共享協議，軸承明天就能空運過來。“

周鐵山接過文件，老花鏡后的眼睛突然瞇起。他翻到第七頁，用鉛筆重重劃出幾行小字：“'合作方所有改進專利歸漢斯集團所有'？這叫共享？分明是賣身契！“

林遠推了推金絲眼鏡：“周總工，恕我直言，以貴廠目前的技術儲備，根本不可能在三個月內仿制出HX-7軸承。“他示意身后的德國工程師打開筆記本電腦，“這是軸承的疲勞測試數據，光是材料配方就涉及十七項專利......“

“放你娘的狗屁！“一聲暴喝打斷了他的演講。

周鐵山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一道猙獰的傷疤：“九二年我在漢斯集團培訓，想量個軸承座尺寸，被保安當間諜按在地上！“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老式搪瓷缸，缸底“1978年先進生產者“的紅字赫然在目，“現在你們倒主動送上門了？“

會議室鴉雀無聲。兩個德國人交頭接耳，突然指著投影儀上的數據說了句什么，隨即發出輕蔑的笑聲。

“他們說什么？“王建國騰地站起來，這個跟了周鐵山二十年的徒弟拳頭已經攥得發白。

翻譯官支支吾吾：“說......說中國工程師只會山寨......“

周鐵山突然笑了。他慢條斯理地卷起袖子，露出布滿燙傷疤痕的小臂：“告訴這兩位專家，明天開始，歡迎參觀我們的'山寨'車間。“

——

當夜，三號車間燈火通明。

周鐵山蹲在拆解開的軸承前，用自制的千分尺測量每一個滾珠的直徑。他身后，林遠正用三維掃描儀建立數字模型，兩人全程零交流。

“師父！“王建國突然驚呼。在放大鏡下，軸承內圈刻著一行幾乎不可見的德文：Warnung vor Reverse-Engineering（逆向工程警告）。

還沒等林遠翻譯，軸承內部突然傳來“咔嗒“一聲輕響。

“閃開！“周鐵山猛地拽開林遠。下一秒，軸承在刺耳的爆裂聲中解體，內置的酸性液體噴濺而出，將地面腐蝕出呲呲作響的白煙。

林遠臉色慘白：“這......這是自毀裝置？“

周鐵山卻出奇地平靜。他從工具箱底層摸出本泛黃的筆記本，紙頁上密密麻麻全是手繪的零件圖，有些還沾著深褐色的血跡。翻到某一頁，赫然是三十年前記錄的德國軸承參數。

“八九年拆美國人的數控機床，里面灌的是水泥。“老工程師撕下張空白頁，開始畫新的測繪草圖，“酸蝕算進步了。“

晨光微亮時，林遠發現周鐵山的右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那是長期接觸重金屬留下的后遺癥。他猶豫片刻，遞過自己的保溫杯：“加了電解質的，能緩解神經震顫。“

周鐵山沒接，只是將剛畫完的草圖拍在他胸口：“軸瓦的公差按這個改，德國人故意做大了兩微米。“

車間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財務科的小劉舉著平板電腦沖進來，臉色煞白：“周工！漢斯集團剛剛發布聲明，指控我們竊取商業機密，要凍結我們在歐洲的所有賬戶！“

林遠快步走到窗邊。廠區旗桿上，那面國旗被寒風撕扯著，滑輪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他忽然想起在MIT讀書時，導師曾指著實驗室里的中國制造設備說：“真正的技術，從來不是靠施舍得來的。“

“林總監。“周鐵山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你們年輕人管這個叫什么來著？“他指了指平板電腦上滾動的英文聲明，“技術霸凌？“

林遠沉默地摘下眼鏡。鏡片上還沾著昨夜軸承爆裂時濺到的酸性液體，蝕出幾道細小的劃痕。

“我給你三天。“老工程師抓起沾滿油污的棉紗手套，“三天后我要看到完整的逆向方案。“他走向車間大門，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別忘了，你現在的工資是人民幣發的。“

——

食堂的電視正在播放早間新聞：“......多國宣布對華高端裝備禁運，工信部呼吁加快核心技術攻關......“

林遠盯著餐盤里冒熱氣的豆漿，突然發現王建國坐到了對面。這個中年技工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還溫熱的韭菜盒子。

“師父讓我給你的。“王建國壓低聲音，“他說你昨晚救了他。“粗糙的手掌攤開，掌心是一枚銹跡斑斑的U盤，“這是廠里二十年來的故障記錄，師父說......可能對你有用。“

U盤上刻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紅旗廠技術檔案 1983-2003。林遠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周鐵山職業生涯的全部心血。

窗外，雪越下越大。三號車間的燈光穿透雪幕，像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