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6章 東宮陰影

雙嶼港的血與火,如同被海風吹散的硝煙,在陳衍的鼻腔里殘留著淡淡的腥甜與石灰的灼烈。

倭酋臨死前“島西石洞”的嘶吼,孩童們腳踝上那烙鐵燙出的“仙”字,還有那張浸透海水、繪著帖木兒火器圖的猙獰狼頭徽記…如同一幅幅染血的畫卷,在他疲憊的腦海里反復翻騰。

然而,當“洪武快船”帶著累累傷痕、載著百名獲救孩童和繳獲的密信,緩緩駛入龍江關碼頭時,陳衍心中并無多少勝利的喜悅,只有沉甸甸的、山雨欲來的預感。

碼頭早已被戒嚴,肅殺的錦衣衛如同黑色的礁石,將聞訊趕來的百姓隔離開。

當衣衫襤褸、眼神驚恐呆滯的孩童們被小心攙扶下船,當那些刻著“仙”字的腳踝暴露在金陵初冬慘淡的陽光下,圍觀人群中爆發出壓抑不住的悲泣和憤怒的咒罵。

孩童的父母親屬從人群中哭喊著沖出,與失散的骨肉相擁而泣,場面悲慟而混亂。

倭寇擄掠童男童女的滔天罪行,瞬間點燃了金陵城的怒火!

藍玉在親兵的攙扶下走下跳板,斷臂處的劇痛和連日海上顛簸讓他臉色蠟黃,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亮得嚇人,閃爍著復仇后的快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朝著前來迎接的兵部尚書唐鐸和幾位都督府同僚,只是微微頷首,便將繳獲的倭寇密信和那張帖木兒火器圖鄭重遞上,沙啞道:“雙嶼已焚,賊酋授首!孩童救回!另有此物,事關重大,請唐尚書即刻呈送御前!”他的目光掃過臉色復雜的馮勝等人,帶著毫不掩飾的桀驁。

陳衍跟在后面,腳步有些虛浮。

碼頭的喧囂和孩童的哭喊聲如同潮水般沖擊著他緊繃的神經。

右臂的傷口在濕冷的江風刺激下,一跳一跳地抽痛。

他只想盡快找個地方,處理傷口,然后…去看看朱標的情況。

那簡陋的透析和原始的解毒手段,只是權宜之計,朱標的肝腑,如同風中的殘燭。

然而,風暴的中心,永遠在深宮。

“陳先生,請隨奴婢來,陛下…在武英殿召見。”王景弘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他身邊,聲音壓得極低,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神情,有敬畏,更有一絲深藏的憂慮。

武英殿內,炭火燒得極旺,驅散了深冬的寒意,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朱元璋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背對著殿門,負手立于巨大的北境輿圖前。玄色的龍袍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散發著凜冽的寒意。

殿內只點了幾盞宮燈,光線昏暗,將他投在輿圖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巨大。

“臣藍玉(草民陳衍),叩見陛下!”藍玉強忍傷痛,單膝跪地。陳衍也跟著跪下,膝蓋觸及冰冷堅硬的金磚。

朱元璋緩緩轉過身。

燭光映照下,他那張如同刀削斧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目光掃過藍玉肩頭滲血的繃帶,落在陳衍蒼白疲憊的臉上,最后定格在陳衍身上。

“雙嶼之事,辦得不錯。”朱元璋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孩童救回,倭巢焚毀,賊首伏誅。藍卿,辛苦了,下去好生養傷。”

“臣,謝陛下!”藍玉叩首,在親兵攙扶下起身,擔憂地瞥了一眼依舊跪著的陳衍,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沉默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關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殿內只剩下朱元璋和陳衍兩人。死寂無聲,唯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如同敲打在陳衍的心弦上。

“陳衍,”朱元璋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依舊低沉,卻像冰錐般刺骨,“朕問你一件事。”

陳衍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

他垂首:“陛下請講,草民…知無不言。”

朱元璋向前踱了兩步,停在陳衍面前。

巨大的陰影將陳衍完全籠罩。他深陷的眼窩死死鎖住陳衍低垂的頭頂,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一字一頓地問道:

“太子…經此一劫…身子…可還能…留有子嗣?”

轟——!

如同驚雷在陳衍腦中炸響!

朱標不育!

朱元璋終于問出了這個最致命、最殘酷的問題!

慢性砒霜中毒,對肝腎功能造成不可逆的嚴重損害,必然累及生殖系統!精子活性、數量都會受到毀滅性打擊!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朱標幾乎…不可能再有后代了!

冷汗瞬間浸透了陳衍的后背!

他感到朱元璋那如同實質的目光,正死死釘在他的天靈蓋上,仿佛要穿透顱骨,窺探他腦中那殘酷的真相!帝王對儲君、對江山傳承的終極關切,此刻化作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

說實話?告訴朱元璋,他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大明未來的皇帝,將絕嗣?!

這無異于在朱元璋心頭最深的傷口上,再狠狠捅上一刀!帝王之怒,伏尸百萬!

他陳衍,以及所有知情者,恐怕都會被這滔天的怒火和恥辱徹底抹去!

說假話?隱瞞?

以朱元璋多疑到極致的性格和對朱標的關切,他不可能不暗中查證!一旦謊言被戳穿,后果只會更慘烈!而且,朱標未來的身體狀況,也根本瞞不住!

電光火石間,無數念頭在陳衍腦中瘋狂碰撞!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金磚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他強迫自己冷靜,強迫那屬于急診科醫生的理性思維壓過恐懼。

他需要回答,一個既不能完全說謊,又不能徹底引爆火藥桶的回答!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頭,迎向朱元璋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風暴的龍目。

他的眼神坦然而疲憊,帶著醫者的沉重,聲音嘶啞卻清晰:

“陛下…太子殿下所中之毒,陰狠歹毒,深入臟腑,尤以肝腎受損最重…此二臟,乃人體先天之本,元氣之根…”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肝主疏泄,腎主生殖…殿下元氣大傷,根基已損…如遭雷擊之古木,縱能茍延殘喘…其生機…其孕育新芽之能…恐…恐已…微乎其微…”

陳衍沒有直接說出“不育”二字,但“生機微乎其微”、“孕育新芽之能恐已微乎其微”,這近乎絕望的隱喻,已如同冰水澆頭,將他所能判斷的最殘酷事實,清晰地傳遞給了眼前這位掌控生死的帝王!

朱元璋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晃了一下!深陷的眼窩中,那翻涌的風暴瞬間凝固,化作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他死死地盯著陳衍的眼睛,仿佛要從里面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欺騙或動搖。

但陳衍的眼神,只有沉重的疲憊和一種屬于醫者的、近乎冷酷的坦誠。

時間仿佛凝固了。

炭火的噼啪聲顯得格外刺耳。那股無形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殺意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武英殿!

許久,許久。

朱元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開了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巨大的北境輿圖。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前所未有的佝僂和…蒼老。

那曾經支撐起整個帝國、如同山岳般不可動搖的肩膀,此刻竟微微塌陷了下去。

他沒有再問一個字。

只是背對著陳衍,揮了揮手,動作僵硬而沉重。

那手勢,如同驅趕一只令人厭煩的蒼蠅,也如同…關閉了一扇通往深淵的門。

陳衍知道,該退下了。

他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地磚,然后艱難地站起身。

右臂的傷口因為方才的極度緊張而崩裂,鮮血滲出包扎的布條,帶來一陣鉆心的疼痛。

他踉蹌著,一步一步,退出了這座如同冰窖般的武英殿。

殿門在身后無聲地關閉,隔絕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絕望。

殿外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陳衍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一種更深沉的、如履薄冰的寒意。

朱元璋最后那無聲的揮手,比任何咆哮的威脅都更令人心悸。

那沉默的帝王之怒,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

陳衍的預感,如同冰冷的預言。

朱標不育的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雖未公開炸響,卻已在那座深不可測的宮闈里,激起了無聲的驚濤駭浪。

僅僅兩天后。

陳衍暫居的那處僻靜小院,院門被急促地拍響。

開門的是啞仆,門外站著王景弘,他身后跟著兩名面生的內侍,抬著一個沉重的木箱。

王景弘的臉色比前幾日更加憔悴,眼中布滿了血絲,神情焦急中帶著一絲惶恐。

“先生!禍事了!”

王景弘顧不上寒暄,聲音嘶啞急促,“江南…江南十八家大藥鋪,幾乎同時斷供大蒜!市面上…市面上突然流言四起!說…說咱們用來治傷防疫的‘大蒜素’,用的都是毒蒜!是倭寇從海上運來的妖蒜!用了會爛腸子!會得瘟病!現在金陵城里人心惶惶,別說藥鋪了,連菜市上的大蒜都被人搶購一空,要么就…就被偷偷扔掉了!”

“毒蒜流言?”陳衍的心猛地一沉!

龍江關大火燒掉了原料,張文啟引爆的瘟疫栽贓還未平息,現在又來了釜底抽薪的“毒蒜”流言!

這是要徹底斷絕他推廣大蒜素的所有途徑!幕后黑手,顯然洞悉了大蒜素的關鍵,也深知輿論的力量!

“還有更糟的!”王景弘的聲音帶著哭腔,指著那個沉重的木箱,“宮里…東宮那邊…按先生之前的方子,為殿下調制的固本培元湯藥,里面需要幾味江南特產的藥材…也…也被那幾家藥鋪卡住了!說…說貨源斷絕!買不到!可奴婢派人去查了…分明是有人高價收走了市面上所有的存貨!這是…這是要斷殿下救命的藥啊!”

藥材戰爭!目標直指朱標!也指向他陳衍!

陳衍眼中寒光爆射!

對方的手段,一環扣一環,狠辣精準!掐斷大蒜素,是斷他軍中和民間的根基;散播毒蒜流言,是摧毀他的公信力;如今卡住朱標救命的藥材,則是要將他逼入絕境!

若朱標因缺藥而病情反復…他陳衍,就是萬死莫辭!

“箱子里是什么?”陳衍指著那個沉重的木箱。

“是…是奴婢實在沒辦法,從御藥庫里翻出來的…一些陳年舊藥,也不知道合用不合用…”王景弘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陳衍上前打開箱蓋。一股混雜著塵土和陳腐藥味的怪異氣息撲面而來。

里面雜亂地堆放著一些干枯發黑的草藥、幾包顏色可疑的礦石粉末、甚至還有幾塊風干的、不知名的動物內臟…都是些藥性不明、甚至可能失效或變質的“垃圾”。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陳衍的心頭。沒有合格的藥材,朱標的后續治療如同空中樓閣。

他隨手撥弄著那些散發著怪味的藥材,指尖觸碰到一塊灰白色、質地疏松、如同風化巖石般的塊狀物。

他拿起它,湊到鼻尖聞了聞,一股淡淡的、類似腐敗蛋清的腥臭味傳來。

硫磺?不對…陳衍腦中靈光一閃!這是…風化已久的硝石礦渣?里面含有…硫?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陳衍的腦海!

急診科輪轉時,曾聽感染科的老主任提過一嘴,在抗生素發現之前的漫長黑暗年代,某些極其原始的磺胺類物質,曾被偶然發現…來源于腐敗的蛋白質…比如…腐敗的蛋清!

他猛地抓起箱子里那幾塊顏色灰暗、邊緣發綠、散發著濃烈氨臭味的腐敗鴨蛋(顯然是御膳房廢棄后被王景弘病急亂投醫搜羅來的)!又抓起那塊硝石礦渣!

“王公公!”陳衍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立刻!給我準備幾個干凈的瓦罐!炭火!還有…干凈的粗布!快!”

王景弘被陳衍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嚇住了,下意識地應道:“是…是!”

很快,小院簡陋的灶房里。炭火熊熊燃燒。

陳衍將那些腐敗發臭的鴨蛋小心敲碎在瓦罐里,粘稠發綠的蛋清蛋黃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他將硝石礦渣研磨成粉,按著模糊記憶中的比例,小心翼翼地加入那惡臭的混合物中,然后放在炭火上緩慢加熱、攪拌…

刺鼻的氨臭味混合著硫磺味彌漫開來,令人窒息。瓦罐里的混合物在加熱下翻騰冒泡,顏色變得更加詭異。

王景弘和啞仆捂著鼻子退得遠遠的,看著陳衍如同煉金術士般專注地攪拌著那罐“毒藥”,眼中充滿了驚駭和不解。

時間一點點過去。

瓦罐里的混合物漸漸變得粘稠、顏色轉為一種詭異的暗黃色。

陳衍熄了炭火,待其稍冷,用干凈的粗布一層層過濾掉殘渣。

最終,瓦罐底部沉淀下一些極其細微的、淡黃色的結晶粉末。

陳衍用指尖沾了一點粉末,湊到鼻尖。

刺鼻的氨臭味和硫磺味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磺胺類藥物的微弱氣息。

原始磺胺?!

這簡陋到極致、充滿不確定性的提煉,真的能成功嗎?它真能對抗朱標體內殘余的毒素和可能的感染嗎?陳衍心中沒有絲毫把握。這完全是在絕境中,用生命進行的瘋狂賭博!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嘶鳴!一名風塵仆仆、穿著驛卒服飾的漢子滾鞍落馬,連滾爬爬地沖到院門前,聲音嘶啞凄厲:

“陳…陳先生!救命!救救我們村子吧!六合縣…楊家坳…全完了!人…人都快死絕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桃园市| 云南省| 长丰县| 磴口县| 长垣县| 万源市| 合川市| 凤凰县| 边坝县| 报价| 如皋市| 莲花县| 板桥市| 巴彦县| 澄江县| 雅安市| 基隆市| 宜丰县| 屯昌县| 怀安县| 梁河县| 西青区| 北票市| 嘉善县| 曲周县| 巴林右旗| 永仁县| 永善县| 灵璧县| 玛沁县| 湄潭县| 金川县| 宜城市| 安阳市| 梨树县| 满城县| 同德县| 鹤峰县| 库车县| 托里县| 修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