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為魔幻家族中的一員
- 筆尖的煉金術:十位西方文學巨匠的寫作故事
- 蘭川
- 2993字
- 2025-06-17 10:14:05
只了解1952年3月初回鄉那幾天的馬爾克斯,不足以了解馬爾克斯。他的故事很長,需要從頭說起。
這位名震寰宇的諾獎作家,起初對自己的出生日期稀里糊涂。在所能見到的種種報道中,在他開始變得有名氣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里,甚至,在他將諾貝爾文學獎證書握在手中的時候,加西亞·馬爾克斯都被標明出生于1928年3月6日。他自己也沒能弄清楚,自己究竟出生于何時。父母亡故、國內亂局,加上多年在加拉加斯、墨西哥城、哈瓦那、紐約、巴塞羅那等多地輪流居住,許多材料早已化為煙塵,無從考證。
幾十年后,一份扎實的材料被發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洗禮證書顯示,他的準確出生時間為:1927年3月6日的8:30。此后,馬爾克斯的生平故事獲得了它可以被講述的準確開始。
1927年3月6日8:30,哥倫比亞馬格達萊納海濱小鎮阿拉卡塔卡上的一位產婦誕下一名男嬰,他們為他取名加夫列爾·何塞·加西亞·馬爾克斯。起初,他并沒有和父母生活一處,而是與外祖父母一起度日。
外祖父母是在馬爾克斯出生前十七年搬到阿拉卡塔卡的,領著21歲的兒子,還有兩個女兒,一個19歲,一個5歲。5歲這個,正是馬爾克斯的母親。這次搬家,是迫不得已。外祖父,馬爾克斯上校,在原住地巴蘭卡斯因為與人決斗而殺了人,不得不帶著自責情緒舉家搬遷到陌生之地。
在這里生活,外祖父與外祖母為馬爾克斯的童年鋪上了完全不同的色彩。
外祖父是軍人,是上校,冷峻幽默是他的特色。他跟只有三四歲的馬爾克斯說話都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記憶中,外祖父帶著三四歲的馬爾克斯去看海:
“這就是海。”他告訴我。我很掃興,問他海的那邊有什么。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海沒有那邊。”(馬爾克斯《活著為了講述》)
火車上,馬爾克斯問我們為什么坐三等座,他說:“因為沒有四等座。”
在一個女人居多的大家庭生活,需要有外祖父這樣充滿陽剛氣的男人形象為童年的馬爾克斯樹立榜樣。“和那群熱衷于傳播自己觀點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的安全感完全來自外祖父。和他在一起,我才不會惶恐,才會立足現實,腳踏實地。”
與外祖父的冷峻截然不同,外祖母,是個很容易大驚小怪的人。再尋常的事到了她口中都會變得不同尋常。她時常激動地回憶往事,在往事上涂抹魔幻色彩。這種講述方式直接影響了馬爾克斯的文學創作。他承認,《百年孤獨》講故事的口吻就來自外祖母。
這個老太太還有一套獨特的釋夢方式,掌控著家里每個人的日常行為。凡是她白天所講的幻覺、預兆和招魂的事,到了晚上都會一一應驗。這讓年幼的馬爾克斯感到害怕。日后,他把從外祖母那里得來的奇聞怪談都以小說的形式寫了出來。
我們會在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第三次無奈》里,看到一個7歲的小孩死而復生,之后,又在棺材里長了15年,結果變成一個非物質的無形的死人。而《枯枝敗葉》中那個11歲的孩子,則長時間坐在椅子上,面對一具自殺身亡的醫生的尸體。這類形象在他大部分作品中屢屢出現,最終化作梅爾加德斯這一《百年孤獨》關鍵人物。這一形象,是外祖母夜晚講的恐怖故事造就的。這些故事,攪得加西亞·馬爾克斯永遠無法安寧。這種不安寧,讓他撰寫鴻篇巨制時文思泉涌。
外祖父和外祖母這兩種看待世界的方式都映射在了馬爾克斯身上,并像烙印一樣印在了他的文學作品上。外祖母的世界令他暈頭轉向,常常使他恐懼。外祖母和她的女伴們一給他講什么荒誕不經的事情,外祖父總是說:“你忘了它吧,娘兒們才信這個。”但一個孩子,根本無法拒絕外祖母構建的魔幻之國所提供的誘惑,只能更加好奇。
一邊是以外祖父為代表的真實的理性發展的世界,其中有條理和安全;另一邊是以外祖母為代表的在停滯的時空中旋轉的魔幻世界,光怪陸離。兩個世界在年幼的馬爾克斯頭腦中角逐撕扯,讓每一件小事都變得不可調和。最終,作家馬爾克斯的作家生涯將他擺在外祖母一邊而非外祖父一邊,這為《枯枝敗葉》《百年孤獨》等故事的時空結構帶來了決定性影響。
1936年,9歲的馬爾克斯告別外祖父母,隨父母遷居蘇克雷。此后,父親和母親開始對他的人生產生影響。而父母的愛情故事,直接成就了《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書。
馬爾克斯的父親來自卡塔赫納,作為異鄉客,生活在阿拉卡塔卡。認識馬爾克斯母親路易薩·梅希亞·比達爾是在為一個孩子守靈時。按風俗,女孩子們要給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一個男聲混入了合唱,女孩子們回頭一看,驚呆了:小伙子真帥!“我們都要嫁給他。”她們唱出了副歌。
這個小伙子就是來自卡塔赫拉的異鄉客,初來乍到,原本是醫藥專業的學生,因為沒錢,只好輟學去當電報員。他打扮時髦,讓人誤以為是個四處留情夜不歸宿的浪蕩子,其實他的多情只留給了一個人,那就是馬爾克斯的媽媽路易薩·梅希亞·比達爾。他口才不凡,舞技高超,小提琴也拉得好。一場晚間舞會上,他走到心愛的姑娘面前,從扣眼上摘下玫瑰,對她說:“玫瑰和我的生命,獻給您。”此后,小伙子對姑娘展開類似的浪漫攻勢,并采用了不少欲擒故縱的手法。最終使姑娘不顧整個家族的反對,毅然嫁給了他。
《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費爾明娜和阿里薩的故事比這要復雜得多。費爾明娜偶然一瞥,成為阿里薩“這場半世紀后仍未結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經過58年的苦苦追求,終于在白發蒼蒼時追到了自己這一生唯一的花冠女神費爾明娜。那一刻,費爾明娜是剛死了丈夫的寡婦,阿里薩則是一個在無邊風月中出入了幾十年的未婚男人。兩個年邁老者,在一艘輪船的客房中,發生了性愛。
她發現他并非偶然讓她看見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戰利品一樣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氣。(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
阿里薩一生對費爾明娜的追求,步履不停,他那不可戰勝的決心和勇敢無畏的愛,讓一切冠以愛情之名的所謂愛情淪為類似愛情。
這本源自馬爾克斯父母的愛情故事《霍亂時期的愛情》出版于1985年,是繼《百年孤獨》之后為馬爾克斯帶來巨大聲譽的另一部巨著。
1947年,20歲的馬爾克斯考入波哥大國立大學學習法律,并開始閱讀了大量優秀詩人的詩歌。除了這件事,這一年中有這么幾天值得單獨記錄:
4月15日,外祖母病故。
9月13日,周六的《觀察家報》副刊上刊載了他的首個短篇小說《第三次無奈》。小說反響很好,備受鼓舞。
10月25日,《夏娃鉆進貓肚里》發表于《觀察家報》副刊。欄目負責人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評論說:“優秀的新作家誕生了。”
1948年2月,馬爾克斯沿馬格達萊納河上的水路回到大學,完成法學系二年級的學生注冊。這么做,不是出于對專業的熱愛,僅僅是為了寬慰父親。
這一年的四月份,一件事情的發生促成馬爾克斯輟學,也促成他進入報業。這件事發生在1948年4月19日下午1點5分。當時,馬爾克斯和朋友在《時代報》報社大樓門前交談,幾米之外,發生了載入史冊的波哥大事件。
1948年4月9日下午1點5分,胡安·羅亞·謝拉,一個癥狀明顯的精神分裂癥患者,手持左輪手槍,在近處突然朝自由黨領導人豪爾赫·埃列塞爾·蓋坦射擊。40分鐘后,蓋坦在醫院死去。本來,一切跡象都預示著蓋坦將會成為下一任哥倫比亞總統,他曾許諾,屆時一定要割掉寡頭政治這一毒瘤。沒想到,還未等他拿起割掉毒瘤的手術刀,就先死在了手術室。哥倫比亞,這個從殖民到獨立,暴力沖突一直不斷的國家,在寡頭政府的操縱下,再一次被引入暴力斗爭的絕境。
蓋坦之死引起全國動亂,以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為運動中堅。此后不久,學生運動越鬧越大,政府開始鎮壓。警方大封了波哥大大學,馬爾克斯被迫離校,既無畢業學歷,又囊中羞澀,為了生計,他進入新聞界,棲身于新近成立的報紙《宇宙報》。另一種生涯,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