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曹操，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里閃爍著智者的狡黠光芒，

“陳洛此人，無論其出身是否真是那撲朔迷離的‘曲阿小將’……

僅觀穰山一戰，其爪牙之鋒銳，膽魄之雄烈，統御之機變，已如明珠投暗，光華難掩！

沛地民謠，非空穴之風。劉備得之……”

郭嘉頓了頓，加重了語氣，

“誠如困龍得云，猛虎添翼。其勢……已然不同。”

他再次端起酒杯，卻不急于飲下，只是輕輕晃動著，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蕩漾，映襯著他若有所思的臉龐，

“如此猛虎，屈身嘯聚于劉備那看似搖搖欲墜、潦倒不堪的草廬之下……丞相，”

郭嘉唇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直視曹操，

“豈能……毫不動心？”

“動心？！”

曹操猛地一甩袖袍，發出一聲低沉而短促的笑聲！

笑聲中非但沒有暖意，反而透著一股浸透了權力與血腥的梟雄獨有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這兩個字用的好啊！”

他負手踱回輿圖之前，高大的身影在燈火下拉得更加巨大而壓迫，如同盤踞的巨龍。

“奉孝啊奉孝，‘動心’二字，何其輕巧！猛虎，固然令人心折，令人血脈賁張，恨不得立刻收入彀中！然，”

他驟然轉身，目光如電，聲如寒鐵，

“汝豈不知，天下之虎，亦有百種？！取其形似，而忘其性異，取禍之道也！”

他的手指如同鷹爪，猛地戳向地圖上小沛的位置，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絹帛戳穿！

“呂布！”

曹操的聲音陡然變得凌厲無比，充滿了不屑與警惕，

“呂奉先者，虓虎也！爪牙之利，冠絕天下！虎牢關前，天下英雄莫能當！然其性如何？”

他冷哼一聲，如同冰棱斷裂，

“暴戾無常，唯利是圖！如同荒野豺狼，反復無信！只可用利祿驅之，以權勢懾之，豈能以腹心托之？！

此虎，看似威猛，實則……”

曹操重重一頓，眼中寒光四射，

“易擒而難養！終非吾類！遲早必為利所噬，反噬其主！丁原、董卓，皆是前車之鑒！”

“而此陳洛……”

曹操的聲音陡然轉沉，放緩，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洞察骨髓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郭嘉的心坎上，

“觀其穰山所為：夜襲焚糧，斷敵根本，此乃深諳‘擊其惰歸’、‘攻其無備’之兵法精髓！非匹夫之勇！

黎明時分，趁敵惶惑傾力攻城之際，果斷破陣斬將，摧敵中樞，此乃‘知死必戰’、‘以正合，以奇勝’之真勇！更兼……”

曹操的眼神變得無比幽深，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情景，

“劉備待其甚厚！雖有顛沛流離之苦，卻贈其草帽，示以同甘共苦；

授其兵權，托付腹心重任；更使其獨當一面，屯駐小沛要沖！此等厚遇……此等信任……”

曹操猛地抬眼，目光如兩柄淬火的利劍，穿透搖曳的燈火。

直刺郭嘉那雙洞悉世情的眼眸，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宿命般的清醒與梟雄獨有的孤傲決斷：

“能馴此等猛虎者，能令其爪牙為我所用、其心志堅定不移者……天下……唯劉備玄德一人耳！”

他嘴角的弧度冰冷而復雜，混合著一絲不甘的嘲諷、一絲棋逢對手的欣賞，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遺憾，

“吾曹孟德，雖有吞吐天地之志，囊括四海之心，廣納天下英才如長鯨吸水……然……”

他緩緩地、沉重地搖頭，聲音低沉下去，如同深淵的回響，帶著一種近乎悲涼的清醒，

“非其主也！此虎之心志，已如磐石！其目光所向，已是其人！

強扭之瓜不甜，強挽之弓易折！此虎，若不能為我所得……”

曹操沒有說完，但那雙驟然變得無比幽深、閃爍著冰冷寒芒的眼睛，以及那彌漫在書房中、幾乎要將燈火都凍結的凜冽殺意，已將那未盡之意昭然若揭！

——不能為我所用，亦絕不可為他人爪牙，尤其是劉備的爪牙！

“強扭之瓜，怎能甘甜否？”

他緩緩踱至兵器架旁，目光落在那柄名為“倚天”的佩劍上。

劍鞘古樸，隱隱透著歲月的痕跡。他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手，穩穩地取下長劍。

冰冷的劍鞘入手，一股寒意順著手臂蔓延。

“我雖未見其人，但之后，總得見上一面，到時候再做評判，不遲——”

他拇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又充滿危險意味的力道，輕輕摩挲著劍格上那猙獰咆哮的獸首紋飾，眼神幽深如古井寒潭，深不見底，仿佛在估算著某個無形對手的份量。

“主公之意……”

指腹傳來的冰冷金屬觸感，似乎也在悄然回應著他心中翻騰的殺伐之念。

郭嘉端著那半杯殘酒，靜靜地看著曹操的背影——那按劍獨立、如山岳般沉默而危險的背影。

“然世間為將者，多如繁星，為英雄者……”

蒼白的臉上，那抹慣有的、仿佛掌控一切的笑意依舊淺淺地掛著。

然而，那雙深邃如星河的眸子里，卻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了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明白。”

他沒有再試圖提起任何“收其心”、“離間計”的話頭。他太了解眼前這位主公了。曹操的清醒與決斷，有時比他的憤怒更為可怕。

他只是輕輕晃動著杯中殘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昏黃的燈火下蕩漾出迷離的光暈，映照著他若有所思的臉龐。

那光暈中，仿佛也閃動著穰山的烽火，閃動著那桿黝黑的破風長槍，閃動著一個名叫陳守仁的年輕身影……

劉備，果然總能找到這樣的人嗎？

陳洛之名，如同投入許都深潭的一顆石子，雖只激起微瀾，卻已悄然攪動了這位亂世奸雄心中的風云。

“呵呵。”

一只來自東南小沛的“漢之虎”，其無形的威壓，已穿透千里關山，第一次，真正地映入了北方霸主的眼簾。

是敵？非友？

答案，似乎已在曹操那冰冷的劍鋒與深邃的目光中，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