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沈壽下葬

重陽節，張謇準備了滿席佳肴祭奠沈壽，張孝若聆聽父親誦讀祭文時，腦海還晃蕩著余學慈抽煙的神情，落寞，憂傷，又有著墮落的嫵媚。張謇沉痛的聲音在空曠的東奧山莊里回響：

“惟民國十年十月九日，即夏歷九月九日，前女紅傳習所所長沈女士，將于明日歸葬于黃泥山東南麓。于禮有祖奠之祭，張謇率子怡祖謹治清酌庶饈以薦，而為文告之曰：嗚呼雪君！自子厭世，百日而強，為子醫藥，五年彷徨，無功有疚，疚謀不臧。一旦長別，江流大荒。命哀子短，藝惜子長。人難再得，如何勿傷？傷昔之病，子猶在床。殮不見子，殯猶在堂。今且送子，永寢南岡。南岡幽塏，卜云佳藏。體魄反土，乃人之常。魂氣隨適，乘風回翔。堂在床在，俟而弗忘。子生三日，中秋月明。子逝二日，端午粽香。葬子秋九，菊墅花黃。明年寒食，今日重陽。銜悲設奠，佳節凄涼。靈其安坐，歆此一觴。嗚呼雪君！尚饗。”

在這哀傷的言詞里，張孝若閃過一些奇怪的念頭，“張謇率子怡祖謹治清酌庶饈以薦”，父親更應該率佑祖行祖奠之祭啊。幽暗迷蒙之中，有一道光穿過，在張孝若的心頭一亮。而后，被父親深情的語調帶進了沉重的哀傷。沈壽生日后三天，是中秋節，去世后兩天，是端午，安葬的日子，重陽后一天，民國國慶日，往后的日子，無論是父親還是學慈，每逢佳節，都是倍感凄涼啊！念及此，張孝若熱淚盈眶。

冷清了將近三個月的南通繡織局迎來空前絕后的熱鬧時刻。但熱鬧的是他們，和金絲無關。望著神情肅穆、絡繹不絕的來賓，它流露著膽怯的目光，偶然嗚嗚兩聲，有氣無力地趴在棺材下面，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再也不醒的主人。

它認識很多容顏悲戚的客人，主人的阿哥沈右衡，阿姐沈立，專程從蘇州趕來的侄女沈粹縝，經常來為主人把脈看病的沙老頭、俞老頭，牽著主人的手低低絮語的范姚夫人、吳道愔夫人，開心起來就亮嗓唱戲的歐陽先生，不會說漢語只能和主人筆談的韓國人金滄江，風度翩翩的張公子張孝若……還有很多衣冠楚楚的人，司儀說，是南通縣政府的，教育會的，地方自治會的，商會的，通州師范的，女子師范的，醫學專門校的，農業學校的，甲種商業學校的，乙種商業學校的，銀行專修學校的，紡織專門學校的，盲啞學校的，南通中學的，巡警教練所的，監獄學傳習所的，通俗教育社的，婦女宣講會的，鍍鎳傳習所的，保姆傳習所的，伶工學社的，蠶桑講習所的，發網傳習所的……最多的，是女工傳習所的師生，金絲對他們最熟悉，壽垣貞次郎，周宗淑，許佩玉，金靜芬，宋金苓，莊雪……對，還有徐和生，最近經常來找余學慈嘀咕的那個蘇州人。

雖然人頭攢動，但隨著南通縣知事盧鴻鈞一聲咳嗽，宣布追悼會開始，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金絲聆聽著一身黑衣、胸佩小白花的張謇渾厚而傷痛、清晰而激動的聲音：“非如普通應酬而然，亦非循例哀悼之舉，蓋欲我通人士知世界美術教育之重，廣我國職業教育之途。而如余沈所長實女界僅見之人才，即教育界最近之模范。”

主人的生平經歷、刺繡事業上的貢獻、優秀的品格，金絲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張謇絮叨了：“……女士此五年內大病三次，第一次俞汝權治愈，第二次沙健庵治愈。俞沙二君均謂其病根甚深，始由肝郁，中克及脾，終傷及肺腎。病小愈后，非靜養一兩年不可，而傳習所苦無替人，故非病不能起立，無一日不為諸生勤勤指授。及至第三次遂不可救……”張謇悲痛欲泣，停頓了下，說，“謂女士死于病可也，謂死于事亦可也。古所謂以死勤事者何讓焉，余意欲為教育界諸君言者：人言自立，當能自謀生活，而不專賴乎人。女子教育如此，即非女子教育亦當如此；職業教育如此，即非職業教育亦當如此。”

張謇演講完畢，主人的靈柩由32名膀大腰圓的杠夫抬起，鞭炮聲，鼓樂聲，嚇得膽小的狗夾著尾巴亂躥，而金絲亦步趨步，像個忠誠的衛士，一直跑到黃泥山。這是它一生中跑過的最長的路。它看到白布孝衣的傳習所師生手執挽幛白幡列隊徐行，余學慈捧著靈位，張佑祖抱著遺像，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面，張謇、盧知事、沈立、沈右衡等乘車相隨，送葬隊伍浩浩蕩蕩。

金絲眼睜睜地看著主人的棺木緩緩沉入墓穴，它縱身一躍落在棺蓋上，仰頭朝著一圈持鍬的人狂吠。

一鍬黃土砸下來。

張謇的聲音：“且慢。”金絲看到他手一揮，有人跳下來，把它抱了上去。等到金絲獲得自由身，再次來到墓闕時，墓已拱起，新鮮的黃土氣息嗆得它連打了幾個噴嚏。

五天后，細雨蒙蒙，張謇來到黃泥山，發現小黃狗金絲已在沈壽墓前氣絕身亡。

“狗猶如此，人可以堪？”張謇長嘆一聲，令人將它埋在沈壽墓西側的山坡上，賦詩曰：

“八尺峨峨新筑墳，一亭左角易黃昏。生愁五日新魂怯，秋雨秋風滿闕門。”

回到東奧山莊，凝望沈壽的遺像，無限哀傷上心頭，揮筆抒懷：

“不論東奧與西村，病起何嘗一到門。從我已休言尚在，死君安忍貌猶溫。鏡中證覺三生夢，紙上招回九逝魂。咫只新墳來往便，樓頭煙月候黃昏。”

夜晚，張謇登上沈壽曾登臨過的介山樓，仰望著一輪圓月，兩行淚水潸然而下，凄婉的吟哦聲在闃無一人的介山樓里回蕩：

“昨夜愁云奈月何，今來相照覺情多。月中人更無來日，只道清光是素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