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余學慈的眼淚

七月二十九日，暑熱難當，張孝若中暑躺倒，張謇去看了一眼，囑兒子好好休息，又命人去陳葆初陳家莊園冰庫取些冰塊來降溫，自己冒著酷暑，前往黃泥山墓地。墓闕石料已制成，張謇親見石柱豎立，闕門成形，碑石安置妥當，才動身回城。抵達濠陽小筑時，已暮色四合。張謇在曼壽堂四顧茫然，遂行至繡織局大廳，在沈壽靈前獨自靜坐。小黃狗金絲見張謇進來，嗚嗚叫著，蹲在他腳下。張謇搖著一把折扇，拍打著嗡嗡飛舞的蚊子，直到從窗戶望去，滿天星光閃爍，才回到小筑。

第二天，暴雨傾盆。從七月中旬起，雨水連綿。進入八月，江淮流域進入汛期，連日暴雨，河水暴漲。八月十三，是沈壽的生日，也是去世“百日”，雨從早下到晚，沒有停息，張謇為沈壽設奠治齋，含淚吟詩：

“去年壽酒滟晶杯，今日虛堂設饌來。淚眼猶看紅燭淚，灰心都付白錢灰。塵凝繡譜涵生氣，風動霜幃接夜臺?？张握浯嬗H手制，美名萬里海西回。”

這場大雨，直到中秋節方停，張謇獲悉長江、淮河、泗水、大運河等水位大漲，焦急萬分。作為江蘇運河督辦，張謇立即趕赴揚州，和協辦韓紫石等抵達災區，調查水情，開堤泄洪。由于洪澤湖水位還在不斷上漲，上游高郵寶應民眾不斷要求打開昭關壩，而下游七縣民眾聚集了五六千人守壩，兩軍對壘，隨時可能發生大規模械斗。張謇在承天寺被要求開壩的民眾圍攻，五六個小時不得脫身。面對不能通盤考慮全局的激憤民眾，張謇堅持立場，大氣凜然，又苦口婆心，曉以大義。

張謇一面派人護堤，一面急赴下游海安、鹽城等地考察。但見地面水深六七尺，汪洋一片，只露樹梢屋頂，而興化、東臺幾乎全境被淹，水勢滔滔。張謇和韓紫石致電高官：“昭關壩必不可開?！辈⒔ㄗh立即疏浚下游出海河道王家港。

焦頭爛額、疲憊不堪的張謇回到南通時，已是八月底。一到充滿沈壽氣息的空間，張謇又沉浸在哀思之中。九月一日大早，他來到黃泥山巡視墓地，見工程已近尾聲，完全符合自己的預想，略感寬慰。

那幾天，張謇住在東奧山莊，天天守在墓地，移栽柏樹，擺放盆花，墓道、墓穴、墓碑的每一個細節都反復查檢，生怕有一點差池。九月四日，張謇想起呈請內務部的褒獎沈壽文杳無音訊，便擬一電文給民國政府內務部總長齊耀珊、次長何熠催請：

“BJ內務部總、次長鈞鑒：南通為繡工傳習所所長沈壽呈請特獎案，準省批七月轉陳大部，文到乞速呈批轉發。沈所長現已病故，應請公府特給褒辭，褒章例免，合并聲明。敬希賜復。張謇”

他把電文遞給張孝若：“怡兒，速去大聰電話公司發報，然后去繡織局，檢查下公祭現場的布置?！?

電文辦理完畢，張孝若令人把幾箱紙做的小白花運到大廳，又將挽聯和挽幛等整理了下。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只有余學慈默默地看著他。

張孝若拿起沈壽的遺像，用手帕擦了下，才發現鏡框、玻璃都一塵不染。余學慈說：“媽媽愛干凈，我天天擦的?！?

張孝若坐下，掏出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生產的“長城”卷煙，從靈前的燭火上點著，剛吸一口，被余學慈從嘴上搶走。她塞進口中，狠狠地抽了一口，嗆得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你個小娘頭子，抽什么煙??？”張孝若去搶煙，余學慈一閃，等到咳嗽平息下來，又抽了一大口。這次，她順利地把煙吸進肺部，又徐徐地吐了出來。裊裊香煙彌散開來，余學慈的心思也隨著絲絲縷縷的煙氣飄飄蕩蕩，恍恍惚惚。

張孝若只好又取出一支煙，在余學慈將香煙抽出一團紅光時，他叼著香煙，湊上去。兩人的臉，眼睛，嘴巴，鼻子，僅僅隔著不到兩支香煙的距離，都能從對方眼睛里看到小小的自己。張孝若吸一口，他的煙點著了?？伤麤]有離開。輕霧般的煙飄揚在兩張臉之間，兩雙迷離的眼之間。張孝若又吸了一口，他嘗到了余學慈的滋味，青澀，又有一點甜，他想起青橄欖的味道，滋生著品嘗的沖動。

而余學慈再一次猛烈地咳嗽，已剩半截的香煙掉在地上，她淚流滿面。

在張孝若伸出皮鞋想用腳尖碾碎半截香煙時，余學慈彎腰撿起，咬在口中，猛吸一口。煙頭上的紅光更亮了，一股濃煙從她的鼻孔中噴出來。張孝若看到一個籠著輕紗的少女，發際的一朵小白花像一粒風情萬種的星，眨著神秘的眼睛。

小黃狗金絲看一眼余學慈，又看一眼張孝若，騰地跳上楠木棺材蓋，蹲坐著，雕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