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被安排到碓房舂米。這是一間低矮的土屋，茅草屋頂透著幾縷陽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屋內(nèi)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浮著細(xì)小的米糠，在光束中飛舞如塵。正中是一個巨大的石臼，連著長長的木制杠桿，需要全身力氣踩踏才能運作。

“每日五更起床，舂米至午時。午后繼續(xù)，直到日頭偏西?！肮苁碌纳藖G給他一套粗布短褐，布料粗糙得像樹皮，染著劣質(zhì)的靛藍(lán)色，“這是你的衣服。寺中規(guī)矩，新來者需勞作三年，方可正式求法?！?

慧能接過衣服，觸手粗糙，但比他自己那身破布好多了。他換上衣服，立刻開始干活。踩碓是個力氣活，全身重量壓在杠桿一端，另一端連接的搗錘便高高抬起，然后重重落下，將石臼中的谷粒碾碎。每踩一下，木軸就發(fā)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斷裂。

第一天下來，慧能腰背酸痛不已，腳底磨出了血泡，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他不吭一聲，只是默默干活。夜深人靜時，他坐在碓房外的石階上，望著滿天星斗。嶺南的星空與北方不同，銀河更加清晰明亮，像一條發(fā)光的河流橫貫天際。

他回想白天弘忍大師的話?！胺鹪谧孕灾小啊@句話脫口而出時，他分明感受到大師眼中的贊許。那目光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的某個鎖扣。

“看來大師是在考驗我。“慧能揉著酸痛的肩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夜風(fēng)吹過，帶來遠(yuǎn)處松林的沙沙聲，像是某種無聲的回應(yīng)。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慧能就起來干活。晨露打濕了臺階，踩上去又冷又滑。他很快掌握了踩碓的技巧——不是用蠻力，而是借助身體重量的轉(zhuǎn)移，讓踩碓變得省力些。碓聲“咚、咚“有節(jié)奏地響著，像一首無聲的梵唄，與他的呼吸漸漸同步。

一個月后，慧能已經(jīng)能在舂米時保持心神寧靜。他發(fā)現(xiàn)碓聲與呼吸可以相應(yīng)，一呼一吸間，仿佛與天地同頻。有時他會不自覺地微笑，雖然手上磨出了厚繭，腳底裂了口子，但心中卻前所未有地清明。米糠沾滿了他的頭發(fā)和眉毛，讓他看起來像個白發(fā)老人，卻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這天，慧能正在舂米，忽然感覺有人站在門口。抬頭一看，是位氣度不凡的中年僧人，約莫五十歲上下，面容肅穆如古佛，目光如炬，一襲褐色僧袍纖塵不染。

“首座大師。“管事的僧人連忙行禮，聲音里帶著諂媚。

慧能這才知道，這位就是寺中首座神秀大師，弘忍門下最杰出的弟子。他繼續(xù)干活，沒有刻意表現(xiàn)。石臼中的谷粒已經(jīng)碾碎了大半，散發(fā)出新米的清香。

神秀走近，看著石臼中已經(jīng)舂好的米，微微點頭：“新來的，可要休息？“

慧能邊踩碓邊答，聲音平穩(wěn)：“心不累，身何累之有？“

神秀一怔，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又迅速舒展。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慧能，目光在那雙清澈的眼睛上停留片刻。慧能迎上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片刻后，神秀輕輕頷首，轉(zhuǎn)身離去，僧袍下擺掃過門檻，帶起幾粒塵埃。

此后，神秀常有意無意地經(jīng)過碓房，有時會駐足觀看，有時會問慧能幾句話?；勰馨l(fā)現(xiàn)神秀學(xué)問淵博，精通經(jīng)論，言談間引經(jīng)據(jù)典，頭頭是道。但不知為何，慧能總覺得神秀的佛法像隔了一層紗，始終在文字上打轉(zhuǎn)，未能直指本心。

一次雨后，神秀踏著濕潤的石板路來到碓房，問慧能：“你可知《金剛經(jīng)》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何解？“

慧能放下手中的活，想了想：“請大師先解。“

神秀便引經(jīng)據(jù)典，從“相“字的本義講到諸法空相，滔滔不絕。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像在吟誦一首精心準(zhǔn)備的詩歌?；勰苈犕?，只說了一句：“既知是虛妄，何必費唇舌？“

神秀臉色微變，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被平靜取代。他沉默片刻，轉(zhuǎn)身離去，僧鞋踩在積水上的聲音格外清晰?；勰芸粗谋秤埃闹袊@息：“可惜了一肚子學(xué)問，卻不見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