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土墻上搖曳，將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盧母手中的針線突然掉落在地，骨質的針頂在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嗒“聲。

“你要出家？“她的聲音顫抖，像風中殘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慧能跪在母親面前，額頭觸地，鼻尖幾乎碰到冰冷的泥地：“娘，兒子今日在山中聽聞《金剛經》一句，如飲甘露，如沐春風。我想去黃梅求法，求您成全。“

屋內陷入沉默，只有燈芯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一只飛蛾撲向燈火，在燈罩上投下晃動的陰影。盧母望著兒子伏地的背影——那脊梁挺得筆直，像山間的青竹，寧折不彎。她突然想起慧能從小不同尋常之處：

三歲那年，他能在后院靜觀蟻群搬家，半日不動，連飯都忘了吃；七歲時見鄰家殺豬，竟流淚三日不食，說“眾生平等，何故相殘“；十五歲那年大病一場，高燒三日不退，醒來后常說些“萬法歸一“之類讓人聽不懂的話，村里人都道他中了邪...

“你起來?！氨R母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磨砂?；勰芴ь^，看見母親眼中噙著淚水，在燈光下閃爍如星。粗糙的手掌撫上他的臉頰，掌心繭子刮得皮膚微微發(fā)疼。

“你從小就有佛緣...“盧母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娘不攔你?！?

慧能鼻子一酸，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前額在泥地上留下淺淺的印痕：“兒子不孝...“

次日清晨，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整個村子。鄰居李叔拄著花椒木拐杖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雙新編的芒草鞋和一個小布包。布包上還沾著新鮮的醬漬，顯然是臨時從飯桌上抓來的。

“聽說你要去北方？“李叔將東西放在桌上，布包與桌面相觸，發(fā)出金屬的輕響。他缺了兩顆門牙，說話有些漏風：“東山寺離這三千里路，你一個嶺南人，言語不通，如何到得？“

慧能正在收拾簡單的行囊——兩件補丁摞補丁的粗麻衣衫，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葛布汗巾，一把用來削果皮的小刀。他停下動作，手指摩挲著刀柄上父親刻的“平安“二字，認真地說：“李叔，心中有佛，萬里如咫尺。“

李叔愣了一下，搖頭嘆氣，花白的胡子隨著呼吸輕輕顫動：“你這孩子，從小說話就怪...“說著解開布包，里面是五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拿著吧，路上買些吃的。“

慧能推辭不過，只得收下。他注意到銅錢上還帶著體溫和醬菜的氣味，想必是李叔攢了許久的私房錢，一直藏在灶臺下的暗格里。

接下來的日子，慧能加倍砍柴，想為母親多備些家用。他走遍附近山林，專挑那些粗壯耐燒的櫟木和青岡。斧頭磨得鋒利，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日頭偏西才回。賣柴的錢除了留下家用，其余都換成易于保存的薯蕷和糙米，儲存在陶甕里，足夠母親吃上兩個月。

臨行前夜，盧母將兒子叫到跟前。油燈下，她取出貼身藏著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兩塊碎銀和兩串銅錢，用紅線仔細地串著。銀塊邊緣已經磨圓，顯然珍藏已久。

“這是...“慧能認出這是父親去世后，母親日夜紡線攢下的積蓄。他見過母親在油燈下紡紗到深夜，腰背彎得像張弓，手指被紗線勒出血痕。

“拿著。“盧母不容拒絕地將錢縫進他的衣襟內側，針腳細密整齊，“北方天寒，到了冬天，買件厚衣裳?！八穆曇艉茌p，像是自言自語，“聽說北方十月就下雪...“

慧能喉頭發(fā)緊，想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只能緊緊握住母親粗糙的手，感受那上面歲月和勞碌留下的溝壑。母親的手很小，卻布滿了繭子和裂口，像一片干枯的樹葉。

啟程那日，天剛蒙蒙亮，東方的天空泛著魚肚白。盧母站在門口，單薄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瘦小。她堅持要送兒子到村口，一路上不停地整理慧能的衣領，盡管那衣領早已平整得不能再平整。

“娘，回吧。“慧能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站定，槐花已經凋謝，只剩下濃密的葉子在晨風中沙沙作響。

盧母點點頭，卻不動?；勰苋揭换仡^，直到母親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小路盡頭。他摸了摸胸前的錢幣，那堅硬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求得佛法真諦，不負母親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