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盛夏,熱浪裹著濕氣,沉甸甸地壓在林間。晨露未干,盧慧能已踩著濕滑的山路向上攀登。他的赤腳在苔蘚上留下淺淺的印痕,腰間柴刀隨步伐晃動,刀鞘與腰帶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山間的晨霧像流動的乳汁,纏繞在樹干之間。慧能深吸一口氣,潮濕的空氣里混合著腐葉的土腥和野花的甜香。他停在一棵粗壯的樟樹前,指尖撫過樹皮上深刻的紋路——這是棵老樹,至少活了上百年。
“對不住了。“慧能輕聲說,從腰間抽出柴刀。刀身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青光,刃口鋒利得能映出他堅毅的眉眼。他后退半步,擺開架勢,突然揮刀——
“嚓!“刀刃精準地楔入樹干,木屑飛濺,幾片沾在他汗?jié)竦念~頭上,帶著新鮮木材特有的苦澀香氣?;勰軟]有停頓,第二刀、第三刀接連落下,每一刀都劈在上次砍出的缺口處,力道均勻得如同丈量過一般。
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啼叫,“咕咕——咕咕——“,聲音穿透晨霧,在山谷間回蕩。慧能停下動作,抬頭尋找聲音的來處。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雙眼睛格外清亮,不像尋常樵夫那般渾濁疲憊,反而閃爍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靈性。
他喜歡聽鳥鳴,總覺得那聲音能穿透胸膛,直達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那里有什么東西在萌動,像種子渴望破土,又似蛹中的蝶急于展翅。這種感覺他說不清,更無人可訴——母親只會擔憂地看著他,鄰居們則笑他“癡傻“。
正午時分,慧能已經砍好了三擔柴。他用濕潤的藤條捆扎,手指靈活地穿梭打結。這些藤條是前日雨后采的,柔韌不易斷,捆好的柴擔能經得起長途顛簸。汗水順著他的脊背滑下,在粗布衣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今天能賣個好價錢?!盎勰苊植诘牟窭ΡP算,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馮掌柜昨日說北方來的布商需要大量柴火熏染布料,若是能直接賣給布商,價錢能比平時高出三成。想到這里,他嘴角微微上揚——多掙幾文錢,就能給娘買塊新布料做衣裳。
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上次趕集的場景:娘站在鄰攤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靛藍棉布的邊緣,眼中閃過渴望又迅速熄滅。當攤主熱情招呼時,娘只是搖搖頭,拉著他的衣袖快步離開。那布料要價十五文,相當于他們母子三天的飯錢。
樹蔭下,慧能解開腰間的水囊。這水囊是用山羊胃做的,雖有些腥氣卻結實耐用。清晨從山澗取的水,經過半日跋涉依然清涼。他仰頭痛飲,喉結急促地滾動,幾滴水珠從嘴角溢出,順著脖頸滑入衣領。
突然,一陣誦經聲隨風飄來。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字字如珠落玉盤: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慧能渾身一震,水囊從指間滑落,“啪“地砸在樹根上,剩余的水汩汩流出,滲入泥土。這聲音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又似一柄利劍刺穿迷霧。他呆立原地,心臟劇烈跳動,耳膜隨著脈搏“咚咚“作響,仿佛要炸裂開來。
這感覺來得突然又強烈,他不由自主地循聲找去。雙腳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他穿過茂密的灌木。荊棘劃破他的褲腿,在小腿上留下細長的血痕,他卻渾然不覺。
穿過最后一片灌木,眼前豁然開朗——一條小溪蜿蜒流過,溪水清澈見底,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溪邊一塊平坦的大石上,盤腿坐著一位游方僧人。僧人約莫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癯如古松,一襲灰色僧袍洗得發(fā)白,肘部打著整齊的補丁,身旁放著個破舊的粗布包袱。
僧人雙目微閉,嘴唇輕動,誦經聲如清泉流淌?;勰懿桓掖驍_,靜靜站在一丈開外。他能聞到僧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著長途跋涉帶來的塵土氣息。
忽然,誦經聲停了。僧人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睛平靜如水,卻又深不可測,仿佛能看透人心。
“施主有事?“僧人聲音溫和,帶著北方口音。
慧能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連行禮都忘了。他慌忙合十,粗糙的手掌相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師父恕罪,弟子...弟子是被您的誦經聲吸引來的?!?
僧人微微點頭,額頭上幾道皺紋舒展開來:“緣法使然。“
“敢問師父,剛才那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何意思?“慧能聲音發(fā)顫,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激動。他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翻騰,像沸水般滾燙。
僧人目光在慧能臉上停留片刻,似在審視什么。那目光如有實質,穿透皮相,直抵靈魂深處?;勰芨械揭魂嚹膽?zhàn)栗,后背汗毛倒豎。
“施主為何獨問此句?“
“弟子...弟子也說不上來。“慧能老實回答,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只是聽到這句時,心中似有驚雷炸響,又似醍醐灌頂...“
僧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他拾起一根枯枝,在濕潤的泥土上劃出幾個字:“此乃《金剛經》中句,言佛法大意。施主能聞此而心動,善根不淺?!?
慧能急切地前傾身體,膝蓋幾乎觸地:“請師父開示!“
僧人卻搖搖頭,將枯枝投入溪中,看著它隨水流遠去:“佛法大意,非言語能盡。老衲不過一游方僧,豈敢妄解如來真實義?“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方,“施主若真想知道,可去蘄州黃梅東山寺,拜謁五祖弘忍大師。大師乃禪門龍象,必能為施主解惑。“
說完,僧人合十作別,起身欲走。慧能急忙攔?。骸皫煾盖衣?!弟子還有疑問...“
僧人卻已邁步離去,灰色身影在林木間若隱若現(xiàn)?;勰茏妨藥撞剑蝗话l(fā)現(xiàn)僧人已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溪水依舊潺潺,蟬鳴聲聲,提醒他剛才并非幻覺。泥地上那幾個字被水浸濕,漸漸模糊不清,唯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八個字依稀可辨。
慧能呆立良久,那句經文在腦海中回蕩不息。他感覺心中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像種子終于破土而出,又似迷霧中忽見光明。這種體驗前所未有,難以言表。他蹲下身,用手指描摹那幾個即將消失的字跡,直到它們完全融入泥土。
夕陽西下時,慧能才挑起柴擔下山。他的腳步比往常輕快,仿佛卸下了無形的重擔。路過山腳的野姜花叢時,他破天荒地摘了一朵,插在柴擔上。潔白的花瓣在暮色中微微顫動,香氣清冽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