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薄霧，為曹溪兩岸的蘆葦鍍上一層金邊。慧能蹲在溪邊，掬起一捧清水。十五年風霜在他臉上刻下深深紋路，須發間已夾雜銀絲，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如少年時。

水珠從指縫間漏下，在溪面激起細小漣漪。慧能望著水中倒影——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求法少年，如今已是飽經滄桑的中年人。他下意識摸了摸懷中包裹，木棉袈裟的輪廓隔著粗布傳來熟悉的觸感。

“菜師父！“粗獷的喊聲從身后傳來。獵戶首領趙大扛著剛打的野兔大步走來，草鞋踩在濕泥上發出“咯吱“聲響，“今日去廣州城賣皮貨，可要捎帶什么？“

慧能起身，水珠順著胡須滴落：“不必了，多謝趙大哥。“

趙大瞇眼打量他，突然壓低聲音：“師父可是要走了？“見慧能微怔，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昨夜見你收拾包袱，那件寶貝袈裟都取出來了。“

溪邊一時寂靜，只有水聲潺潺。一只翠鳥掠過水面，叼起小魚又迅速飛走，翅膀劃破晨霧。

“十五年了啊...“慧能輕聲道，目光追隨著那只翠鳥，“是時候了。“

趙大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帶著獵戶特有的力道：“我就知道！這些日子你總望著北方發呆，跟當年我爹等開春一個模樣。“他頓了頓，聲音突然低沉，“只是...師父真要選法性寺？那印宗和尚與黃梅有舊...“

慧能望向北方，那里群山起伏如臥龍：“緣法如此。“

廣州城西，法性寺的鐘聲穿透暮色。慧能站在山門外，仰頭望著朱漆剝落的匾額。十五年隱遁，他第一次以僧人身份來到寺院。懷中的木棉袈裟似乎變得滾燙，隔著衣物灼燒皮膚。

“施主何事？“知客僧打量著這個衣衫破舊、形貌粗獷的來客，目光在他腰間的獵刀上停留片刻。

慧能合十行禮，手掌相擊發出清脆聲響：“嶺南行者，求見印宗法師。“

知客僧皺眉：“法師正在講《涅槃經》，無暇...“

“可是講'佛性'章？“慧能突然問。

知客僧一怔：“施主如何得知？“

慧能不答，只是解下獵刀放在石階上，金屬與青石碰撞發出“錚“的輕響：“煩請通報，就說'風動幡動'之人求見。“

知客僧將信將疑地離去。慧能靜立等待，暮色中飄來陣陣檀香，混合著講經堂隱約的誦經聲。忽然，一陣疾風吹過，殿角銅鈴叮當作響，幡旗獵獵飛舞。

“是風動。“一個沙彌小聲說。

“是幡動。“另一個反駁道。

慧能嘴角微揚。十五年來，他無數次想象重返佛門的場景，卻未料到會因這小小機鋒得遇因緣。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印宗法師親自迎出，褐色僧袍下擺沾著講經時的香灰。他年約五旬，面容清癯，眉心有一道深深的懸針紋。

“行者從何處來？“印宗合十問道，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

慧能還禮：“從無所來。“

印宗眼中精光一閃：“為何求見？“

“為眾生求法。“慧能直視對方，“亦為法尋眾生。“

兩人對視片刻，殿前銅燈的火光在風中搖曳，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印宗突然側身讓路：“請行者入內說話。“

講經堂內香煙繚繞，眾僧盤坐如林。慧能被引至前排，粗布衣衫在錦繡袈裟中格外醒目。印宗回到法座，卻未繼續講經，而是環視眾人：

“適才有行者言，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老衲思之，此語暗合禪機。“

堂內一片嘩然。有僧人不屑冷笑，有人交頭接耳，更多人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慧能。后排突然站起一位黑臉僧人，聲如洪鐘：

“師父莫被誆騙！此人形貌粗鄙，安能解佛深意？怕是神秀門下派來...“

印宗抬手制止，轉向慧能：“行者可能詳解？“

慧能起身，十五年獵戶生涯養成的挺拔身姿在眾僧中如鶴立雞群。他開口時，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萬法唯心所現。風幡之爭，猶如盲人摸象。若離分別，當下寂靜。“

堂內突然安靜得能聽見燈花爆裂的聲響。印宗手中的佛珠停住了，檀木珠子卡在指節間。他盯著慧能看了許久，突然離座下拜：

“老衲講《涅槃經》十年，猶如瓦礫；行者談佛性片語，真金不換。敢問師承？“

慧能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青布包裹。層層解開，木棉袈裟在燈光下泛著古樸光澤，紫金缽盂上的云紋如水流動。

“黃梅...“印宗聲音發顫，額頭滲出細汗，“果然是...“

堂內再次騷動。有老僧激動站起，撞翻了燈架；年輕僧人伸長脖子，想看清傳說中的衣缽。黑臉僧人突然沖出，卻被印宗厲聲喝止：

“退下！此乃五祖親傳衣缽，豈容褻瀆！“

慧能卻神色平靜，將衣缽重新包好：“形器終歸塵土，佛法本無南北。“

印宗深吸一口氣，突然擊磬三聲。清越的磬音在堂內回蕩，眾僧肅然。

“明日午時，法性寺為慧能大師剃度。“印宗宣布，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十五年前黃梅衣缽南傳，今日當現法相！“

次日正午，陽光直射法性寺庭院。慧能跪在菩提樹下，斑駁樹影落在他身上。印宗親自持刀，雪亮刀鋒在陽光下閃爍。

第一刀落下，花白須發飄落。慧能閉上眼，十五年獵戶生涯如走馬燈般閃過——山間暴雨中的茅棚，獵戶們粗獷的笑聲，放生小鹿時濕潤的鼻息...

“既舍俗形，當紹圣位。“印宗的聲音似從遠處傳來。剃刀冰涼的觸感在頭頂移動，伴隨“沙沙“聲響。

當最后一縷發絲落下，印宗取來清水為他凈頭。水珠順著脖頸流下，慧能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嶺南山中那個渾身汗水的砍柴少年，也是這樣被溪水打濕了衣衫。

“請大師升座。“印宗恭敬道。

慧能睜開眼，看到庭院中已搭起法座。眾僧列隊兩側，最前排站著昨日那位黑臉僧人，此刻低眉順目，手中捧著嶄新的袈裟。

踏上法座時，慧能腳下一滑——十五年赤足跋涉，他的腳掌早已不適應僧鞋的束縛。印宗連忙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

坐定的剎那，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仿佛三十年前聽聞《金剛經》時的震撼重現，卻又更加圓融通透。他望向臺下眾生，每個人的表情都清晰可見——有好奇，有懷疑，有期待，也有隱藏的不服。

“大師請說法。“印宗合十請求。

慧能深吸一口氣，曹溪的水汽混著檀香涌入鼻腔。開口時，三十年的感悟如清泉自然流淌：

“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話音方落，庭院角落一株枯木突然抽新芽，嫩綠在褐枝上格外醒目。眾僧驚呼，有人當即拜倒。印宗熱淚盈眶，手中佛珠“啪“地斷開，檀木珠子滾落一地。

黑臉僧人突然沖出，卻不是朝慧能，而是撲向那株發芽的枯木。他顫抖著觸摸新葉，突然轉身重重叩首：

“弟子法達，愚癡多年。今聞大師'直指人心'之說，方知經是紙墨文字，佛是自性真如！“

慧能微笑。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但此刻，陽光穿透菩提樹葉，在他新剃的頭顱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就像當年嶺南山間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