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碓房里的“咚、咚“聲依然有節奏地響著，在寂靜的寺院中格外清晰?；勰艹嘀仙恚顾谟蜔粝麻W閃發亮，像涂了一層油。自從南廊題偈后，寺中議論紛紛，但他一如既往地干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寒氣涌入?；勰芴ь^，看見弘忍大師手持禪杖，悄然而入。大師的白眉上沾著夜露，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連忙要行禮，大師卻擺擺手，禪杖在地面輕輕一頓，示意他繼續干活。

“米熟也未？“大師突然問，聲音低沉。

慧能心中一動，明白這不是在問米。他繼續踩著碓，答道：“米熟久矣，猶欠篩在?！?

弘忍大師沒有作聲，只是用禪杖在石臼上“咚、咚、咚“敲了三下，聲音清脆如鐘鳴，然后轉身離去，僧袍下擺掃過門檻，帶起幾粒米糠。

慧能望著大師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了然。他繼續干活到三更時分，才悄悄離開碓房，向方丈室走去。月光如水，照在石板路上，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身影。寺中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夜梟叫聲劃破夜空。

方丈室還亮著燈，門虛掩著，一縷光線從門縫中漏出，像一把金色的劍插在黑暗中?；勰茌p輕推門而入，看見弘忍大師正在燈下翻閱《金剛經》。油燈的光暈在經書上跳動，大師的白眉在燈光下泛著金光。

“來了？“大師頭也不抬，聲音平靜。

慧能合十行禮，手掌相擊的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清脆：“弟子拜見師父。“

弘忍示意他坐下，蒲團上還帶著余溫。大師將經卷推到他面前，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為我解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慧能沒有看經書——他也不識字。他閉目沉思片刻，屋內的檀香味、燈油的焦味、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氣息。睜開眼，他開口道，聲音如清泉流淌：

“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弘忍大師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像黑夜中的火星。他放下經卷，羊皮紙卷軸在案幾上滾開少許：“汝可知老僧為何三更喚你？“

慧能不假思索：“師父敲臼三下，是讓弟子三更來見；門不上閂，是讓弟子自行進入?！?

弘忍微微頷首，白須隨之顫動，又問：“汝來東山寺多久了？“

“八個月零七天?！盎勰芑卮?，聲音堅定。

“可有所得？“

慧能搖頭，發絲上的汗珠甩落：“本無所得，亦無所失?！?

弘忍大師突然起身，僧袍帶起的風吹動燈焰。他從禪床下取出一個青布包袱，層層打開，露出一領木棉袈裟和一個紫金缽盂。袈裟色澤古樸，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缽盂上刻著細密的紋路，像流水又像云紋。

“此乃達摩祖師從天竺帶來的木棉袈裟，作為傳法信物?！昂肴搪曇羟f重，每個字都像刻在石上，“今付于汝，為第六代祖?！?

慧能沒有立即接過，而是問，聲音平靜：“為何是我？“

弘忍目光如炬，像能穿透人心：“諸佛出世，為一大事因緣。禪門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神秀門人，未得本心，只在門外徘徊。汝不識字，反得真傳?！?

慧能這才雙手接過衣缽，感覺重若千鈞。袈裟觸手清涼柔軟，像流水般從指間滑過；缽盂沉甸甸的，邊緣有一處細微的磕痕，想必是歷經多代傳承的見證。

弘忍繼續道，聲音低沉如鐘：“汝須速去，恐人害汝?！?

慧能不解：“弟子當往何處？“

“逢懷則止，遇會則藏?！昂肴潭冢總€字都像刻在心上，“佛法難起，不宜早說，待緣成熟。“

慧能重重叩首，前額觸地：“弟子謹記?！?

離開方丈室時，東方已現魚肚白。晨星漸隱，遠處的山巒顯出模糊的輪廓?；勰鼙е吕?，快步回到碓房。他必須盡快離開，否則一旦天亮，消息傳開，必有人阻攔。

第七章南歸隱遁（深度擴寫）

慧能星夜南行，一路不敢停留。他走小路，宿荒野，避開城鎮。衣缽用青布包好，藏在懷中，貼著心口處。弘忍大師的預言很快應驗——三日后，當他翻越大庾嶺時，身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呼喊：

“行者留步！“

慧能回頭，看見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僧騎馬追來，正是寺中的慧明上座。此人武功高強，性情剛烈，平日最敬重神秀。馬匹在崎嶇的山路上疾馳，蹄聲如雷，驚起一群山鳥。

慧能知道無法逃脫，索性停下腳步，在一塊平坦的青石上放下衣缽。石頭被晨露打濕，在朝陽下閃閃發亮。

“此衣表信，豈可以力爭？“他說完，退到一旁林中，藏身在一棵古松后。松針上的露水滴在頸后，冰涼刺骨。

慧明下馬，直奔衣缽。他伸手去拿袈裟，卻驚訝地發現看似輕薄的袈裟竟紋絲不動。他加大力氣，袈裟依然如生了根一般。慧明不信邪，扎穩馬步，雙手握住袈裟用力一提——不僅袈裟未動，他自己反而踉蹌幾步，險些跌倒。

汗水從慧明額頭滾落，僧袍后背濕了一大片。他環顧四周，突然醒悟，對著林子喊道，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行者！我為法來，不為衣來！“

林中寂靜片刻，只有山風吹過松林的沙沙聲?；勰芫彶阶叱?，晨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他目光平靜，直視慧明：“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慧明如遭雷擊，渾身劇震。這句話像一把利劍，劈開他心中迷霧。他呆立良久，突然淚如雨下，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石上：“原來黃梅佛法盡在汝處！我枉修多年，今日方知...“

慧能搖頭，伸手扶他起來：“我無可說，汝自信取?！?

慧明再拜，聲音哽咽：“望行者慈悲，為我說法?！?

慧能扶他起來，手掌溫暖有力：“汝若返照，密在汝邊。“

慧明頓覺心中一片清明，多年修行的疑惑一掃而空。他鄭重行禮，僧袍在石地上摩擦：“某雖在黃梅，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是某師也。“

慧能微笑，眼角擠出細紋：“汝若如是，吾與汝同師黃梅。善自護持?！?

慧明再拜而去，臨行前說：“某歸黃梅，當告眾人，勿使追尋?！八砩像R，背影在晨光中漸漸遠去。

慧能繼續南行，但知道追兵不會就此停止。他決定隱姓埋名，混跡民間。在嶺南與江西交界處，他遇到一群獵戶。獵人們扛著獵物，腰間別著短刀，談笑風生。

“這位師父何處來？“為首的獵戶問，聲音粗獷。他臉上有道疤痕，從眉角延伸到臉頰，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猙獰。

慧能合十行禮：“貧僧自北方來，欲往嶺南探親?！?

獵戶見他衣衫襤褸，面有饑色，便邀他同行：“我們正要去嶺南賣皮貨，師父可與我們一道，路上有個照應?！?

慧能欣然同意。獵戶們性情豪爽，不拘小節。他們讓慧能看守獵網，慧能卻每每見活物入網，便悄悄放生。獵戶們起初不解，后來發現這位“師父“雖然古怪，但談吐不凡，也就不再讓他看網了。

夜晚，眾人圍坐在篝火旁。獵人烤著野味，油脂滴在火中發出“滋滋“的聲響，香氣四溢。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酒液從嘴角溢出，順著胡須滴落。

“師父為何不吃？“一個年輕獵人問，遞過一塊烤得金黃的兔肉。

慧能搖頭，只取了些鍋邊的野菜：“但吃肉邊菜，不食眾生肉?！?

獵戶們哈哈大笑，聲音在夜空中回蕩：“真是個怪和尚！“

慧能不以為忤，隨他們取笑。久而久之，獵戶們反而敬重他，稱他為“菜師父“。他們發現，這位沉默寡言的和尚總能在迷路時指出正確方向，在缺糧時找到可食的野果，在傷病時用簡單的方法緩解痛苦。

歲月如流，轉眼十五年過去。慧能須發漸長，外表與尋常獵戶無異，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如初。他謹記弘忍大師“待緣成熟“的囑咐，在獵戶隊伍中默默修行，等待時機。

每當夜深人靜，他取出那領木棉袈裟輕輕撫摸。袈裟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流水般從指間滑過。他想起東山寺的歲月，想起弘忍大師的囑托，想起那句改變他命運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他知道，終有一天，佛法將如蓮花般在嶺南綻放。而那一天，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