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焱警惕地環望了一下周圍的情況，感覺到冰雪一樣的寒意，剛進入指定位置，就覺得進入了槍口的射程。似乎自己才是被圍獵的目標，但他沒有權限離開。在得到撤離的指令之前，他就是死，也得呆在這里。

這種感覺特別不好，‘目標’是出來找死，他則是在等死。

上司戴文濤交待任務的時候，話說得很重，這個南宮香子手里拿的畫《江山萬里圖》，不僅僅只是一張畫，而是‘江山萬里’，畫里標注著全國的所有軍事要塞，落到鬼子手中，后果不堪設想。任務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呯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撞開了。

江焱看見這個豬一樣的上司，心想，如果遇上鬼子，他如何奔跑？

戴文濤肥胖的身體擠進辦公室，坐到椅子上，椅子就發出吱吱的聲響，他隨手把三樣東西丟在桌子上，江焱坐在辦公桌前，看到桌子上的東西，一枚子彈，一張去香港的船票，一包毒藥。

戴文濤把雙腿交叉疊著，長長地擺放在辦公桌上，嘴里叼著一根香煙。

江焱怯怯地問道，“說白了，這是不給活路了。”

戴文濤一臉的殺氣，“當然有活，就是提頭來見，不負黨國栽培。”

江焱的書生氣上來了，“那還不如現在就把老子斃了，省得麻煩。”

戴文濤也來了氣，收起腿腳，從抽屜里拿出槍，對準江焱的太陽穴，“戰爭時期，殺死你，就是捏死一只螞蟻，你以為老子不敢嗎？”

江焱感到背心都被冷汗濕透了，嘴里卻說，“開槍啊，你不開槍，我瞧不起你。”

戴文濤迅速收起了槍，“還算行。老子現在是測試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是我們新打磨出來的一把刀子。現在就把你斃了，浪費國家子彈。去吧，這是你的第一次任務，期待你活著回來。”戴文濤突然變出了一副天使的面孔，“我曾經也是書生，我喜歡書生。”

江焱心里不服氣，他媽這是啥任務？世上哪有百分百成功的任務？

這次任務，對于他來說，橫豎都是一個死字。

可想到戴文濤說的《江山萬里圖》里藏著軍事機密，心中又升起了勇氣。

故鄉東北，已經被鬼子燃燒成廢墟了，如果南宮香子手里要送走的是‘軍事機密’，那么，為了這‘軍事機密’的死，值得。

東北淪陷，本來自己這條命，也算是撿來的，家里人全都死了，自己為國而死，不丟人。

雖然進入‘CC’只是為了混碗飯吃，但讀書人重義，這樣的戰死，勝過不明不白的死，起碼算是站著死的。

上海的陽光像女人的懷抱一樣溫暖，緊張，讓江焱身體的溫度忽高忽低。

上海外灘，高聳的洋樓林立，海關的鐘聲回蕩在空氣中，黃埔江上，輪船往來如梭，江水的腥味隨著汽笛聲飄散到他的鼻子里，鬼子的軍艦停泊在江面上，巨大的船體投下長長的陰影，船上的廣播傳出，“建立大東亞共榮。”

這就是1932年春天的上海。

街道的一角，一群學生正在舉行示威游行，他們高舉著標語牌，高呼著抗日救亡的口號，空氣中散發出墨汁的味道。

這個時間點的北方應該落雪了，但那里是他的故鄉，想起故鄉，家被敵機炮彈轟炸燃燒的情景就從心中飄浮起來。

這是一個需要永遠記住的春天。

這個春天的1月28日，發生的‘一二八’事變，鬼子在東北嘗到了甜頭，就讓漢奸川島芳子制造事端，又把東北的戲搬到上海，把戰火燒到了上海這個中國的經濟中心，鬼子號稱‘三小時占領閘北，十二小時占領上海’，卻遭到了十九路軍的截殺，對上海的爭奪一直處于絞殺狀態。

遠處的巷子里傳來激烈的槍聲，這槍聲點燃了江焱心中的憤怒。在東北的時候，他沒有槍，只能眼睜睜看著故鄉被燃燒成廢墟，現在不一樣了，他手中有槍了。這僅僅只是復仇的開始。

這第一次任務，是要別人的命，也是要他的命。

如果完不成任務，就說明他吃不了這碗飯，還不能放棄，得重新進特訓班。江焱從開始就懷疑自己，不是做特工這塊料，他就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做學問的人，擅長的是握筆。

可現在，他握著的是冰冷的槍。

這不是命運開的玩笑，是戰爭開的玩笑。

在這種特殊的時間里，誰又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呢？

目標，為什么還不出現呢？

等待，讓江焱變得焦躁和煩躁，難道情報有誤？

他掏出衣袋里的鋼筆，如果不是戰爭，這筆能寫出多好的數學公式啊。他想在手上寫點什么，如果死了，就是和這筆的訣別。他想起了岳飛的《滿江紅》，可能是氣溫低了，筆居然不出墨水，低唱，“笑談渴飲匈奴血”，打住了，太悲壯，“風嘯嘯兮易水寒”，太蒼涼了。

這些詩，在特訓班的時候，反復抄寫過。

想起，在特訓班結業的時候，女教官何若水叫他簽‘生死契約’。

江焱不想簽，如果死了，這個契約有什么意義呢？

何若水不高興地看著江焱，“不簽？山河血跡，烽煙萬里，你以為，你還會有握筆的機會嗎？”

“家里人都死完了，這契約有何意義？”江焱問教官何若水。

何若水火了，“就你家全死了嗎？好多人家死絕了，苗都不剩。你是幸運者。我警告你，你的任務，一是服從，執行，二是重復第一條。”

“我簽，還不行嗎？”江焱感覺自己是在簽一份死亡通知書，握鋼筆的手抖個不停。

何若水是‘CC’的一個傳說，據說畢業于華沙軍事學院數學系，是鬼子必殺名單上的人物。

她水一樣的柔弱，一次她穿著旗袍到課堂，就被一個學員調戲，伸手摸他的臉，沒料她從旗袍開叉處拿出一塊刀片，風一樣擦過學員的脖子，如果她用力一些，學員便沒了。從那次起，她一到課堂，教室里死一般寂靜。

江焱貪婪地看著天空和天空上自由的云朵，有一種下一秒鐘就再也看不到的感覺，鬼子軍艦上飄向天空的黑煙將他看見的白云撕碎了。

江焱對人生有過一千種設計，但一千零一次，也沒有‘特工’這個選項，可偏偏命運選擇了他，他開始相信宿命這個詞。

‘CC’選擇江焱的三條理由：

一，精通日語（注，母親是島國人，能不精通嗎？）

二，有一張島國人的臉（注，理由同上，他無法修改基因）

二，懦弱，弱如沙子（注，適合隱藏）。

就這三條，在死亡的戰爭中，江焱得到了一碗飯，讓他暫時活下來。

深呼吸，江焱強迫自己深呼吸，以壓制身體的緊張。

這款毛瑟98K狙擊步槍是德國造，它出現的時間是1894年，精確射擊距離是400米，極限距離是1000米，江焱計算了很多遍，在擊中目標之后，他有多少時間可以安全地逃離。

1000米這個射擊距離并不算長，如果他碰到追擊，逃生的時間也是十分有限。這款槍有一個缺點，射擊的時候，它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對于江焱，卻是致命的缺點，也就是說，第一枚子彈射出后，他就會被發現，成為別人的射擊目標。

江焱特別想抽一支香煙，可還是放棄了，如果抽煙，留下的煙頭會被人找到。為了不留下任何的指紋，江焱必須戴著手套。事實上，很難做到‘踏雪無痕’，因為，呼吸也會在空氣中留下味道。

街上隱約傳來報童的聲音和電車的聲音，看著十字路口，江焱有了一些睡意。

照片上的南宮香子，不是一般的特工，是特工中的‘特工’，是在哈爾濱長大的島國人，熟悉中國文化、風俗、語言等等。僅僅從她的臉，就不容易判斷，她和國人有什么區別。

十字路口，花店窗臺上的玫瑰花依然盛開，如果任務取消了，那么，窗臺上的玫瑰花就會不見了。

等待，使時間變得漫長，江焱甚至幻想，難道是花店忘了搬動玫瑰？

一個衣著和服的女子出現了，木屐的聲響飄浮在空氣中。

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