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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詩圣泣血?舟中得病移衾枕,洞口經春長薜蘿

一、孤舟臥雪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湘江的夜,仿佛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凍玉。小西門外的碼頭,幾艘破舊篷船如疲憊的老獸,在刺骨的朔風中瑟瑟呻吟。其中一艘船內,杜甫裹著單薄的舊衾,蜷縮在角落。冷風從船篷的千瘡百孔中鉆入,挾帶著細碎的雪粒,撲打在他枯槁的臉上。他喉間一陣奇癢,壓抑不住的劇咳撕破了沉寂,每一聲都像要把五臟六腑從腔子里生生掏出來。昏暗中,楊氏夫人摸索著將一只粗陶碗遞到他干裂的唇邊,碗里清水映著艙外雪光,晃動著他扭曲的倒影。

“藥……怕是熬不住了……”楊氏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將手探進被中,握住杜甫冰冷如鐵的腳。那寒意仿佛來自幽冥深處。杜甫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刀割般的痛楚。他微微搖頭,渾濁的目光投向艙外飛旋的雪影:“莫費事了……老妻啊,這風疾,藥石難攻……是命數到了……”窗外,寒江嗚咽,雪片如刀,天地間只剩下這孤舟一芥,在無邊寒冷里飄搖。

二、病骨移江閣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潭州城垣在薄雪中顯出灰敗的輪廓。幸得舊識蘇渙相助,杜甫一家終于從逼仄的船艙移居至江邊一處殘破江閣。那閣子懸于半崖,枯藤纏繞,木梯朽壞,每一步踩上去都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閣內四壁透風,濕冷的霉氣浸入骨髓。杜甫躺在臨時鋪就的草榻上,蓋著數層補丁疊補丁的薄被,依舊止不住寒噤。崖下湘江奔流,濤聲日夜不休地撞擊著巖壁,仿佛要將他最后一點安寧也徹底卷走。楊氏在墻角架起藥爐,微弱的火光映著她布滿愁苦的側臉,一縷藥香在潮濕冰冷的空氣中艱難彌漫,卻沖不散那沉沉的死氣。

“爹,喝藥吧。”宗武小心翼翼地端來藥碗。杜甫掙扎著撐起上身,枯瘦的手臂顫抖著,幾乎捧不住碗。藥汁苦澀滾燙,他艱難地吞咽著,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蠕動。每喝一口,胸腔便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悶痛。他抬眼望向洞口方向,嶙峋的崖壁縫隙間,幾莖瘦弱的薜蘿藤蔓在寒風里瑟瑟發抖,卻固執地攀附在冰冷的石頭上,透出一點微弱的、不肯死去的綠意。這病骨,這殘生,不正像這崖壁上的薜蘿?掙扎于絕境,卻偏要生出一抹顏色給這冷酷人間看。

三、江崖尋藥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藥簍空空如也。宗武拖著沉重的步子從風雪彌漫的江岸歸來,肩頭落滿雪花,臉上寫滿沮喪與憂慮。集市藥肆的價錢早已飛升天際,家中最后一點值錢的衣物都換了藥渣。杜甫倚在江閣破敗的窗前,望著兒子凍得通紅的雙手和空空的藥簍,心中如刀絞。他推開楊氏阻攔的手,執意要親自下崖去尋些草藥。“我識得幾味山野草頭,”他喘息著,聲音嘶啞,“老馬識途……死不了……”

寒風如刀,刮過他深陷的顴骨。他佝僂著腰,一手拄著蘇渙送來的舊竹杖,一手緊緊摳住冰冷的崖壁縫隙,在濕滑的巖石上艱難挪動。枯瘦的手指被尖銳的碎石劃破,滲出暗紅的血珠,瞬間在寒氣中凝住。他目光如鷹隼,在荒蕪的巖縫間搜尋。幾株瘦弱的獨活在石罅里瑟縮,幾根干枯的秦艽根頑強地扎在貧瘠的土中。他如獲至寶,費力地俯身,顫抖的手指一點點挖掘著那維系生命的根須。崖下湘江咆哮,濁浪拍打礁石,濺起的水霧混著雪霰撲在他臉上,冰冷刺骨。天地蒼茫,唯有一個衰老病弱的詩人,在絕壁之上,與死神爭奪著幾莖卑微的藥草。

四、古寺遺音

“古寺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藥香再次在江閣中彌漫,卻壓不住杜甫深重的喘息。蘇渙來訪,見他形容枯槁,執意扶他去城外古麓山寺散心。山徑盤曲,古木森森,寒鴉數點掠過灰蒙蒙的天空。寺中香火寥落,墻壁斑駁,唯有幾尊石佛在幽暗的佛殿里沉默著,低垂的眼瞼仿佛閱盡了人間滄桑。杜甫倚在冰冷的石柱旁,望著殿壁殘缺的彩繪。一幅《張騫鑿空圖》模糊不清,西域使者的衣袂似在風沙中翻飛;另一側《班超定遠圖》更是剝落殆盡,僅余幾片殘甲,幾道劍痕,在塵埃中訴說著湮沒的壯烈。

“蘇兄,你來看,”杜甫指著那殘甲劍痕,聲音低沉而悲愴,“漢家氣魄……開邊意氣……再看今朝——”他猛然頓住,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他的話。良久,他才緩過氣,目光投向殿外蒼茫的山野,一字一句,仿佛帶著血的重量:“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引自《兵車行》)這隔了四十載時光的回響,在這荒寺古佛前,竟成了對當下藩鎮割據、山河破碎最錐心的注腳。古寺的鐘聲幽幽響起,在空山回蕩,仿佛在為這破碎的時代,也為這病骨支離的詩人,撞響沉重的哀音。

五、漁童贈鯉

“漁人漾舟沈大網,截江一擁數百鱗。”

江閣的日子像凝滯的苦水。一日,杜甫強撐病體,扶杖到江畔向陽處曝背取暖。春寒料峭,陽光稀薄,只勉強帶來一絲虛幻的暖意。湘江上,幾艘漁船正在收網,漁人粗獷的號子在空曠的江面回蕩。網起處,銀鱗跳躍,水花四濺,一派鮮活的生命圖景。一個約莫十來歲的漁童,赤著腳,褲管高高挽起,露著凍得發紅的小腿,提著一條尺余長的活鯉,蹦跳著跑上河灘。他看到岸邊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杜甫,腳步停住了,烏溜溜的眼睛里沒有驚懼,只有純然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孩子猶豫了一下,走上前來,雙手將那條猶自甩尾掙扎的鯉魚高高捧起:“老丈,江里打的,新鮮!給您……熬湯!”鯉魚甩動的尾巴濺起冰涼的水珠,落在杜甫枯槁的手背上。他怔住了,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熱。他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接魚,而是輕輕撫了撫孩子凍得通紅、沾著泥污的臉頰。那粗糙掌心的溫熱,讓漁童羞澀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牙。孩子放下魚,轉身跑開,像一只輕捷的水鳥投入江岸的喧鬧里。杜甫低頭看著腳邊鮮活的鯉魚,那奮力開合的腮,那閃亮的鱗片,映著初春微弱的陽光。渾濁的老淚終于奪眶而出,滴落在冰涼的沙地上。這點滴未染世塵的暖意,在這艱難時世里,竟如神跡般貴重。

六、劫藥驚魂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漁童所贈的鯉魚熬成了濃白的湯,幾口熱湯下肚,杜甫精神似乎略好了些。宗武再次冒險入城,用最后幾枚銅錢換回一小包珍貴的藥材。暮色四合,宗武懷揣著那救命的藥包,腳步匆匆地走在返回江閣的僻靜小徑上。草木在陰影中顯出猙獰的形狀。突然,幾條黑影從路旁荒草叢中猛地竄出,如餓狼撲食!宗武猝不及防,被狠狠撞倒在地。粗糙的手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襟,搶奪那個小小的藥包。

“放開!這是我爹的藥!”宗武目眥欲裂,嘶吼著,不顧一切地死死護住胸口。拳腳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混亂中,他瞥見一張扭曲而年輕的臉,污垢下是深陷的眼窩和絕望的瘋狂——是流散的亂兵!絕望激發出最后的力量,宗武猛地低頭,狠狠咬住一只搶奪的手。一聲痛呼,禁錮稍松。他趁機滾入旁邊的深溝,不顧荊棘劃破臉頰手臂,連滾帶爬,用盡全身力氣向江閣方向狂奔。身后傳來兇狠的咒罵聲,卻終究沒有追來。當他帶著一身泥土、血跡和驚魂未定,撲倒在江閣門前,顫抖著將那個沾滿污跡、卻奇跡般未曾散開的藥包遞給楊氏時,杜甫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窗外,湘江嗚咽,夜色如墨。這世道,竟連一點救命的藥末也要掠奪!蒼天無眼,竟至于斯!

七、詩魂伏枕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劫后余生的藥終于熬成。一碗濃黑的藥汁下肚,臟腑間卻似燃起一團邪火,灼痛難當。夜深沉,江風撼動著破敗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病榻上的杜甫猛然睜開雙眼,胸腔里翻涌著灼熱與劇痛,仿佛有無數刀子在攪動。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楊氏慌忙用陶盂去接,借著窗外慘淡的月光,赫然看到盂底濺開的幾朵暗紅血花!如寒冰刺骨,楊氏的臉瞬間煞白。

杜甫卻異常地平靜下來。他推開陶盂,渾濁的目光穿透破爛的屋頂,投向無垠的黑暗虛空。那目光里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有沉甸甸的、化不開的悲憫與憂憤。他掙扎著,指向角落。宗武會意,捧來筆墨和一方粗糙的黃麻紙。油燈如豆,在風中搖曳,將杜甫嶙峋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巨大而飄忽,如同不屈的魂靈。他枯枝般的手握住筆管,每一筆落下都重若千鈞,帶著生命的全部重量和血淚的余溫: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

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

圣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

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

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滯淫。

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

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

生涯相汩沒,時物自蕭森。

疑惑尊中弩,淹留冠上簪。

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

狂走終奚適,微才謝所欽。

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為琛。

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

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

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

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沈。

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

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

瘞夭追潘岳,持危覓鄧林。

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

卻假蘇張舌,高夸周宋鐔。

納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

城府開清旭,松筠起碧潯。

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駸駸。

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

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

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還任。

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筆鋒在“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處陡然加重,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這八個字刻進歷史的骨髓!一口鮮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噴而出,點點猩紅如殘梅綻放在冰冷的紙面。這血,是生命的燭火將熄前的最后爆燃,是靈魂對這不義人間發出的最沉痛控訴!油燈被劇烈的喘息和震動帶得明滅不定,墻壁上那巨大而執拗的身影也隨之劇烈搖晃,卻始終不曾倒下。詩成于此,魂亦鑄于此。筆落之時,滿室皆寂,唯有窗外湘江的嗚咽,如亙古不息的悲歌,應和著這泣血的詩行。

八、春霖潤薜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幾場瀟瀟春雨悄然而至,洗盡了潭州城累積的陰霾與塵埃。湘江漲了,水色透出溫潤的碧綠。江閣外崖壁上,那幾莖曾被杜甫視作同命的薜蘿,得了雨水的滋潤,竟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柔韌的藤蔓沿著濕潤的巖壁奮力攀援,嫩綠的新葉層層疊疊舒展開來,在料峭的春風中微微顫動,煥發出玉一般溫潤的光澤。它們甚至爬上了江閣朽敗的窗欞,將一抹倔強的生機探入這被病痛和貧苦籠罩的空間。

杜甫斜倚在榻上,身上蓋著那床打滿補丁的舊被。窗外薜蘿的新綠透過窗欞映入他黯淡的眼眸,仿佛點亮了兩簇微弱的火苗。楊氏捧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米粒稀疏,卻漂浮著幾片剛采下的、鮮嫩的薜蘿嫩芽,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略帶苦澀的清香。

“嘗嘗這春味,”楊氏輕聲說,舀起一勺,小心吹涼,“崖上長的,也算沾了天地靈氣。”

杜甫順從地張開干裂的嘴唇。溫熱的粥帶著薜蘿特有的微澀滑入喉中,那苦澀之后,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回甘,如同這多舛人生里偶爾閃現的微光。他慢慢咀嚼著,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窗外那片葳蕤的綠意上。風雨曾摧折它,貧瘠的巖縫幾乎扼殺它,然而幾場春雨,便讓它迸發出如此蓬勃的生機,甚至將觸角探向這破敗的棲身之所。這卑微的薜蘿,不正是他一生顛沛流離、百折不撓的寫照么?縱使病骨支離,漂泊無定,只要一息尚存,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赤子之心,那“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悲憫情懷,便如這薜蘿的深根,緊緊抓住生命的巖隙,向著光的方向,無聲而倔強地蔓延。他的嘴角,竟緩緩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疲憊靈魂在絕境中,對生命本身最深沉的禮贊。

后記:詩骨長青

杜甫病臥潭州江閣,于絕壁薜蘿間凝望破碎山河。當詩筆飽蘸血淚寫下“戰血流依舊”,他完成了對時代的終極審判。這泣血之聲穿透千年,至今猶在歷史深處回響。崖壁上薜蘿歲歲枯榮,正如詩圣的悲憫——在最貧瘠處扎根,于絕望中抽出新綠,以柔韌之軀銘刻著生命的不屈。病骨終將委于塵土,然其詩魂如湘江不竭,滋養后世文脈,使每個寒冬都隱伏著春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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