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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詩圣泣血?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暮年憂國·《風疾舟中伏枕書懷》)

一、湘水寒舟霜染鬢,藥爐明滅映愁深

深秋的湘江,仿佛一條被歲月風霜浸透的灰暗綬帶,沉重地纏繞在南國蕭瑟的山野之間。杜甫寄身的小舟,便如一枚被遺棄的枯葉,無依無靠地漂浮在這片蒼茫水色之上。江風帶著刺骨的濕寒,從朽舊的船板縫隙鉆入,嗚咽著,盤旋著,輕易地穿透了他身上那件早已失去昔日厚實的舊棉袍。寒意如同無數冰冷的細針,直刺入他衰朽的骨髓深處,激得他一陣猛烈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將出來的嗆咳。每一次劇咳,都牽扯得他枯瘦的胸膛劇烈起伏,喉頭涌上的腥咸氣息久久不散,他顫抖著用一方污舊的汗巾死死捂住口鼻,待到咳聲稍歇,挪開一看,巾上赫然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如深秋殘敗的楓葉烙印其上,無聲訴說著生命的急速凋零。

“咳咳……咳……”他喘息著,聲音嘶啞如破敗的風箱,“玉娘……藥……”

舟篷深處,一個同樣被歲月風霜蝕刻得形容憔悴的老婦人聞聲急忙探出身來。她便是杜甫的續弦楊氏,幾十載風霜顛沛,不離不棄。她手中捧著一只粗糙的陶碗,碗內是煎熬得濃黑如墨的藥汁,苦澀的氣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與江水的腥氣、陳年木頭的霉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

“相公,藥好了,趁熱快喝些,壓一壓這寒氣?!睏钍系穆曇魩еy以掩飾的疲憊和深切的憂慮,小心翼翼地扶起杜甫沉重的頭頸。杜甫的雙眼渾濁,昔日鷹隼般銳利的光芒已被病翳層層遮蔽,看人視物,皆如隔著一層模糊的霧靄。他摸索著接過藥碗,枯槁的手指顫抖得厲害,碗沿幾次磕碰到他干裂的嘴唇,滾燙的藥汁潑灑出來,濺濕了他稀疏花白的胡須和前襟。

“這眼睛……這耳朵……咳咳……”他艱難地吞咽著極苦的藥液,每一次下咽都引發一陣新的咳嗽痙攣,“外頭……風聲可大?還是……又有兵馬經過?”

楊氏強忍著心頭的酸楚,為他擦拭嘴角的藥漬和血跡,聲音輕柔卻帶著難以言說的悲涼:“風是大了些,水急浪高。相公莫憂,并無兵馬喧囂。你……安心歇著?!彼钪?,丈夫衰朽的耳力,早已將許多自然的聲響幻化為戰場金戈鐵馬的轟鳴。

杜甫費力地側過頭,渾濁的目光投向篷外。江水滔滔,濁浪翻滾,嗚咽著拍打著船舷。在他此刻迷蒙的聽覺里,這單調而永恒的水聲,竟詭異地扭曲、變形、膨脹,漸漸化作了塞外朔風中戰鼓的悶雷,化作了鐵蹄踏破冰河的刺耳鏗鏘,化作了長安城頭在烽煙里絕望崩塌的巨木斷折之聲!那是深深刻印在他靈魂深處的戰爭印記,是安史亂軍鐵蹄下神州陸沉的哀嚎,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刻骨銘心的創痛回響。他的身體猛地一顫,手中藥碗幾乎脫手,滾燙的藥汁再次潑灑出來。

“不對……玉娘,你聽!是鼓聲!是胡騎!長安……洛陽……”他急促地喘息,渾濁的眼珠因內心的驚悸而微微轉動,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楊氏的手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楊氏的眼淚終于無聲地滾落,滴在杜甫嶙峋的手背上。她哽咽著,只能更緊地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遍遍重復著蒼白無力的安慰:“是水聲,相公,只是水聲……朝廷的大軍,定會護佑兩京無恙的……”這安慰,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藥爐里殘余的炭火,在潮濕的空氣中明滅不定,微弱的光暈映照著杜甫溝壑縱橫、寫滿憂患的臉龐,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被這無情的寒夜徹底吞噬。生命的燭火,在湘江的孤舟上,搖曳著最后的、微弱而倔強的光芒。

二、烽火連天書斷絕,孤舟臥病訊難尋

孤舟在蕭瑟的北風中,如同被無形巨手推搡的浮萍,終于在一個黃昏,掙扎著靠近了潭州(今長沙)城外一處荒僻的野渡。船身與簡陋的棧橋木樁碰撞,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咚”響,在這寂寥的暮色里,驚起岸邊枯葦叢中幾只寒鴉,它們“嘎嘎”地嘶叫著,撲棱棱飛向鉛灰色的、低垂的蒼穹,更添幾分蒼涼。

杜甫蜷縮在散發著霉味的被褥中,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起全身關節鉆心的酸痛。他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過船艙那扇狹小破敗的窗欞向外望去。目光所及,并非預想中江南水城的溫婉與豐饒,而是一派觸目驚心的凋敝。岸邊幾間低矮的泥墻茅屋,大多已傾頹半塌,焦黑的梁木猙獰地指向天空,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兵燹的酷烈。殘存的墻壁上,布滿了刀砍箭穿的累累傷痕,像一道道無法愈合的瘡疤。荒草在斷壁殘垣間瘋長,枯黃焦黑,在凄冷的秋風里瑟瑟發抖,如同無數冤魂在哀泣??諝庵袕浡还扇粲腥魺o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和草木腐敗的氣息,沉沉地壓在心頭。這幅景象,與他記憶中“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那包容萬象的洞庭壯闊,早已是天壤之別,更像是“國破山河在”那無盡悲愴的南方復刻。

“潭州……怎地也……如此模樣?”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楊氏正欲上岸尋些柴米,一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如破敗漁網的老者,佝僂著背,拄著一根焦黑的木棍,蹣跚地挪到船邊。他渾濁的雙眼深陷在眼窩里,如同兩口枯井,了無生氣,只余下對世道的麻木與絕望。

“老丈……”杜甫掙扎著想坐起身,楊氏連忙扶住他。他喘息著問:“此地……可是遭了兵禍?”

老者抬起枯槁的臉,木然地望著船艙里這對同樣被風霜摧折的老人夫婦,半晌,才用干澀得如同枯葉摩擦的聲音答道:“造孽啊……前些時日,那個姓臧的兵馬使,嫌朝廷給的糧餉少,起了反心,帶兵作亂……殺進城來,連崔……崔使君那么好的人,都給……給害了!”他渾濁的眼中終于泛起一絲渾濁的淚光,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城里頭……燒殺搶掠,火光沖天,哭喊聲……幾天幾夜都沒停??!死了好些人……我們這些城外沒死的,也跟死了差不多,沒糧,沒鹽……能跑的,都跑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葉都咳出來,枯瘦的手緊緊抓住胸口,好一陣才緩過氣,眼神重又歸于一片死寂的空茫。

“臧玠……崔瓘……”杜甫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無底寒淵。崔瓘是位素有賢名的潭州刺史!他腦海中瞬間閃過自己年輕時在長安、洛陽見過的那些衣冠楚楚、滿口仁義道德的袞袞諸公,又閃過“三吏”、“三別”中那些在兵役重壓下如螻蟻般掙扎求生的百姓面龐。朝廷的威信竟已崩壞至此,連刺史都能被驕兵悍將隨意屠戮!這潭州之亂,不過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亙古惡疾,在帝國衰朽肌體上又一次猙獰的潰爛!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窒息,眼前陣陣發黑,耳邊老者的絮叨漸漸模糊,只剩下嗡嗡的鳴響。

“相公!相公!”楊氏焦急的呼喚將他從昏沉的邊緣拉回。他艱難地睜開眼,看到楊氏和老婦人臉上同樣深重的恐懼和無助。

“玉娘……咳咳……”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壓著巨石,“我們……我們帶來的書……書信,可還能……投遞出去?”

楊氏黯然搖頭,淚水無聲滑落:“戰亂方歇,驛站驛馬……怕是早已斷絕。前些日子托人指往成都嚴公(嚴武)、夔州柏公(柏茂琳)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她聲音哽咽,“如今這潭州……更是自顧不暇。我們……我們怕是真的……困在這湘水之上了……”她的目光投向岸邊那片焦黑的廢墟,投向更遠處蒼茫未知的水路,如同投向一片絕望的深淵。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這詩句所描繪的絕望隔絕,此刻成了他們夫婦二人活生生的囚籠。天地雖大,這漂泊的孤舟,卻成了他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方寸之地,被無情的戰火與隔絕的波濤,牢牢鎖死在這片動蕩的南國水澤。

三、伏枕驚聞鼙鼓近,殘軀猶念羽書馳

夜色,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幕布,沉沉地覆蓋在湘江之上。白日里那點微弱的秋陽暖意,早已被深重的寒露驅散殆盡。冰冷的濕氣無孔不入,絲絲縷縷,纏繞著杜甫衰朽的肢體,仿佛要將他殘存的熱量連同生命一起抽走。白日潭州老者所述的那場血腥叛亂,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印在他昏沉的意識深處,反復灼燒,帶來陣陣眩暈和心悸。白日里勉強壓下的那口腥甜,此刻又在喉頭翻涌。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猛地爆發,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他佝僂著背,像一只被煮熟的蝦,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冰冷潮濕的船舷邊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共鳴,仿佛要將那副早已不堪重負的骨架徹底震散。楊氏驚慌失措地撲過來,用盡力氣為他捶背順氣。汗巾再次捂上他的嘴,移開時,那上面淋漓的暗紅,在船艙內唯一那盞如豆油燈的昏黃光暈下,顯得格外刺眼、猙獰,像一朵朵在絕望中綻放的、預示著生命終點的詭異之花。

“相公!莫再想!莫再憂思了!”楊氏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為他擦拭嘴角和前襟的血跡,聲音因恐懼而變了調,“你的身子……受不住?。 彼噲D將他的思緒從那血與火的潭州拉回這冰冷的船艙。

然而,杜甫渾濁的目光,卻固執地穿透了狹小的艙口,投向漆黑一片、深不可測的北方夜空。那里,是他魂牽夢縈的神州腹地,是長安巍峨的宮闕,是洛陽繁華的街市,是他青年時裘馬清狂、壯年時憂國憂民的舞臺,更是他畢生信念所系的故國山河!可如今,這片山河在他心中是何等景象?

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那場傾覆盛世的浩劫起點;

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那尸山血海的陳陶斜慘??;

是“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那悲壯絕望的相州潰??;

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那望眼欲穿的隔絕與煎熬;

是“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那朝堂翻覆、是非顛倒的荒謬……

一幕幕血淚交織的圖景,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燒灼的腦海中瘋狂旋轉、疊加、撞擊!潼關的烽煙,鄴城的血泥,長安的宮柳,洛陽的殘垣……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哀痛記憶,被眼前潭州的新傷徹底點燃,化作燎原的野火,焚燒著他殘存的理智。他仿佛看到無數熟悉又模糊的面孔在血火中掙扎、哀嚎、倒下——那是《兵車行》里被驅趕的征夫,《石壕吏》中哭別老嫗的兒媳,《新婚別》里絕望的新嫁娘,《垂老別》中骨肉分離的老翁……他們的血淚,他們的悲鳴,此刻都匯聚成滔天的巨浪,向他這葉即將傾覆的孤舟狠狠拍來!

“呃啊——!”一聲痛苦壓抑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從他痙攣的喉管深處沖出,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他枯瘦的身體猛地向上挺起,卻又因巨大的痛楚而重重跌回冰冷的船板,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楊氏的驚呼被淹沒在他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里。劇烈的咳喘再次席卷而來,這一次,鮮血不是絲絲縷縷,而是如同決堤般,大口大口地涌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紅了他身下那床單薄的舊被。那濃烈的血腥氣,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船艙,與藥味、濕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地獄氣息。

他眼前金星亂迸,天地開始瘋狂地旋轉、顛倒。冰冷的船板,粗糙的木質紋理,在模糊的視線中扭曲變形,幻化成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赤紅——那是浸透了華夏大地的戰血!是無數生靈涂炭的證明!這滔天的血色,仿佛要將他這殘存的一點微光徹底吞噬、湮滅。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和劇痛,攫住了他。難道……難道我老杜一生呼喊,一生奔走,一生血淚凝成的詩篇,終究……終究敵不過這……這無休無止的干戈?這……這流不盡的血?這沉淪的……世道?巨大的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風疾侵骨冷,血熱染襟紅——這極致的冰寒與灼熱,在他這具殘破的軀殼內激烈地沖撞、撕扯,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

四、霜天月冷詩魂熾,血淚凝成絕命辭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輪回,杜甫才從那片令人窒息的眩暈與血色混沌中,艱難地掙扎出來。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船艙內那豆昏黃的燈火依舊在搖曳,如同他風中殘燭般的生命,頑強地抵抗著無邊的黑暗。楊氏伏在他身邊,似乎是心力交瘁,竟在極度的擔憂與疲憊中沉沉睡去,眼角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周遭死一般寂靜。唯有湘江亙古不變的濤聲,低沉地、固執地拍打著船體,發出單調而永恒的“嘩——嘩——”聲。這水聲,此刻在他異常清明的耳中,卻不再是白日幻聽的戰鼓與鐵蹄,而是另一種更為深沉、更為浩大的律動。它像大地母親沉重的嘆息,又似無數戰歿者魂魄在冥河畔的嗚咽合唱,更像是歷史長河裹挾著血淚與塵埃奔涌向前的悲鳴。一種奇異的、仿佛超脫了肉體劇痛的寧靜,籠罩了他。在這極致的孤獨與寂靜里,在這與天地、與逝者、與歷史長河直接相對的瞬間,他那顆被憂患反復錘煉、早已千瘡百孔的詩心,卻迸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燒的熾熱光芒。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側過身。每挪動一寸,衰朽的關節都發出細微的呻吟,牽扯著肺腑深處的隱痛。但他咬緊了牙關,布滿皺紋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他終于夠到了枕邊那個隨身多年的舊布囊。布囊的邊角早已磨破,露出里面粗糙的麻布內襯。他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異常珍重地探入囊中,摸索著。指尖觸碰到熟悉的、冰冷而堅硬的物件——那是他的筆!一支陪伴他走遍千山萬水、寫下無數血淚詩篇的禿筆。筆桿早已被歲月和他掌心的汗水浸潤得光滑溫潤,殘留著生命的余溫。

接著,他摸到了那方粗糙的硯臺,石質冰冷。最后,是一小塊僅存的墨錠,在黑暗中沉默著,仿佛也積蓄著即將噴薄而出的力量。

“玉……玉娘……”他聲音微弱地呼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楊氏猛地驚醒,看到丈夫的動作,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強忍著心頭的酸楚和擔憂,默默地、迅速地起身。她取來船上僅剩的、渾濁的江水,小心地滴入硯臺,然后拿起那塊墨錠,用盡全身的力氣,在粗糙的硯底上研磨起來。墨與石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里,如同春蠶啃食桑葉,又似沙場戰士磨礪刀鋒。渾濁的江水漸漸被染黑,墨汁在微弱的燈火下,閃爍著幽深的光澤,如同濃縮了無數黑夜與苦難的深淵。

杜甫的目光,越過楊氏顫抖的肩膀,投向船艙外那片被寒霜浸染的江天。深秋的夜空,格外高遠清冷。幾顆寒星孤懸,散發出遙遠而凄清的光芒,冷冷地俯瞰著這片動蕩的大地,也俯瞰著江面上這葉渺小如芥子的孤舟。一股蒼茫無垠、悲愴徹骨的宇宙意識,伴隨著尖銳如刀的家國之痛,驟然攫住了他的靈魂。個人的病痛、漂泊的孤苦、行將就木的絕望……在這浩渺的時空和慘烈的國殤面前,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了。一種更為宏大的悲憫與洞察,一種洞穿歷史迷霧的清醒,如同冰水澆灌,讓他沸騰的血液和紛亂的思緒,瞬間沉靜下來,凝練成最純粹的詩思。

他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接過楊氏遞來的筆。那支筆,此刻仿佛重逾千鈞。他深吸一口氣,這口氣息似乎汲取了天地間所有的寒意與孤憤。飽蘸濃墨的筆尖,懸停在楊氏匆忙鋪開的、一張邊緣已經磨損泛黃的舊紙上方。墨汁在毫尖凝聚,飽滿欲滴,如同他胸腔中那即將噴涌而出的、混合著血淚的生命絕響。

筆鋒落下!

如同隕星撞擊大地!

如同孤鳳在烈火中發出最后的清唳!

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他殘存的生命之火在熔鑄,帶著靈魂的顫栗和泣血的溫度,重重地烙印在紙頁上:

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

圣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

...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當寫到“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這兩句時,一股巨大的、無可言喻的悲憤洪流,如同積蓄了千年的火山,沖破了他所有理智的堤防!這哪里是詩句?這分明是控訴!是蘸著億萬生靈鮮血寫下的檄文!是對這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荒謬時代最沉痛、最絕望的審判!是對那些醉生夢死、爭權奪利、視蒼生如草芥的肉食者們最鋒利的鞭撻!這十個字,字字千鈞,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這承載苦難的紙箋洞穿!他握筆的手因極度的激憤而劇烈顫抖,指關節捏得慘白,幾乎要將那支陪伴多年的禿筆生生折斷!一口滾燙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強忍著咽下,額上青筋暴起,渾濁的老淚終于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潰堤的江河,混同著嘴角再次溢出的縷縷血絲,洶涌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紙上,將那新寫的墨字暈染開一片片驚心動魄的暗紅。

“相公!”楊氏失聲痛哭,撲上前緊緊抱住他劇烈顫抖的身軀。

杜甫卻恍若未聞。他死死盯著紙上那被血淚浸染的十字——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這十字,如同十支燒紅的鋼釘,狠狠釘入了他的靈魂深處!這十字,是他一生顛沛流離、憂國憂民的終極濃縮,是他對眼前這個“國破山河在”卻依然“城春草木深”的荒謬世界的最后定論!也是他詩圣之魂,在生命油盡燈枯之際,為這個苦難深重的時代,敲響的最沉重、最悲愴的警鐘!詩成泣鬼神,字字血凝成。這嘔心瀝血而成的十字,如同湘江夜空驟然劃過的一道血色閃電,短暫而凄厲地照亮了這艘承載著大唐最后詩魂的孤舟,也照亮了千年歷史長河中那永不干涸的悲憫之光。他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筆從無力的指間滑落,在紙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墨痕,身體頹然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回那冰冷堅硬的船板之上,只有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如同破敗的風箱,發出嘶啞的喘息。

五、殘燈照影形同槁,浩氣凌霄星欲沉

筆落船板,發出沉悶而短促的一聲“啪嗒”,如同生命最后關頭的叩問,在這死寂的船艙里顯得格外清晰,隨即被無邊的黑暗與濤聲吞沒。杜甫的身體,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如同一尊失去牽引的泥塑木偶,頹然向后傾倒,脊背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船板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他枯槁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敗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喉間渾濁的痰音和濃重的血腥氣,仿佛生命正以一種極其痛苦的方式,從這具殘破不堪的軀殼中一點點被擠出。

“相公!相公!”楊氏的哭喊撕心裂肺,帶著滅頂的恐慌。她撲跪在丈夫身邊,冰涼的手顫抖著撫上他滾燙的額頭,又慌亂地去擦他嘴角不斷溢出的、混合著血絲的涎沫。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她絕望的臉上跳躍,映照出深深的、刀刻般的皺紋和縱橫的淚痕。

杜甫的雙眼半睜著,渾濁的瞳孔似乎失去了焦距,茫然地對著低矮、被油煙熏得烏黑的船篷頂。然而,在那片混沌的、逐漸暗淡的視野深處,卻并非一片虛無。一股奇異的力量,似乎掙脫了肉體的沉重枷鎖,托舉著他的靈魂,緩緩升騰。

他看見了自己。不是此刻伏枕嘔血的病叟,而是那個意氣風發、裘馬輕狂的杜家少年郎,正站在巍峨的泰山之巔,望著腳下翻滾的云海,高聲吟誦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年輕的眼眸中燃燒著征服天下的豪情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畫面陡然碎裂、旋轉。眼前是長安城連綿的朱門高墻,是困守十年、看盡世態炎涼的落魄身影。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他看見自己在破敗的旅舍中,對著昏燈,寫下“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的憤懣與自嘲。

緊接著,是漫天烽火,是遮天蔽日的煙塵!安祿山的鐵蹄踏碎了盛世的迷夢!他看見自己夾雜在倉皇逃難的人流中,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目睹著“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的生離死別,肝腸寸斷!看見自己身陷叛軍占領的長安,在春日的廢墟里,寫下那泣血錐心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場景再次轉換。是石壕村那個凄風苦雨的夜晚!老婦絕望的哭訴猶在耳邊:“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他躲在暗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羞愧與悲憤幾乎將他撕裂!是《新婚別》里那個“暮婚晨告別”的新嫁娘,無力的挽留;是《無家別》中那個歸家只見“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的士兵,徹底的絕望……無數張在“三吏”、“三別”中出現的、被戰爭碾碎的面孔,此刻都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帶著無聲的控訴,匯成一片悲苦的汪洋。

然后,是草堂!浣花溪畔那短暫而珍貴的寧靜。窗含西嶺千秋雪的澄澈,門泊東吳萬里船的渺遠……然而這安寧之下,依然是“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的深深憂患。

最后,所有的畫面都模糊了,旋轉著,凝聚成一片無邊無際、深沉粘稠的暗紅!那是從漁陽鼙鼓動地來那一刻起,就從未真正止息過的——戰血!從陳陶斜、青坂,到相州大潰,再到今日潭州臧玠之亂……無數士兵、百姓的鮮血,匯聚成河,流淌過破碎的山河,浸透了他的一生!而“軍聲”——那催命的鼓角,那廝殺的吶喊,那戰馬的悲嘶,那婦孺的哀嚎——從未斷絕,至今仍在他耳邊、在他心中、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空,隆隆作響!

“戰……血……流……依……舊……”

“軍……聲……動……至……今……”

他翕動著干裂出血的嘴唇,無聲地重復著這兩句用生命最后力氣鑄就的詩。每一個無聲的字眼,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他靈魂深處反復切割。這十個字,是他一生詩史的凝練,是他對煌煌大唐由盛轉衰、兵連禍結這一歷史悲劇最沉痛的注腳!也是他詩圣之魂,在生命燭火即將熄滅之際,對這個沉淪的世界發出的最后、最絕望、也最清醒的吶喊!這吶喊,注定要穿透這湘江孤舟的篷頂,穿透沉沉的歷史夜幕,在千年后的時空里,依然振聾發聵!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猛地從腳底直竄頭頂,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將他殘存的最后一點溫度也徹底凍結。眼前的幻象,那些鮮活的、悲愴的記憶碎片,開始急速地褪色、黯淡、消散,如同退潮般隱入無邊的黑暗。唯有那盞油燈,還在他逐漸模糊的視野中,頑強地跳動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暈。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向著那深不可測的黑暗深淵沉淪、沉淪……越來越深……越來越冷……仿佛要沉入那千年戰血匯聚的冥河之底。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用盡靈魂中最后一絲力量,竭力地、微微地側過頭,目光穿透了船艙狹小的窗口,投向那浩瀚無垠的夜空。

就在那一刻!

一顆碩大的、拖著長長光尾的星辰,驟然劃破沉沉夜幕!

它燃燒著,發出凄艷絕倫、驚心動魄的光芒,仿佛用盡所有的生命在燃燒、在吶喊、在告別!那璀璨奪目、又轉瞬即逝的星芒,如同一滴巨大而冰冷的淚,從宇宙的盡頭墜落,直直地墜向這蒼茫大地的南方,墜向這戰亂未息、漂泊著詩魂的湘江寒水!

那光芒,短暫地照亮了他渾濁瞳孔中最后一點微光,也似乎為這“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的悲歌,畫上了一個凄厲而永恒的驚嘆號!

船艙內,油燈的火苗在穿艙而入的冰冷氣流中,猛烈地搖曳了幾下,終于,“噗”地一聲輕響,徹底熄滅了。無邊無際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只有湘江的濤聲,依舊不知疲倦地拍打著船身,發出低沉而永恒的嗚咽,如同大地母親亙古的嘆息,又似為那剛剛墜落的詩魂,奏響的一曲無盡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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