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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詩圣泣血?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9279字
  • 2025-06-27 11:54:45

杜甫舟泊夔州,消渴癥與肺疾日夜煎熬。

故友杳無音訊,家書斷絕,唯余一葉孤舟為伴。

夔門秋夜,天地浩渺,老病殘軀獨對江流。

其《旅夜書懷》字字血淚,道盡漂泊孤苦與生命蒼茫,

亦在無邊寂寞中凝成“天地一沙鷗”的永恒詩魂。

一、夔門秋漲孤舟系

峽江之水,自萬山束隘中奔突而出,至夔門,天地陡然開闊。然此開闊,非坦途之始,實乃漂泊無垠之淵藪。暮秋時節,西風漸緊,裹挾著巫山深處肅殺寒氣,鼓蕩于夔門兩岸的千仞赤壁之間。江水本已因秋霖而漲,此刻更被朔風推助,濁浪排空,轟然拍擊著嶙峋石岸,卷起千堆暗黃雪沫,復又跌落,攪動河床深處沉積的泥沙。那濤聲,沉悶而固執,晝夜不息,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永無止境的沉重嘆息,層層疊疊,將這峽口小城牢牢包裹。

一葉扁舟,便在這洶涌的夔門之下,艱難地泊于南岸一處稍顯平緩的回水灣。船身老舊,桐油剝落處露出灰白木質,被粗礪的纜繩牢牢系在一塊半沒水中的礁石上。每一次江浪涌來,這孤舟便如風中殘葉般劇烈簸蕩,船舷摩擦著嶙峋的礁石,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便要散作一堆朽木。

船艙之內,低矮而晦暗。一盞小小的桐油燈,豆大的火苗在潮濕的空氣中不安地跳躍,將艙壁上晃動的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忽明忽暗。微光勉強照亮一隅:一張矮幾,一方磨損的硯臺,幾卷散亂的舊書,還有一張簡陋的木榻。杜甫便蜷臥在這榻上,身上覆蓋著一件褪色發硬的粗布舊衾。他輾轉反側,每一次船身的劇烈搖晃,都伴隨著他喉間難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嗆咳。那咳嗽聲空洞而急促,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從這單薄的胸腔里擠壓出來,在狹窄的船艙里回蕩,更添幾分凄惶。他掙扎著撐起半邊身子,枯瘦如柴的手緊捂著嘴,指縫間滲出壓抑不住的濁重喘息。另一只手摸索著伸向榻邊矮幾,指尖顫抖,急切地探向一個粗陶水罐。指尖觸到冰涼的陶壁,他猛地抓住,也顧不得許多,仰頭便是一陣急促的牛飲。冷水入喉,帶來短暫的清涼,稍稍壓住了喉頭的灼癢,卻更激得周身寒意徹骨,讓他不由自主地裹緊了那件單薄的破衾,牙齒格格作響。

“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嗆咳再次襲來,比方才更甚,他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如同秋風里一片行將離枝的枯葉。幾上油燈被他的動作帶起的風猛地一撲,火苗瘋狂搖曳,艙內光影劇烈明滅,如同他此刻風中殘燭般的生命,隨時可能被這無邊的黑暗與寒潮徹底吞噬。喘息稍定,他緩緩抬頭,渾濁的目光透過船艙那扇狹小的、糊著破舊油紙的方窗,投向外面沉沉的黑夜。夔門兩岸壁立的千仞黑影,在夜色中如猙獰巨獸蹲伏,只余一線暗灰的天空,幾顆寒星疏落地釘在那里,微弱的光輝在洶涌的江濤映襯下,顯得無比渺茫而遙遠。那濤聲,那無邊的黑暗,那徹骨的寒,都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幾乎令他窒息。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低沉,帶著無盡的疲憊與蒼涼:“‘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飄零至此,老病纏身,親朋音書斷絕,唯此破舟相伴……豈非正是那沙鷗?茫茫天地,何處是吾歸岸?”那詩句,仿佛不是吟出,而是從他肺腑深處嘔出的血塊,沉甸甸地砸在冰冷的艙板上。

二、錦書難托雁聲絕

白日里,風勢略減,江水雖依舊渾濁湍急,浪頭卻不似昨夜那般狂暴。云層低垂,灰蒙蒙地壓在江面上,透出一點慘淡的白光。杜甫強撐著病骨,由老仆杜忠小心攙扶著,一步一挪,踏上了夔州城濕滑冰冷的青石碼頭。腳下是堅實的土地,但這“堅實”反而讓他虛浮的腳步更顯踉蹌。每一步,腳底都傳來骨骼摩擦的隱痛,膝蓋如同生銹的門軸,咯吱作響。峽江特有的濃重水汽混合著碼頭魚肆的腥膻、纖夫汗水的酸餿,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劣質土酒氣味,一股腦兒鉆進他因久咳而異常敏銳的鼻腔,引得他又是一陣壓抑的嗆咳,趕忙用衣袖掩住口鼻。

他的目的地是碼頭旁一間破舊不堪的驛亭。亭角殘破,瓦片零落,幾根柱子歪斜著,勉強支撐起一個聊勝于無的遮蔽。亭內光線昏暗,靠墻設著一張布滿刀痕和油膩的條案,一個須發花白、滿臉溝壑的老驛卒,裹著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舊號衣,袖著手,蜷縮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打盹,頭一點一點。亭壁上,糊著早已發黃發脆的過時告示,還有幾張不知何人信手涂鴉的墨跡。

“老丈……”杜甫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他喘息著開口,試圖喚醒那昏睡的老驛卒。

老驛卒猛地驚醒,渾濁的眼睛茫然四顧,看到眼前形容枯槁、氣若游絲的老人,先是一愣,隨即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今日沒有新到的驛報!告示都在墻上,自己看!”

“咳……勞煩老丈,”杜甫強忍著咳嗽帶來的胸痛,從懷中顫巍巍摸出幾枚早已被汗水浸得微溫的開元通寶,輕輕放在積滿灰塵的案上,“非為驛報。敢問……近日可有寄往‘杜子美’的書信?或是……蜀中、東都、荊湘……任何地方來的信?”

老驛卒瞥了一眼那幾枚可憐的銅錢,又抬眼上下打量杜甫,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見慣漂泊客慘狀的麻木。他慢吞吞地起身,走到亭后一個搖搖欲倒的破舊木架前。架上雜亂地堆放著一些破損的郵包、褪色的文書,積滿了厚厚的灰塵。他漫不經心地翻檢著,手指帶起一片片嗆人的灰霧。

“杜子美?杜子美……”他一邊翻,一邊含混地念叨著,“沒聽過。蜀中來的?前些日子倒是有過一包,早被人取走了……東都?兵荒馬亂的,水路都斷了幾個月了,哪還有信來?荊湘?嘿,那邊如今是‘戰血流依舊’,送信的都怕被拉了壯丁,誰還敢跑這趟線……”他翻檢的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粗暴,破舊的文書簌簌落下?!斑?,自己看,就這些破爛兒,沒有你的!”

杜甫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堆被老驛卒翻得七零八落的故紙堆,仿佛要在里面挖出救命的稻草。隨著老驛卒的話,他眼中的那點微弱的希冀之光,如同被狂風吹滅的殘燭,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絕望。蜀中,那些曾經在浣花草堂共度艱難卻溫馨歲月的故人高適、嚴武,音訊皆無;東都洛陽,家鄉鞏縣,自安史亂起便已隔絕,弟妹離散,生死茫茫;荊湘,他欲投奔之地,如今也是烽煙四起,書信斷絕?!坝H朋無一字……”這五個字,像五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房。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虛浮,若非杜忠眼疾手快死死攙扶住,幾乎就要癱軟在地。

“先生!先生保重??!”杜忠焦急地呼喚著,聲音帶著哭腔。

杜甫無力地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塵埃和絕望的空氣嗆得他又是一陣劇咳。他不再看那驛卒,也不再看那堆無望的故紙,任由杜忠攙扶著,緩緩轉過身,一步一挪,重新走向那在江風中不安晃動的孤舟。背影佝僂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每一步都踏在無邊無際的孤寂之上。那渾濁的江水拍打著堤岸,一聲聲,都像是命運無情的嘲弄。

三、病骨支離藥鼎寒

回到那狹小如囚籠的船艙,白日里在驛亭強壓下的絕望和寒氣,如同跗骨之蛆,瞬間反撲,變本加厲地啃噬著杜甫殘存的精力。他幾乎是癱倒在冰冷的木榻上,劇烈的嗆咳再也無法抑制,撕扯著他的喉嚨和胸腔,一聲緊似一聲,仿佛要把那副枯槁的骨架徹底震散。每一次咳喘的間隙,他都貪婪地大口呼吸,但那空氣似乎也帶著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入肺腑,帶來更深的窒悶和灼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與眼角因劇烈咳嗽而溢出的渾濁淚水混合在一起,沿著他深陷枯槁的臉頰蜿蜒流下。

“藥……咳咳……藥……”他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榻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老仆杜忠早已紅了眼眶,聞聲連忙撲到船艙角落。那里支著一個黑黢黢的小泥爐,爐火微弱得只剩下幾點暗紅的余燼,幾乎感覺不到溫度。爐上坐著一個缺了口的瓦罐,里面是半罐黑乎乎、早已涼透的藥汁。杜忠小心翼翼地捧起瓦罐,入手冰涼刺骨。他急忙用火鐮敲打火石,火星迸濺,卻難以點燃爐中受潮的炭屑。他焦急地俯下身,鼓起腮幫子用力吹氣,灰白色的炭灰被吹起,嗆得他自己也咳嗽起來。幾經努力,總算有幾縷微弱的火苗艱難地重新竄起。

杜甫側臥榻上,痛苦地蜷縮著身體,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跳躍的火苗和瓦罐。瓦罐邊緣殘留著多次煎煮留下的深褐色藥垢,層層疊疊,像凝結的苦難。這藥汁的苦澀氣息,早已浸透了他漂泊的歲月。自離開成都草堂,沿江東下,這消渴之癥(糖尿?。┍闳缬半S形,日益深重??谌缃垢?,晝夜需飲,然飲愈多,溺愈頻,四肢百骸卻依舊如被風干,日漸羸瘦。更兼去歲冬日一場大風寒,咳喘不止,竟烙下了肺疾的病根,入秋以來,遇寒則發,遇勞則劇,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這舟中泥爐上的藥罐,成了他維系這殘喘生命的唯一依靠。藥味苦澀無比,每次飲下,都引得胃中翻江倒海,幾欲作嘔。然而為了片刻的安寧,為了能強撐著多看幾眼這瘡痍的江山,為了那渺茫的歸鄉之念,他只能一次次將這苦汁灌下。

“先生,藥……藥熱了。”杜忠的聲音帶著哽咽,將半碗溫熱的藥汁捧到榻前。那藥湯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深褐色,濃郁的藥氣中夾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澀。

杜甫掙扎著撐起上身,接過藥碗。碗沿粗糙,藥汁滾燙的氣息撲鼻而來,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苦澀味瞬間占領了他的所有感官。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積蓄起對抗這世間所有苦楚的勇氣,然后猛地仰頭,如同就義般,將一碗滾燙的苦藥盡數灌下!灼熱的液體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沖入空虛的胃袋,激起的卻是一陣劇烈的痙攣和翻騰。他強忍著嘔吐的沖動,身體因這巨大的生理不適而劇烈顫抖,額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過了許久,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才稍稍平復,只留下滿口滿心化不開的苦澀,如同他此刻的人生滋味。

他頹然倒回榻上,大口喘息,胸口劇烈起伏。藥力尚未顯現,病痛依舊肆虐,唯有那徹骨的苦,真實而清晰地烙印在舌尖心頭?!袄喜∮泄轮邸彼擁斈潜粺熁鹧脼鹾诘哪景?,無聲地咀嚼著這五個字,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壓得他喘不過氣。這舟,是漂泊的囚籠,亦是病骨唯一的棲息之所。爐火重新黯淡下去,艙內溫度驟降,寒意從四面八方的縫隙中鉆入,再次將他包圍。他裹緊了破衾,身體卻仍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孤舟,寒水,病軀,苦藥,這便是一個“詩圣”暮年的全部依憑。天地蒼茫,竟無一處可暖此殘軀。

四、夔府孤燈憶舊游

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再次浸染了峽江。白日里喧囂的碼頭沉寂下來,只有江水拍打船身和堤岸的單調濤聲,固執地重復著,一聲,又一聲,在無邊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空洞而巨大。船艙內,桐油燈的火苗被杜甫壓抑的咳嗽聲震得搖曳不定,光影在艙壁上晃動,如同鬼魅起舞。

劇烈的咳喘終于暫時平息,換來一陣短暫卻令人心悸的虛脫。冷汗浸透了杜甫的內衫,緊貼在嶙峋的背脊上,冰涼刺骨。他無力地倚靠在冰涼的艙壁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隱的痛楚。老仆杜忠蜷縮在艙角一堆破舊的麻袋上,發出輕微而疲憊的鼾聲。這小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杜忠的鼾聲、油燈燃燒的細微嗶剝聲,以及那永不停歇的、催眠般卻又令人心頭發緊的江水嗚咽。

在這極度的孤寂與身體的極度疲憊中,神思反而異常清晰,如同被冰冷的江水沖刷過一般。往昔的歲月,那些鮮活的面容、溫暖的聲音、熟悉的地方,如同夔門峭壁上映照的月光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現在眼前,清晰得令人心碎。

他仿佛又回到了洛陽城東仁風里那座熟悉的院落。春日遲遲,庭院中那株老槐樹新葉初綻,嫩綠得晃眼。弟弟杜觀正執一卷書,在樹蔭下踱步吟哦,聲音清朗而專注。妹妹杜氏坐在一旁的小竹凳上,低著頭,纖細的手指靈巧地穿梭著,正為他縫補一件春日換季的舊衫,針腳細密而勻稱。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在她烏黑的發髻和溫婉的側臉上跳躍,寧靜而美好??諝庵袕浡被ㄈ粲兴茻o的淡香和陽光溫暖的氣息。那是亂世前最后的寧靜時光,家宅安穩,手足相親。他下意識地想喚一聲“觀弟”、“小妹”,喉頭卻只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嗬嗬聲,眼前的幻象瞬間破碎,只剩下艙壁搖晃的昏黃光影。洛陽?自天寶十四載安祿山叛軍鐵蹄踏破潼關,那座繁華的東都已成血火煉獄,弟妹離散,音訊隔絕已逾十載!生死茫茫,何處可尋?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

畫面陡轉,是成都浣花溪畔那座簡陋卻充滿生機的草堂。溪水潺潺,竹影婆娑。嚴武爽朗的笑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這位劍南節度使、他的摯友兼庇護者,曾在此與他縱論天下,詩酒唱和。高適那沉穩而略帶憂慮的面容也浮現出來,這位“高常侍”,曾與他同游梁宋,意氣風發,如今也已作古。草堂窗下,妻子楊氏正低頭縫補,偶爾抬頭,對他露出一個溫柔而略帶疲憊的笑容。孩子們在溪邊嬉鬧,稚嫩的童音穿透林樾……那是戰亂中難得的喘息之地,是漂泊生涯中短暫停靠的溫暖港灣。然而,嚴武英年早逝,高適亦撒手人寰,草堂庇護傾頹。為了生計,為了渺茫的歸鄉之念,他不得不再次舉家漂泊,妻子兒女如今尚在云安(今重慶云陽)寄居,相隔數百里驚濤駭浪!昔日的笑語歡顏,此刻都成了扎在心頭的倒刺。

更清晰的,是那深秋的長安。曲江池畔,楓葉如火,銀杏鋪金。他與李白、高適,三位盛唐詩壇的璀璨星辰,曾在此策馬同游,縱酒高歌,意氣風發,睥睨天下。李白手持玉碗,仰天大笑,朗吟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狂傲;高適則按劍而立,眉宇間是邊塞詩人的豪情與憂思。那時的他們,胸懷家國,指點江山,以為憑手中筆、胸中志,足以澄清玉宇,再造太平。何等飛揚!何等快意!然而,安史亂起,乾坤顛倒。李白流放夜郎,雖遇赦而終老江湖,其結局亦不過“采石磯頭江月涌,青蓮居士捉月歸”;高適雖一度顯達,晚年亦不免憂讒畏譏,郁郁而終;而他自己,更是輾轉溝壑,飽嘗艱辛。昔日曲江池畔的策馬少年,如今只剩夔州孤舟上一個老病纏身、親朋離散的垂暮之人!那指點江山的豪情,早已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殘酷現實碾得粉碎,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無盡悲涼所取代。

“親朋……無一字……”杜甫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復咀嚼著這錐心刺骨的字句。弟妹離散,存亡未卜;故交零落,凋謝殆盡;妻兒遠隔,難以相依。這天地之大,竟無一人可訴此孤寂,無片紙只字可慰此愁腸!濃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孤獨感,如同夔門峽底冰冷刺骨的江水,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將他徹底淹沒。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比舟外的江風更甚,從骨髓深處透出,凍僵了四肢百骸。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艙壁,那盞桐油燈的火苗,在穿艙而過的寒風中,猛地劇烈搖曳了幾下,掙扎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燈影幢幢,映照著他溝壑縱橫、毫無血色的臉龐,那上面刻滿了漂泊的滄桑和無盡的悲涼。孤燈,孤舟,孤人。此情此景,便是他暮年最真實的寫照。

五、危檣獨夜詩魂涌

深秋的夔門之夜,寒意已濃重如鐵。白日里喧囂的江風,入夜后并未停歇,反而更添了幾分狂狷。它自夔門那狹窄的咽喉處咆哮著擠出,挾著上游千山萬壑的寒氣,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猛烈地抽打在江面之上。江水被攪動,掀起更高的濁浪,前仆后繼地撞擊著杜甫所棲身的這葉孤舟。船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低矮的船艙如同置身于即將傾覆的漩渦之中。

杜甫蜷縮在冰冷的木榻上,那件破舊的衾被如同薄紙,根本無法抵御這無孔不入的濕寒。消渴癥帶來的煩渴如同烈火灼燒著喉嚨,而肺腑間的寒氣又凍得他四肢冰涼麻木。內熱外寒,冰火交煎,病痛如同最殘忍的刑具,一刻不停地折磨著他殘破的軀體。他試圖入睡,以逃離這肉體的酷刑,但每一次閉眼,白日里驛亭的絕望、弟妹妻兒的面容、長安曲江的舊夢……種種景象紛至沓來,交織著無邊的孤寂和家國破碎的深悲,如同夔門洶涌的暗流,在他腦海中瘋狂沖撞,將僅存的一點睡意徹底擊碎。

“呃……咳咳……”又是一陣無法抑制的嗆咳,他不得不再次掙扎坐起,枯瘦的手緊緊按住灼痛的胸口。

就在這劇烈的搖晃與嗆咳的間隙,他的目光透過那扇小小的方窗,被艙外的景象死死攫住。不知何時,濃厚的云層被狂風吹開了一道巨大的罅隙。一輪將滿未滿的秋月,清冷孤絕地懸于墨藍色的天宇中央!那月輝,并非溫柔朦朧,而是異常銳利、澄澈,如同被寒江之水淬煉過,潑灑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之上。視線所及,夔州城外的平野在月光下向遠處無限延伸,直至融入天地交接處朦朧的暗影,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蒼茫無極的“闊”。這“闊”,非但未能帶來絲毫開闊的慰藉,反而更反襯出個體的渺小與無助。

而就在這片遼闊得令人窒息的平野盡頭,是那條養育了華夏、也承載了他半生漂泊的——大江!月光下,渾濁的江水奔騰不息,咆哮著、翻滾著,在無垠的曠野上肆意奔流。那洶涌的波濤,反射著冰冷的月華,如同無數碎裂的銀鱗,又似無數跳躍的寒刃,涌動不息,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涌”態!這“涌”,是力量的宣泄,更是無常的具象,象征著生命的奔流不息與不可抗拒的流逝。

他的視線緩緩收回,落在自己棲身的這葉孤舟之上。借著清冷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那支撐著破舊船帆的高高桅桿(危檣),在猛烈的夜風中發出尖銳的呼嘯,如同垂死者痛苦的哀鳴。它纖細、孤直,在遼闊的天地與洶涌的江流之間,顯得那么突兀,那么脆弱,那么渺小!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這狂暴的夜風連根拔起,徹底折斷。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一句詩,毫無預兆地、清晰地在他干涸的心田里迸發出來,如同夔門奔涌的江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這十個字,是如此精準地捕捉到了眼前這壯闊而孤絕的景象!那“垂”字,是星辰低懸,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那“闊”字,是平野的無邊,更是孤獨的無涯;那“涌”字,是江水的力量,更是生命流逝的驚心動魄;那“流”字,是永恒的運動,更是無法挽留的宿命。這景象,這詩句,瞬間擊中了他!這哪里僅僅是夔州江夜的風景?這分明是他一生坎坷、老病孤愁的終極寫照!是他飄零身世在天地間投射出的巨大而蒼涼的縮影!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混合著巨大的悲愴和一種近乎神圣的創作激情,猛烈地沖擊著他的胸膛。這激情是如此強烈,甚至暫時壓倒了那蝕骨的病痛。他猛地掀開那毫無作用的破衾,掙扎著,幾乎是踉蹌著撲向船艙中央那張低矮的木幾。動作太過劇烈,帶起的風再次將那豆大的油燈火苗撲得幾欲熄滅,艙內頓時陷入一片昏暗的搖曳之中。

“紙!筆!墨!”他嘶啞地低吼,聲音因激動和喘息而顫抖,眼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

六、沙鷗天地賦絕唱

昏暗搖曳的油燈下,杜甫枯瘦如柴、指節嶙峋的手,此刻卻爆發出一種驚人的穩定力量。他一把抓過矮幾上那方粗糙沉重的硯臺。硯池干涸,邊沿殘留著陳年墨垢。他毫不遲疑,抓起旁邊一個粗陶水罐,將冰冷的清水猛地傾入硯中。水花四濺,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碎裂的珍珠。緊接著,他抓起那半截松煙墨錠,用盡全身的力氣,在硯池中急促而沉重地研磨起來!墨錠摩擦著粗糙的硯底,發出“沙沙”的聲響,急促而有力,如同夔門江底奔涌的暗流,又似他胸腔里那顆被悲愴與激情猛烈撞擊、幾乎要炸裂開來的心臟在搏動。這研磨,不再是尋常的書寫準備,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傾注全部生命能量的宣泄!每一次推動墨錠,都仿佛在碾碎這世間的苦難,每一次旋轉,都像在攪動他胸中翻騰的滄海。

墨色漸濃,在冰冷的清水中暈開,如同化不開的夔門夜色,沉郁而凝重。他丟開墨錠,一把抓過那支早已禿了半截的狼毫筆,筆管粗糙,帶著他掌心常年握筆留下的繭痕。筆鋒飽蘸濃墨,那墨汁幾乎要從筆尖滴落。他俯身,將一張粗糙發黃、邊緣起毛的麻紙在矮幾上鋪開,紙面因舟身顛簸而微微顫抖。

就在筆尖即將觸及紙面的剎那,他的動作卻猛地頓住了!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整個人僵在那里。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映照著他深陷的眼窩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他剛剛捕捉到的那壯闊景象——“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固然是神來之筆,精準無比地描摹了天地之大美與無情。然而,僅僅寫景,如何能承載他此刻這壓垮脊梁的千鈞重負?如何能道盡這“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徹骨孤寒?如何能傾瀉這數十年來目睹山河破碎、黎民倒懸所積郁的沉痛塊壘?那景象越是壯闊,反襯出的個體之渺小、命運之飄零,便越是令人窒息!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小小的方窗??耧L吹拂下的夔門夜空,流云奔涌,月輪時隱時現。就在這明滅不定的清冷月輝下,一點模糊的白影,如同幽靈般,在洶涌的江濤之上、在遼闊的天地之間,無聲地、迅疾地掠過!那是一只沙鷗!在這狂風怒號、濁浪排空的夔州秋夜,它竟然還在飛翔!身影是那么渺小,羽翼是那么單薄,仿佛隨時都會被這狂暴的天地偉力撕成碎片。然而,它卻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頑強地、孤獨地振翅翱翔于這無邊的風濤之中,忽而被月光照亮,如同一閃而逝的白色火花,忽而又隱沒在深沉的夜色里,蹤跡難尋。

這渺小生靈搏擊風浪的孤影,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杜甫心中所有的迷霧!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悲憫、認同與終極領悟的洪流,轟然沖垮了他情感的堤壩!他的眼眶瞬間被滾燙的淚水充滿,視線變得模糊。那沙鷗,不正是他自己嗎?不正是千千萬萬在這亂世洪流中掙扎求存、命如飄萍的蒼生嗎?天地何其遼闊,卻無一處可供這小小的沙鷗安穩棲身;世事何其動蕩,它只能憑借微弱之力,在風刀霜劍中尋找一線生機!渺小,孤獨,脆弱,卻又帶著一種直面無常、奮力翱翔的生命悲壯!

“飄飄……何所似……”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帶著靈魂深處的顫栗。這三個字,如同從萬丈深淵中艱難提起,飽含著對自身命運的終極叩問。

“天地……一沙鷗!”最后五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又似孤雁哀鳴,從他干裂的唇齒間迸發而出!筆隨心動,那支飽蘸濃墨的禿筆,帶著一股近乎悲憤的力量,重重地落在了粗糙的麻紙上!墨跡瞬間洇開,如同決堤的淚水,又似生命奔涌的血脈。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筆走龍蛇,字字千鈞!從“細草微風岸”的孤寂起興,到“危檣獨夜舟”的自身寫照;由“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天地壯景,陡轉入“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的沉痛自嘲與憤激;最終凝成那石破天驚的千古一問一答——“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筆鋒所至,力透紙背!那墨跡時而枯澀凝滯,如老藤盤結,道盡蹇澀困頓;時而奔放淋漓,如江濤決岸,傾瀉滿腔孤憤悲情。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他殘存的全部生命氣力,都浸透了他漂泊的血淚、家國的憂思、老病的酸楚和對生命存在最蒼涼也最深刻的領悟!

當最后一個“鷗”字的最后一筆,如同沙鷗奮力振翅般,帶著決絕的弧度狠狠收束時,杜甫握著筆管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再也無法支撐?!芭距币宦?,那支伴他半生、書寫過無數憂國憂民詩篇的禿筆,從他指間滑落,掉在冰冷的艙板上,滾了幾滾,停住了。他整個人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猛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艙壁上。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風箱般破敗的喘息,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陣陣發黑。

然而,在那張因極度疲憊和病痛而扭曲的臉上,在那雙被淚水模糊的眼中,卻透出一種奇異的光芒。那光芒,是嘔心瀝血后的虛脫,是靈魂在極致痛苦中淬煉出的、近乎透明的悲憫與澄澈。他死死盯著矮幾上那張墨跡淋漓的麻紙,那上面,一只孤獨的沙鷗,正振翅于無垠的天地之間。他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弧度。成了……這凝聚了他一生苦難、全部生命體驗的絕唱,成了!縱使下一刻便在這孤舟中寂滅,此詩亦足以照徹千古,道盡人間孤旅的蒼茫與尊嚴。

船艙外,狂風依舊在夔門峽中呼嘯,江濤依舊在無情地拍打船身。清冷的月光透過小窗,靜靜地灑在那墨跡未干的詩稿上,也灑在詩人那張交織著無盡痛苦與奇異平靜的臉上。那“天地一沙鷗”的絕響,穿透了孤舟的板壁,融入了浩浩江風,在無邊的夔州夜色中,在永恒流淌的時光長河里,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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