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磨針溪月冷,老嫗示玄機
戴天山的春夜總是浸著濕意,磨針溪的流水在月光下泛著銀鱗般的光澤。李白第一次遇見老嫗時,正是這般月涼如水的時節。彼時他已隨父在青蓮鄉定居三載,十四歲的少年常循著溪聲來到這片桃林,看落花逐水而去,聽松風在山谷間流轉。老嫗的石屋隱在溪畔竹林深處,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散落著搗碎的草藥,空氣中彌漫著菖蒲與艾草的清香。
“小郎君又來聽水?”老嫗的聲音從竹籬后傳來,帶著山澗清泉般的溫潤。她坐在青石上,手持碗口粗的鐵杵在石槽中研磨,汗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滴在槽中發出清越的聲響。李白駐足良久,見那鐵杵在石槽中旋轉出細密的銀星,原本粗鈍的杵頭已顯出微弱的鋒芒,不禁問道:“婆婆,磨此何用?”
老嫗抬起頭,霜白的發絲間漏下斑駁月光:“磨作針。”四字出口,溪風忽然掠過竹林,將石槽中濺起的鐵屑吹成一道銀霧。李白蹲下身,指尖觸到槽中積下的鐵末,只覺那寒意中竟帶著奇異的韌性,恰似老嫗眼中沉靜的光。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卻從未像此刻這般真切地看見“精誠所至”的模樣。
此后數月,李白常來溪畔。他見過老嫗在晨霧中磨杵,看東方既白時鐵杵上凝結的露珠;也見過她在暮色里收工,竹杖點地的聲響與溪聲應和成調。某夜月圓如鏡,李白躲在竹林后,見老嫗對著鐵杵喃喃自語:“星墜為針,針成通神。”月光突然照亮杵頭,竟有火星迸裂而出,如碎鉆般落入溪中——他這才驚覺,老嫗磨的何止是鐵杵,分明是在打磨一段被時光遺忘的星芒。
“婆婆可知,”李白終于按捺不住,在一個霜重的清晨問道,“太白星墜時,可曾落在此溪?”老嫗停杵抬眼,額間皺紋忽然舒展如蓮:“小郎君眉間北斗痣,不就是星芒所化?”說罷,她指向溪中月影,只見那輪滿月竟在水中碎成萬千銀針,隨波輕顫時隱隱映出“白“字紋路。少年瞬間徹悟:鐵杵磨針原是天地示現,自己的詩心正如這鐵杵,需得歲月研磨方能成器。
第二節石堂讀易趣,古柏悟天行
李客在戴天山南麓筑的石堂,四壁皆用青石板砌成,堂前一株千年柏樹枝柯交錯,形成天然的遮陽棚。李白常在此研讀經史,春日看藤蔓爬滿石墻,秋日聽柏子落在書頁間。堂中藏有一卷古本《周易》,絹面已泛出蜜蠟色,蠅頭小楷間偶有朱砂批注,據說是從碎葉城胡商手中購得的中原孤本。
十六歲那年夏夜,李白讀到《乾卦》“亢龍有悔”時,窗外忽然電閃雷鳴。一道紫電劈中堂前古柏,焦黑的樹皮下竟滲出晶瑩的樹脂,在暴雨中凝成琥珀色的珠串。他合上書卷沖至樹下,見古柏雖遭雷殛,卻有新枝從焦裂處抽出,嫩葉青翠如滴。此時雨過天晴,彩虹橫跨山谷,柏葉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暈,恰好落在《周易》“窮則變,變則通“的卦辭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李白喃喃念誦,指尖劃過古柏灼傷的痕跡。他忽然明白,雷火并非毀滅,而是天地對生命的淬煉——就像老嫗磨針,就像星芒墜世,所有的困頓皆是成器的序章。此后他讀《易》,不再拘泥于爻辭吉兇,而是常于月下在柏樹下推演卦象,看樹影在石堂地面形成天然的八卦圖,風動枝搖時,竟暗合《系辭》“剛柔相摩,八卦相蕩”的至理。
某次觀星歸來,李白在石堂撞見父親對著《周易》長嘆。原來李客經商失利,正欲變賣家傳玉佩周轉。李白取過玉佩,見其紋路竟似《謙卦》卦象,便笑道:“爹爹可知'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此玉藏謙,恰是轉機。”三日后,胡商果然攜重資來購西域圖譜,其價恰足解困,而圖譜上的星象標記,竟與李白在《周易》星圖中批注的位置分毫不差。李客自此不再干涉兒子讀易,反將石堂東側辟為“觀象臺”,置銅渾儀于其上。
第三節丹爐紫煙繞,道骨漸養成
戴天山道觀的紫煙是李白少年時的迷夢。觀主元丹丘道長鶴發童顏,煉丹時丹爐中騰起的紫煙常成蓮瓣狀,在陽光下幻出七彩光暈。李白第一次見到那煙霞,便想起碎葉城出生時的星芒,遂纏著道長收徒。元丹丘指著丹爐笑道:“煉丹如煉句,火候到時自通神。”遂命他每日清晨掃爐,拾取丹灰中的“玄珠”。
掃爐三載,李白在丹灰中尋得九顆瑩白如星的顆粒。某次暴雨突至,他將玄珠置于石槽接雨,竟見水珠在珠上聚成詩句:“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元丹丘見之撫掌:“此非人間語,乃太白星精所化!”遂授其《黃庭內景經》,并指認丹爐上方的“華蓋星“:“爾生時太白犯華蓋,故能詩通神明。”
道觀后的煉丹井是李白常去的地方。井壁嵌著歷代道長留下的題刻,其中一方唐代隸書“詩骨”二字尤為蒼勁。他曾在井中照見自己的影子與題刻重疊,忽有悟:詩骨非天生,乃如丹砂經水火淬煉而成。從此每逢月圓,他便以井水研墨,寫在丹爐余溫未散的陶片上,那些詩句遇熱即顯,竟與丹煙一樣呈現七彩。
十八歲那日,元丹丘命他看守丹爐三日。當夜丹爐忽爆青焰,爐中飛出一只青鸞虛影,繞堂三匝后鉆入李白懷中。他頓感胸臆間如有星辰流轉,遂作《登峨眉山》:“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詩成時,丹爐中爆出十二顆金丹,恰合一年十二月。元丹丘取丹嘆道:“此乃'詩魂丹',爾今可出蜀問劍了。”說罷將丹納入葫蘆,系于李白腰間——此葫蘆后來常出現在李白詩中,化作“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的意象。
第四節劍舞星斗寒,詩劍兩相生
安西刀客吳鉤來到青蓮鄉時,正值暮春。他在石堂前舞劍,銀虹過處,柏樹枝葉紛紛飄落卻不沾身。李白見狀拜倒,愿以《周易》星圖換學劍。吳鉤指著天上的“天權星”:“劍術如星軌,看似散亂,實則周天有序。“遂授其“流星劍”,要求每日揮劍三千次,直至劍花與星斗共振。
練劍三秋,李白在一個雪夜悟得“劍氣通星”之理。他于石堂前舞劍,劍穗掃過積雪,竟在地面劃出《蜀道難》的初稿。吳鉤見之大驚:“爾劍非兇器,乃文星所化!”從此不再授技擊之法,轉而教他“以劍寫星”——即舞劍時意想星象運行,劍尖所指,便是詩句落點。后來李白“三杯拂劍舞秋月”的豪情,實源于此。
石堂西側有塊“試劍石”,是吳鉤用內力劈開的青石。李白常在此刻詩,某次劍刻“天生我材必有用”時,石中竟滲出赤色石漿,凝固后成“才”字狀。吳鉤取石漿入藥:“此乃文運石髓,可續詩脈。”數年后李白供奉翰林,曾以金錯刀刻玉版,其筆法剛柔相濟,正是得自試劍石的劍意。
離蜀前一夜,李白在磨針溪畔舞劍。月光下,他見水中劍影與當年老嫗的鐵杵重疊,忽然明白:鐵杵成針是守拙,劍舞星斗是用巧,而詩心正在拙巧之間。此時元丹丘送來丹爐所煉“詩鋒砂”,吳鉤則贈以“青蓮劍”,劍鞘上的蓮紋恰與李白眉間胎痣相合。三日后,少年佩劍出蜀,磨針溪的月光、石堂的易理、丹爐的紫煙、劍穗的星芒,皆化作他詩中的萬丈豪情。
第五節嶺云藏古意,問道見天心
戴天山深處有處“云窩”,是元丹丘常去靜修的巖洞。洞口云氣終年不散,傳說有古仙在此羽化。李白曾隨道長入洞,見洞壁天然形成《逍遙游》的鯤鵬圖案,石縫中滲出的泉水甘冽如醴,飲之可忘俗慮。元丹丘指著洞頂石鐘乳:“此乃'詩腸石',每三百年滴成一句,爾看那滴,可是'相看兩不厭'?”
洞外有株“問心松”,枝干皆向洞門傾斜。李白在此靜坐百日,某日風起時,松針落地竟排成《詩經·小雅》的韻律。他采松針為筆,以云窩泉水為墨,在洞壁題下“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字跡未干,洞頂突然灑下金光,將詩句照成金字,至今猶存。元丹丘見之流涕:“此乃'天心詩光',三千年一現,爾當為詩界開天辟地。”
問道期間,李白曾誤食“忘憂草”,醉臥云窩三日。夢中見碎葉城的長庚星化為白須老者,授以《太玄經》。醒來時,洞外云海翻涌如《太玄》八十一首,他取吳鉤在石上刻經,竟無一字差池。元丹丘撫摸刻石道:“此經與爾有緣,然'詩道'非'天道',爾當以人間疾苦為經,山河歲月為傳。”這番話后來化作李白“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悲憫。
離山那日,元丹丘以云窩石硯相贈,硯底刻著“詩魂”二字。李白背著石硯下山,見嶺云忽聚忽散,竟在天際寫出“長風破浪會有時”的句子。他知道,戴天山的云不是云,是天地寫給詩人的草稿;磨針溪的水不是水,是時光釀成的墨汁;石堂的易不是易,是宇宙運行的平仄——而自己這顆謫落人間的星芒,終將在詩與劍的磨礪中,照亮盛唐的萬里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