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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詩圣泣血?野老籬前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9283字
  • 2025-06-25 19:33:47

錦官城西,浣花溪畔,幾竿修竹掩映著新筑的草堂。

杜甫推開歪斜的柴門,江風裹著水汽撲面而來,帶著蜀地特有的濕冷。

他望著門前蜿蜒的溪流,遠處青城山的輪廓在暮靄中若隱若現。

檐下,一束干枯的藥草在風中輕搖。

這短暫的寧靜,竟比戰亂更令他心潮暗涌。

第一幕漁樵江渚上

秋日遲遲,浣花溪水比夏日清淺了幾分,卻更顯澄澈,如一條碧色綬帶,舒緩地纏繞在成都西郊的平野上。幾片早凋的黃葉順流而下,打著旋兒,在靠近杜甫草堂的南岸回水處稍作盤桓,又戀戀不舍地漂向遠方。草堂那歪斜的柴門,似乎被這溪流經年的淘洗所牽引,愈發固執地朝向江水敞開了心扉。

新秋微涼的空氣里,杜甫深嗅了一口,混雜著泥土、草葉和淡淡水腥的氣息,竟讓他干澀的肺腑感到一絲久違的暢快。他踱出柴門,目光落在溪畔。幾個稚童正赤著腳丫,在淺灘處嬉戲,小手在清涼的溪水里摸索著,偶爾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便舉起一枚沾著泥漿的螺殼,小臉在秋陽下綻開純粹的笑容。那笑聲清脆,如碎玉落入溪流,叮咚作響,撞在杜甫心頭,漾開一圈微瀾,既暖且澀。曾幾何時,他宗文、宗武兩個幼子,在鄜州荒村的寒夜里,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無憂的笑聲?他不敢深想,目光移向岸邊。

幾株粗壯的垂柳下,幾個老漁翁早已各自占據了好位置。他們動作緩慢卻帶著一種歲月磨礪出的從容,將修補好的漁網仔細抖開,網眼上還掛著未干的晨露,在日光下閃閃爍爍。網沉入水,須臾,便有銀鱗在網中跳躍,激起細碎的水花。不遠處,一個樵夫擔著新斫的柴禾,沉甸甸地壓彎了扁擔,正沿著溪岸小徑走來。沉重的腳步踏在松軟的泥土上,發出噗噗的悶響。他在水邊停下,卸下擔子,撩起粗布衣襟擦拭滿頭的汗水,胸膛起伏如風箱。他掬起一捧溪水暢飲,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發出滿足的嘆息。隨即,他撩水潑在臉上,水珠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那疲憊的面容在水光中似乎也透出幾分短暫的亮色。

這一幕幕尋常的漁樵生計,落在杜甫眼中,卻仿佛一幅被時光浸潤得無比溫潤的古畫,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樸素光輝。他看得有些癡了,腳步不由自主地循著溪岸向南行去,不知不覺便離了草堂百步之遙。前方一處河灣,溪水在此積成一方深潭,水色沉碧,倒映著天光云影,格外幽靜。潭邊礁石上,三三兩兩的漁舟系纜,舟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幾個漁人正聚在岸邊,將漁獲從網中傾倒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銀鱗閃耀,魚尾拍打,發出噼啪的聲響。漁人們并不喧嘩,只低聲交談著,偶爾發出幾聲爽朗的笑,在空曠的水面上傳得很遠。

“杜拾遺,好興致啊!”一個洪亮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蜀地特有的爽朗。

杜甫回身,見是鄰翁朱老丈,正挎著一只竹籃,籃中盛著些新摘的蔬果,想是剛從自家菜圃歸來。老丈須發皆白,面色卻紅潤,精神矍鑠。

杜甫忙拱手:“朱老丈安好。閑來無事,看看這溪上生計,倒也有趣。”

朱老丈走到杜甫身邊,也望向那深潭邊的漁人,眼中流露出一種過來人的通透:“‘澄潭’水好,魚也肥。看他們網集于此,各有所獲,也是老天爺賞口飯吃。只是……”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拾遺可聽說了?北邊又不太平了。”

杜甫的心驟然一緊,方才因漁樵景象而生的片刻安寧瞬間被攪碎:“哦?老丈何處聽來?”

朱老丈捋了捋白須,嘆道:“昨日老朽進城采買些油鹽,聽南市從關中來販蜀錦的客商說起。史思明那賊子,在洛陽一帶又鬧騰得兇了,官兵征討,拉鋸一般。唉,這天下,何時是個頭啊!”他搖搖頭,滿是憂色,“這些打魚的,賣柴的,眼下看著安穩,可這蜀道也不是鐵打的江山。萬一北邊再潰下來,這錦官城外的太平日子,怕也如這深潭上的薄霧,太陽一曬就沒了蹤影。”

杜甫沉默著,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忙碌的漁人。那銀鱗的跳躍,那漁網入水的輕響,那低聲的交談,此刻在他眼中陡然蒙上了一層不安的陰影。漁人們撒下的網,似乎不再只是捕魚的工具,更像是這紛亂時局布下的一張無形巨網,隨時可能收緊,將這浣花溪畔的寧靜徹底撕碎。那“澄潭”二字,此刻聽來竟帶著幾分諷刺的意味,仿佛昭示著表面平靜下的暗流洶涌。樵夫沉重的腳步聲,也仿佛踏在了他的心上,每一步都預示著蜀道可能再次響起的金戈鐵馬之聲。

“多謝老丈告知。”杜甫的聲音有些干澀,“兵戈之事,黎民何辜!”他抬頭望向北方,層云堆積在天際,沉沉地壓著遠處的山巒,也沉沉地壓在了他的心頭。方才溪畔孩童的嬉笑聲,漁人的低語聲,此刻都遙遠模糊起來,唯有朱老丈那句“如深潭薄霧”的嘆息,在耳畔反復回響,帶著不祥的預兆。

第二幕藥欄棋局

草堂的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杜甫帶著一身微涼的秋意和沉重的心事走了回來。庭院不大,卻收拾得井井有條。西北角,一道低矮的竹籬圍起一小片園圃,這便是杜甫親手侍弄的“藥欄”了。籬笆上纏繞著幾莖堅韌的何首烏藤蔓,葉子在秋風中已顯出幾分蒼老。圃內,幾畦藥草長勢尚好:益母草擎著淡紫色的小花穗,在風中輕輕搖曳;幾株野菊剛抽出細小的花苞,嫩黃中帶著青澀;車前草寬大的葉片鋪展著,葉脈清晰可見。籬笆根下,幾叢魚腥草(蕺菜)長得尤其茂盛,鋸齒狀的葉子散發著特有的辛烈氣息。泥土濕潤,顯然剛澆過水不久。

宗武正蹲在藥欄旁,小小的身影幾乎被藥草淹沒。他手里拿著一柄小小的竹耙,正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畦間的雜草,神情專注。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他抬起頭,小臉上立刻綻開笑容,眼睛亮晶晶的:“阿爺回來了!看,雜草都清干凈了!”他獻寶似的指著被他整理得清爽的藥畦。

杜甫心中那股因北地戰訊帶來的郁結,被兒子這純凈的笑容和稚嫩的邀功沖淡了不少。他走過去,撫了撫宗武的頭頂,溫言道:“嗯,武兒做得很好。這些藥草,都是阿爺的寶貝,將來或可濟人,亦可自醫。”他彎腰仔細查看一株益母草,葉片肥厚,脈絡清晰,顯出生機,“你看這益母,其性溫平,最是調經利水。”又指向魚腥草,“此物辛寒,善清肺熱,解癰毒。天地生萬物,各有所司,人亦當如草木,安守其位,各盡其性。”

宗武似懂非懂地點頭,小鼻子湊近魚腥草嗅了嗅,立刻皺起眉頭:“阿爺,這個味道好沖!”

杜甫莞爾:“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些東西,其貌不揚,其味不佳,卻有大用。為人處世,亦不可徒觀其表。”他直起身,目光落在藥欄旁不遠處。那里,一方略顯粗糙的青石棋枰靜靜地安置在幾竿疏竹之下,旁邊散落著幾個磨得光滑的石制棋子。

這時,妻子楊氏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從廚房出來,見父子倆在藥欄邊說話,便道:“相公,藥快涼了,先喝了吧。武兒,莫纏著你阿爺,讓他歇息片刻。”

杜甫接過藥碗,褐色的藥汁散發著苦澀的草本氣息。他依言飲下,眉頭微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將空碗遞回。楊氏看著他略顯憔悴的面容,眼中滿是心疼:“這幾日秋氣漸深,咳嗽可好些了?”

“無妨,老毛病了。”杜甫擺擺手,不愿妻子過分擔憂。他走到那青石棋枰旁,拂去石凳上的落葉,坐下,目光落在縱橫交錯的棋格上,若有所思。“夫人,還記得在鄜州羌村時,我們也常在月下對弈么?那時棋子是隨手拾的瓦礫,枰是畫在土上,卻也其樂融融。”他拈起一枚溫潤的石子,指尖感受著那微涼的觸感。

楊氏在他對面坐下,也拈起一枚棋子:“如何不記得?那時雖貧窘,心卻安穩。如今有了這石枰,倒常覺得……”她頓了頓,將一枚棋子輕輕落在邊角,“倒常覺得心思沉浮,落子難安了。相公方才出去,可是又聽聞了什么消息?”

杜甫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地將一枚黑子放在天元之位,這突兀的一著,讓楊氏微微一愣。他看著那孤零零的黑子,緩緩道:“方才聽朱老丈言,北地戰事又緊。史思明復叛,洛陽一帶恐又遭兵燹。這棋局,便如這天下……”他指向棋盤,“你看這黑子,孤懸中樞,看似位重,實則四面受敵。白子環伺,殺機暗藏。一步錯,滿盤皆輸。黎民蒼生,盡在這黑白交錯的縫隙里煎熬。”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憂憤,“我輩困守西蜀,坐看烽火連天,不能執干戈以衛社稷,不能執斧鉞以清君側,空有這滿腹詩書,竟不如這藥欄中的一株車前草,尚能解人疾苦!唯有在這方寸棋枰上,聊寄這憂思憤懣!”言罷,他重重將一枚白子拍下,竟似帶著金石之聲,震得石枰上幾粒微塵簌簌而落。

楊氏看著丈夫因激動而泛紅的眼眶,心中酸楚難言。她默默地將一枚棋子落在丈夫方才所下的黑子旁邊,輕聲道:“相公心懷天下,妾身豈能不知?只是這棋局,也如世事,有時急不得。困守未必非福,這浣花溪畔的寧靜,這藥欄的生機,亦是亂世中難得的方舟。保全己身,以待天時,亦是盡忠。”她指向藥欄里那些在秋陽下舒展枝葉的藥草,“相公你看,無論外面風雨如何,它們只是努力向上生長,盡其本分。相公這詩筆,不也是醫治這時代瘡痍的一味良藥么?”

杜甫順著妻子的手指望去,藥欄里,益母草的花穗在風中輕輕點頭,野菊的小苞仿佛又脹大了一圈。宗武小小的身影,正蹲在一叢車前草前,好奇地用手指戳著那寬大的葉子。午后微暖的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這靜謐安詳的一幕,像一股溫潤的溪流,緩緩注入他因憂憤而焦灼的心田。他緊繃的肩背慢慢松弛下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胸中那股無處宣泄的塊壘,似乎也在這藥草清香與稚子純真交織的氣息中,悄然化解了一絲。

“盡其本分……夫人說得是。”他低聲重復著,目光從藥欄收回,落在棋局上,方才那凌厲的殺伐之氣已然褪去。他重新拈起一枚棋子,這一次,落子變得沉穩而審慎,仿佛在描摹這浣花溪畔短暫而珍貴的寧靜輪廓。

第三幕柴門風雨

秋意漸濃,幾場淅淅瀝瀝的冷雨過后,蜀地的天空仿佛被一塊巨大的、浸飽了水的灰布蒙住,陰沉得令人窒息。濕冷的空氣無孔不入,鉆入草堂的每一個縫隙,墻壁上那用竹篾編織、再覆以泥土而成的“捶笆墻”,吸飽了潮氣,摸上去一片冰涼滑膩。庭院里,藥欄中的野菊終于怯生生地綻開了幾朵,嫩黃的花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益母草的花穗也低垂了頭,顏色黯淡。

這日午后,天色愈發晦暗,鉛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杜甫正伏在書案前,就著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艱難地校閱幾卷借來的殘書。墨跡在粗糙的紙張上有些洇染,他不得不湊得很近。案頭,一盞小小的油燈搖曳著豆大的昏黃光焰,將他伏案的側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顯得格外清瘦孤峭。

突然,一陣狂風毫無預兆地自西北方向卷地而來,掠過浣花溪開闊的水面,發出尖銳凄厲的呼嘯,直撲草堂!那扇本就歪斜、不甚牢靠的柴門首當其沖,“哐當!”一聲巨響,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掌狠狠拍中,猛地向內掀開,又重重地撞在土墻上,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幾欲斷裂!冷風裹挾著塵土和枯葉,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涌灌入,瞬間撲滅了案頭那點可憐的燈火。書案上的紙張被吹得嘩啦啦飛起,漫天亂舞,墨硯也險些傾覆。

“呀!”內室傳來楊氏和宗武的驚呼。

杜甫慌忙起身,踉蹌著撲向柴門。風勢猛烈,他單薄的身體竟被吹得站立不穩,只得用盡全身力氣頂住那扇在狂風中瘋狂開合、吱呀作響的柴門。門板粗糙的木質硌著他的肩背,冰冷的濕氣透過單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摸索著,試圖將門栓插上,可那歪斜的門框和門扇早已變形,門栓孔無論如何也對不準了。狂風如同蠻橫的醉漢,一次次猛烈地撞擊著,柴門在他手下劇烈地震顫,每一次撞擊都仿佛撞在他的心上。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簌簌”聲,緊接著,“噗”的一聲悶響,一大片混著泥漿和腐爛草屑的污濁水線,毫無征兆地直灌下來!冰冷刺骨的水流正澆在杜甫的脖頸和后背上,激得他渾身一哆嗦。他猛地抬頭,只見屋頂一處原本就有些稀疏的茅草,已被這陣狂風徹底撕裂、掀開了一個不小的豁口!渾濁的天光從那豁口直刺下來,伴隨著更密集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屋內的泥地上,也砸在杜甫的臉上、身上。

“屋漏了!”杜甫失聲喊道,聲音在風吼中顯得微弱而驚惶。

楊氏聞聲,顧不得風狂,慌忙從內室奔出,手中抓著一個木盆和一個陶罐。“快!快接水!”她聲音發顫,將木盆塞到杜甫手中,自己則立刻將陶罐置于另一處開始滴水的地方。冰冷的雨水順著破洞傾瀉而下,落在盆底、罐底,發出急促而空洞的“嗒嗒”聲,在這昏暗、混亂、風聲呼嘯的草堂里,顯得格外刺耳,又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單調。

宗武也跑了出來,小臉嚇得煞白,緊緊抱住母親的腿,驚恐地看著屋頂那不斷擴大的破洞和傾瀉而下的水柱。

杜甫頂著門,一手扶著接水的木盆,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鬢角、臉頰蜿蜒流下,與冷汗混在一起。他仰頭望著那猙獰的破洞,灰暗的天光如同嘲弄的眼睛,冷冷地俯視著草堂內的狼狽。木盆中的水越積越多,越來越沉,冰冷的寒意順著盆壁傳遞到他手上,直透心底。那“嗒嗒”的滴水聲,敲打木盆的聲音,交織著屋外狂風肆虐、摧折竹林的嗚咽聲(“卷我屋上三重茅”),匯成一片混亂而凄涼的樂章,無情地擊碎了他曾以為握在手中的片刻安寧。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一個悲愴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這小小的草堂,這歪斜的柴門,這四處漏雨的屋頂,在這天地之威面前是如此脆弱不堪!而天下間,又有多少寒士,在比這更猛烈的風雨中輾轉哀嚎?他的草堂尚且如此,那些在戰火中焚毀的家園呢?那些流離失所、在泥濘中跋涉的百姓呢?他們的“柴門”又在何處?他們的“屋頂”可能遮住一絲風雨?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沉的悲憫如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死死頂著那扇在狂風中掙扎的柴門,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如這柴門一般,在時代的暴風雨中扭曲、呻吟,隨時可能被徹底摧毀。肩上、背上的雨水冰冷刺骨,而心底的寒涼,更勝百倍千倍。那“嗒嗒”的滴水聲,仿佛不再是落在盆中,而是直接敲打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一聲聲,都帶著乾坤瘡痍的沉重回響。

第四幕長路悲劍閣

翌日清晨,狂風驟雨終于停歇。天空雖然依舊陰沉,但總算撕開了幾道灰白的口子。草堂內外一片狼藉。庭院里,昨夜被狂風摧折的竹枝和落葉鋪了滿地,沾滿了泥漿。藥欄也遭了殃,幾株剛開不久的野菊被吹得東倒西歪,花瓣零落,益母草的花穗更是折斷了,委頓在泥土里。那扇飽受蹂躪的柴門,歪斜得更厲害了,門軸處裂開一道明顯的縫隙,仿佛一張無聲控訴的嘴。

杜甫草草用了些薄粥,便挽起袖子,開始收拾殘局。楊氏在一旁清掃屋內的積水和泥濘,宗武則懂事地幫忙撿拾散落的枯枝。一家人默默勞作著,氣氛有些沉悶。昨夜的風雨和屋漏,像一層陰霾,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正忙碌間,柴門外傳來馬蹄聲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杜甫抬頭望去,只見一位身著青色官袍、風塵仆仆的文吏正翻身下馬,快步走來。杜甫認得此人,乃是新任成都尹兼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府中的一名主簿。

“杜拾遺!”那主簿在歪斜的柴門外站定,拱手行禮,臉上帶著憂色和一絲匆忙,“府君特遣下官前來告知,朝廷急詔已至,命府君即刻卸任,啟程還朝述職!”

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杜甫手中剛撿起的一把竹枝“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他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電,直射向那主簿:“還朝?如此急迫?所為何事?”

主簿環顧左右,壓低聲音道:“京中局勢……恐有劇變。圣心難測,似對藩鎮……頗有疑慮。府君深荷皇恩,此番奉召,亦是憂心忡忡。臨行在即,府務繁雜,府君分身乏術,特命下官前來致意,待他日……待他日若得平安,再與拾遺把酒細論。”他話語吞吐,顯然知道內情復雜,不便明言。

嚴武要走了!這唯一能在這西蜀之地給予杜甫些許庇護和慰藉的摯友,這維系著蜀中一時安定的柱石,竟也要被這無常的朝命卷入漩渦!杜甫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昨夜澆在身上的冰雨還要刺骨。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房琯被貶、自己受牽連而離開鳳翔行在時的倉皇景象。權位更迭,如走馬燈般旋轉不休,每一次轉動,都伴隨著忠良的隕落和小人的得志,都預示著地方局勢的動蕩與百姓苦難的加劇!

“劍閣……”杜甫喃喃自語,這兩個字仿佛帶著千鈞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劍門關,那扼守蜀道咽喉的險峻雄關!嚴武在時,以其威望和能力鎮守西川,劍閣便是蜀地安全的象征。如今嚴武一去,劍閣那頭通往長安的路,瞬間布滿了無形的荊棘與兇險!對嚴武個人,是吉兇未卜的宦海浮沉;對西川百姓,則意味著失去了強有力的保障,北方的烽煙、朝廷的猜忌、地方驕兵悍將的蠢動,隨時可能如昨夜的風暴般再次席卷而來,將這點滴安寧徹底摧毀!

那主簿見杜甫神色劇變,僵立當場,只得再次拱手:“府君行期就在明日五更。拾遺保重!下官還要回去復命,告辭了!”說罷,匆匆上馬離去。馬蹄聲在濕漉漉的村道上漸漸遠去,只留下更深的死寂。

杜甫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他忘了腳下的泥濘,忘了手中滑落的竹枝,忘了藥欄里零落的花朵。他的目光越過歪斜的柴門,越過狼藉的庭院,越過浣花溪潺潺的流水,直直地投向北方。那里,是層巒疊嶂、云霧繚繞的群山,在那群山之后,便是高聳入云的劍門關!一條漫長、崎嶇、險象環生的蜀道,如同一條冰冷的巨蟒,纏繞在蒼茫的秦嶺巴山之間,一頭連著這風雨飄搖的草堂,一頭連著那波譎云詭、殺機四伏的長安!

“長路關心悲劍閣!”一句沉痛的詩句,如同心底流出的血淚,在他胸中激蕩、沖撞!這“長路”,是嚴武被迫踏上的兇險歸途,是他杜甫永難釋懷的家國歸思,更是這天下蒼生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血淚之路!劍閣的雄關,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屏障,反而成了阻隔、成了兇險的象征,成了懸在蜀地百姓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嚴武的離去,抽走了蜀地最后一塊穩定的基石,這草堂的柴門,這藥欄的生機,在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面前,又將何所倚靠?悲憤、憂慮、對摯友的牽掛、對蜀民命運的擔憂,種種情緒如同洶涌的暗流,在他心中激蕩澎湃,幾乎要沖破胸膛!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北方。目光掃過自己親手搭建、此刻卻顯得如此單薄無依的草堂,掃過那扇歪斜欲倒、象征著他漂泊無定生涯的柴門,掃過藥欄中那幾株在風雨后頑強挺立卻已傷痕累累的野菊……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與漂泊無定之感,如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他的四肢百骸。這蜀地的草堂,終究不是他的根。他的根,早已在連年的烽火與流離中,被連根拔起,碾作塵埃。天地之大,竟無寸土可容他安穩棲息!這“片云”,正如他此刻的身影,孤懸于這遠離中原、遠離故鄉的琴臺(成都別稱)之畔,無所憑依,不知所終!

第五幕片云傍琴臺

暮色四合,如一張巨大的、濡濕的灰網,緩緩籠罩了浣花溪畔。草堂內,一盞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晃的影子,仿佛不安的靈魂在起舞。白日里得知嚴武急召還朝的消息,像一塊沉重的寒冰,始終壓在杜甫心口,連帶著昨夜風雨侵襲的狼狽,藥欄的零落,都化作了更深的凄涼。楊氏帶著宗武早早歇下了,草堂內一片死寂,唯有窗外草叢中不知名的秋蟲,發出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鳴叫,更添幾分蕭索。

杜甫獨自枯坐在書案前。案上攤開的素箋一片空白,如同他此刻茫然無措的心境。白日里主簿帶來的消息,字字句句仍在耳邊回響——“朝廷急詔”、“即刻還朝”、“圣心難測”、“憂心忡忡”……每一個詞都像淬毒的針,扎在他敏感的神經上。嚴武此去,是福是禍?蜀地失了這位能員干吏,北方的戰火會不會蔓延過來?朝廷對藩鎮的猜忌日深,會不會引發新的動蕩?這草堂的寧靜,還能維持幾日?……無數紛亂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碰撞,攪得他頭痛欲裂。

他下意識地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中,草堂的輪廓模糊不清,只有那扇歪斜的柴門,在微弱的天光下留下一個倔強而孤獨的剪影。白日里主簿離去時馬蹄聲踏碎的村道,此刻也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濃重的夜色,穿透了層疊的巴山蜀水,直抵那高聳入云、扼守天險的劍門關!一條漫長、崎嶇、布滿明槍暗箭的“長路”,在腦海中清晰地延伸出去,路的盡頭,是那座吞噬了無數忠魂、翻覆了無數宦海沉浮的長安城!嚴武的身影,正孤獨地跋涉在這條吉兇莫測的路上。一種深切的、感同身受的悲憫和憂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

“長路關心悲劍閣……”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這七個字,凝聚了太多沉重的牽掛、不祥的預感和對時局的深深絕望。它道盡了嚴武此行的兇險,也道盡了他自己對這風雨飄搖的蜀地、對這滿目瘡痍的乾坤的無盡憂思。

他的視線從渺茫的北方收回,落回眼前。草堂孤懸于城西,遠離了錦官城的喧囂燈火。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唯有天邊,一片孤零零的灰白云絮,不知何時悄然浮現,恰好懸在草堂的上方。夜色如墨,襯得這片云愈發蒼白、單薄、無依無靠。它靜靜地停駐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被這沉沉的夜色和大地遺忘。它就那樣孤懸著,無所憑依,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將飄向何方。就像他自己,一個“野老”,遠離了京華故園,流落在這西南一隅的琴臺(成都)之畔!這草堂便是他的全部天地,卻也如同這“片云”,是天地間無根的浮萍。

“片云何意傍琴臺?”一句飽含孤寂與迷茫的詰問,自然而然地涌上心頭,帶著苦澀的自嘲和深沉的無奈。他為何會流落至此?是天意弄人?是命運驅遣?還是這乾坤瘡痍中,注定了他要如這片云一般,做這動蕩時代的無依過客?這“傍”字,更透出一種身不由己的依附與蒼涼。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筆。那支用了多年的舊筆,筆桿溫潤,仿佛帶著他掌心的溫度,也帶著他半生的血淚。墨是早已研好的,濃黑如這化不開的夜色。他不再猶豫,飽蘸濃墨,讓筆鋒狠狠咬進粗糙的紙面。胸中那股積郁了整日、甚至積郁了半生的塊壘——對摯友遠行的憂心(悲劍閣),對自身漂泊的喟嘆(片云傍琴臺),對草堂風雨的切身感受(柴門不正),對漁樵生計在亂世中脆弱性的洞察(漁人網集),以及對這破碎乾坤的深沉悲憫,如同找到了決堤的出口,噴薄而出!

**野老籬前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

**漁人網集澄潭下,估客船隨返照來。**

**長路關心悲劍閣,片云何意傍琴臺?**

**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每一句,都是眼前景,心中情,血淚凝鑄!首聯以“野老”自稱,點明身份處境,那歪斜的柴門,正是他漂泊生涯的絕妙象征!頷聯寫溪畔所見,漁舟商船,本是太平景象,卻因“澄潭”、“返照”的意象,隱隱透出虛幻與不安。頸聯直抒胸臆,“長路”句憂國憂友,“片云”句自傷身世,沉痛入骨!尾聯更將視野推向整個破碎的河山,“王師未報”是現實的絕望,“城闕秋生畫角哀”是耳畔縈繞不去的戰爭悲音!這“哀”字,既是畫角之聲,更是他心中泣血之音!

當最后一句“城闕秋生畫角哀”的“哀”字落定,杜甫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他頹然擲筆,發出“啪”的一聲輕響。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接著一聲,撕心裂肺,佝僂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影下顫抖如風中殘燭。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一股溫熱的腥甜氣息在喉間彌漫開來。攤開手掌,一點刺目的猩紅赫然印在掌心,在搖曳的燈光下,宛如一枚被戰火燒透、又被秋雨打落的楓葉,凄艷而絕望。

他怔怔地看著掌心血痕,又緩緩抬頭,望向窗外。那片孤云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或是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唯有沉沉夜色,無邊無際,冰冷地包裹著這小小的、歪斜的柴門草堂。案上,墨跡未干的詩箋,那一個個飽含血淚的文字,在燈下幽幽地閃著光,如同荒野中飄蕩的磷火,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野老”在破碎山河間的無盡孤獨與永恒悲鳴。那“畫角”的哀音,似乎穿越了時空,在他耳邊,在這死寂的草堂內,幽幽地、久久地回蕩不息。

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壓在浣花溪上。

草堂的柴門在風中發出細碎呻吟,縫隙間透出一點微弱燈火。

案前,杜甫枯坐如石,掌中墨跡未干的詩稿上,《野老》二字力透紙背。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忙用袖口掩住,幾點猩紅在粗布上泅開,如寒梅泣血。

窗外,一片孤云正掠過峨眉殘月,向著劍閣方向飄去。

溪水在黑暗中汩汩流淌,裹挾著落葉與星輝,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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