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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詩圣泣血?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第一節:溪畔新晴開畫卷,草堂初日照蓬門

晨光如金,刺破錦官城上薄霧,浣花溪水如碧綃鋪展,潺潺流過草堂西側。杜甫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柴扉,料峭春風裹挾著溪水的清冽與泥土的微腥撲面而來。他深深一吸,胸腔里郁積的沉疴仿佛也在這清寒中松動了幾分。目光越過疏籬,望向遠處——西邊天際,終年積雪的岷山群峰在朝陽的映照下,宛若天神遺落人間的巨大銀屏,千年冰魄凝固著太古的岑寂,凜凜寒光穿透百里煙嵐,直抵他微濕的眼簾。那雪峰是如此的沉靜,如此的恒久,映襯得他半生的顛沛流離如同螻蟻般渺小。他低聲吟哦:“西嶺……千秋雪……”聲音散入風中,帶著一種近乎虔敬的嘆息。

草堂的清晨是忙碌而鮮活的。楊氏夫人已在屋后新辟的小圃中彎腰勞作,晨露沾濕了她的粗布裙裾,她小心地侍弄著剛冒嫩芽的菜蔬,那是全家飽腹的希望。宗文、宗武兩個半大的孩子,早已挽起褲腳,赤足踏入溪流清淺處,稚嫩的笑語驚飛了岸邊幾只覓食的白鷺。杜甫的目光追隨著白鷺雪影般的翅膀掠過水面,落在溪畔的柳樹上——柔韌的枝條已悄然吐露新綠,細密如煙。他轉身回屋,從門后取下那把豁口的舊鋤頭,走向籬邊。那里幾株去年深秋手植的桃李,枝頭已鼓起飽滿的花苞,裹著毛茸茸的深紅淺紫外衣,只待一場暖風便要噴薄出滿樹云霞。他仔細地為它們松土,鋤刃刮過草根,發出沙沙的微響,這聲音安穩得令人心醉。

“阿爹!阿爹!”宗武舉著濕漉漉的手跑近,小臉興奮得通紅,“看!溪里有小魚!好多好多!”杜甫直起微酸的腰背,目光越過兒子頭頂,再次投向那片浩渺的雪山。宗武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好奇地問:“阿爹總看那雪山,那里有神仙嗎?”杜甫粗糙的手掌撫過兒子微涼的臉頰,聲音沉緩如溪水:“神仙?或許有吧。但阿爹看到的,是‘千秋’二字。那雪,從秦漢,至隋唐,一直就在那里,看盡了人間興亡,人間的戰火烽煙,在它眼里,不過彈指一瞬。”宗武似懂非懂,只覺那雪山在晨光中愈發莊嚴。杜甫心中默念:“江山如舊,人事已非。這草堂的片刻安穩,又能持續幾時?”窗內,楊氏縫補舊衣的剪影投在窗欞上,安寧而堅韌。遠處雪山亙古無言,門前的溪水不舍晝夜。這對比強烈的畫面,深深烙印在詩人心頭。

第二節:樵徑霜痕薪火暖,世途冰刃客心驚

日影西斜,將草堂籬笆的影子長長拖在濕潤的地面上。杜甫正彎腰修補被昨夜疾風吹歪的竹籬,忽聞籬外傳來沉重而遲緩的腳步聲,夾雜著粗重的喘息。抬頭望去,只見鄰居黃四娘那瘦小的身軀,正背負著一大捆新斫的柴禾,如同不堪重負的螞蟻,艱難地挪近。那柴捆比她的人還要高大,粗糙的荊條深深勒進她單薄的肩頭,汗水和著草屑,在她溝壑縱橫的臉頰上沖出幾道泥痕。

“四娘!”杜甫忙放下手中竹篾,快步上前幫忙卸下那沉重的柴捆,“怎勞你又送柴來?前次送來的尚未燒盡呢!”柴捆落地,揚起一陣細小的塵埃和松針的清香。黃四娘扶著腰,大口喘著氣,勉強擠出笑容,聲音嘶啞:“杜先生莫客氣!這山野枯枝,不值個啥!開春雨水多,濕氣重,您家夫人身子弱,娃兒們也怕涼,多備些干柴,燒個炕頭烘烘屋子,總是好的。”她枯槁的手從懷里摸索出幾個還帶著泥土溫熱的野雞蛋,不由分說塞到杜甫手中,“山里頭撿的,給娃兒們添點油水。”

杜甫握著那尚有余溫的野雞蛋,指尖傳來微弱的暖意,心口卻像被冰冷的鐵鉗夾住。他想起前日去城中藥肆為楊氏抓藥,在城門口所見:幾個差役如兇神惡煞,正用鞭子抽打一個因交不足“青苗錢”而癱倒在地的老農,呵斥聲刺破喧囂——“老東西!耽誤了軍需,你有幾個腦袋!”那老農蜷縮在塵土里,枯瘦如柴的手徒勞地護著頭臉,哀告聲細若游絲。周遭行人或麻木側目,或匆匆低頭疾走,無人敢言。杜甫當時只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卻又被無邊的無力感死死壓回胸腔。此刻,黃四娘佝僂的身影與那老農絕望的眼神重疊在一起,灼燒著他的良知。

“四娘,這賦稅……”杜甫的聲音艱澀,“今年可還催逼得緊?”黃四娘渾濁的眼睛瞬間黯淡下去,嘴角那點勉強的笑意也消失了。她深深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來自地底:“緊!怎能不緊?官家說打仗用錢,名目比林子里的鳥還多!‘青苗錢’、‘地頭錢’、‘剿賊捐’……一層層壓下來,石頭也要榨出油來!我家那點薄田,繳了租子,再繳這些……唉,全指望著開春進山多砍些柴,采點草藥,換幾個活命錢,應付差役的棍棒罷了。”她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揉捏著酸痛的肩膀,“這世道,平頭百姓,能活著喘口氣,就是老天爺開恩了。”

杜甫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將柴禾仔細堆放在灶房檐下干燥處。黃四娘那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漸濃的村道盡頭,像一片被寒風卷走的枯葉。灶房里,楊氏默默引燃了新柴,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舔舐著冰冷的鍋底,噼啪作響,給這簡陋的草堂帶來一絲暖意和微弱的光明。火光映在杜甫沉郁的臉上,明暗不定。他凝視著跳躍的火焰,心頭卻翻涌著冰冷的浪潮:這草堂的安寧,不過是暴風雨中的一葉孤舟。門外是苛政猛于虎的世道,是嗷嗷待哺的妻兒,是黃四娘們沉甸甸的嘆息。他踱步到書案前,案頭攤放著一卷翻舊了的《春秋》。窗外,西嶺雪峰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而冷峻的輪廓,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埋葬著無數無聲的苦難。那“千秋雪”的圣潔之下,覆蓋著多少黎庶的斑斑血淚?他蘸飽了墨,在粗糙的紙頁上重重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墨跡淋漓,力透紙背,如同心頭的血痕。

第三節:危樓獨倚乾坤窄,孤雁遙聞涕淚橫

一場暮春的細雨悄然而至,又悄然停歇。被洗凈的天空澄澈得如同巨大的青玉,幾縷薄紗般的白云悠然舒卷。杜甫的心,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催促他登上草堂旁那座年久失修的簡陋木樓。木梯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步都揚起細小的塵埃。

登臨樓頭,視野豁然洞開。濕潤的南風帶著泥土和草木萌發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扶著蟲蛀的欄桿,極目遠眺。正西方向,那巨大的玉屏風——西嶺雪山,在雨后初晴的陽光下,雪頂反射出億萬點刺目而純粹的金光,輝煌壯麗得令人屏息。山腰以下,新綠如潮,洶涌澎湃,仿佛要將積蓄了一冬的生命力盡數噴發出來。杜甫的目光貪婪地掠過這雄渾的畫卷,胸中積郁似被這壯闊稍稍沖淡。然而,當他的視線轉向北方,那片曾屬于中原的、被戰火反復蹂躪過的天際線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劍門關的險峻輪廓在極目之處若隱若現,那是隔絕巴蜀與中原的天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萬壑,望見了殘破的長安宮闕,望見了依舊在胡騎鐵蹄下呻吟的河南、河北大地。那些地方,曾是他壯年漫游的足跡所至,是他“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豪情所寄之處。如今,山河破碎,親友凋零,消息隔絕。安史叛亂的烽煙雖已減弱,卻如毒蛇般盤踞在帝國的肌體上,余燼隨時可能復燃。朝廷的平叛大軍與驕兵悍將,名為王師,實則形同割據,他們的馬蹄踐踏之下,百姓何嘗不是又一次次陷入水深火熱?思及此處,杜甫只覺得一股腥甜之氣直沖喉頭,眼前壯麗的雪山春色也變得模糊一片。

就在這心潮激蕩、悲憤難抑之際,一陣凄清哀婉的雁鳴聲,自高遠的青空悠悠傳來,如冰錐刺破凝滯的空氣。他猛地抬頭,只見一行北歸的大雁,排著參差的“人”字,正奮力振翅,向著遙遠的北方故鄉飛去。那鳴聲一聲聲,一陣陣,穿透云霄,也穿透了杜甫的心房。

“歸雁!是北歸的雁啊!”杜甫失聲低呼,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順著他飽經風霜、深刻著憂患溝壑的臉頰肆意流淌。那雁鳴,是故鄉的召喚,是破碎山河的嗚咽,更是他漂泊靈魂無處安放的悲鳴!他仿佛看到自己如同這失群的孤雁,在這浩瀚天地間,振翅難飛,欲歸無路!一股巨大的悲愴攫住了他,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背靠著腐朽的木柱,身體微微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樓外是壯麗的千秋雪山,是生機勃勃的錦江春色;樓內,只有他一個孤絕的老魂靈,在國破家亡的深淵邊緣,泣血錐心。他仰天悲吟,聲音嘶啞而沉痛,字字如杜鵑啼血:

>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萬方多難……萬方多難啊!”那“玉壘浮云變古今”的滄桑,“北極朝廷終不改”的渺茫期冀與深重憂慮,盡數化入這登高一哭之中。北歸的雁陣早已消失在云際,只余下空蕩蕩的青天和詩人那被淚水浸透的、破碎的河山夢。

第四節:夜雨敲詩心共碎,孤燈照影鬢先秋

白日登樓那場錐心刺骨的悲慟,耗盡了杜甫的心力。暮色四合,草堂早早籠罩在沉沉的黑暗里。白日里西嶺雪山的萬丈金光、錦江春色的無邊生機,都被濃重的夜幕吞噬殆盡。只有連綿的春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屋頂新鋪的茅草,發出細密而單調的沙沙聲,仿佛無數蠶在啃食桑葉,又似更漏在無盡地滴答,將漫漫長夜切割得支離破碎。

草堂內,一盞如豆的油燈在書案上搖曳著昏黃的光暈。燈芯偶爾爆出一兩個微小的燈花,發出“噼啪”輕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旋即又歸于黯淡。光線僅能勉強照亮桌案一隅,勾勒出杜甫枯坐的身影,將他巨大的、顫抖的陰影投射在身后斑駁的土墻上,如同一個被困在時光囚籠里的蒼老魂靈。

案頭攤著紙筆,墨已研好,墨香混合著土墻返潮的霉味,在空氣中浮動。杜甫枯瘦的手指緊握著一管禿筆,筆尖懸在粗糙的紙頁上方,微微顫抖,卻久久無法落下。白日里所見所聞所感——黃四娘佝僂的脊背與絕望的賦稅嘆息、城門口老農被鞭撻的哀嚎、登樓北望時山河破碎的幻影、孤雁凄厲的哀鳴……這些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輪番在他腦海里翻滾、灼燒。胸中似有萬頃波濤在咆哮沖撞,無數悲憤的詞句在喉頭奔涌,卻偏偏被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阻塞感死死扼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試圖捕捉那“千秋雪”的永恒意象,筆尖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他想要描繪“萬里船”所象征的渺茫歸路,眼前卻只有無邊的黑暗和雨幕。

“呃……”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他猛地丟開筆,雙手深深插入花白而稀疏的亂發中,用力撕扯著,仿佛要將那些沉重的記憶和無法成形的詩句從腦中強行挖出!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劇烈顫抖,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混著渾濁的老淚,滴落在空白的紙頁上,暈開一片片絕望的深色痕跡。

“杜公!杜公!您怎么了?”楊氏夫人被這動靜驚醒,慌忙披衣起身,掌著一盞小燈快步過來。昏黃的光線下,她看到丈夫那副形銷骨立、痛苦扭曲的模樣,心如同被利爪狠狠攥住。她放下燈,伸出枯瘦卻溫暖的手,緊緊握住杜甫冰涼顫抖、青筋畢露的手腕,聲音帶著哭腔:“莫要再逼自己了!身子要緊啊!這詩……這詩寫不出,便不寫了!我們……我們只看眼前,只看這草堂,看宗文宗武平安長大,不好嗎?”她的淚水滴在杜甫的手背上,滾燙。

杜甫緩緩抬起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眶,望向妻子。那張曾經溫婉的臉龐,如今也被貧病和憂懼刻滿了風霜。他反手緊緊攥住妻子粗糙的手,那一點微弱的暖意從指尖傳來,卻無法驅散心底的萬丈寒冰。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最終只化作一聲悠長而絕望的嘆息,沉重地砸在寂靜的雨夜里: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他吟誦著昔日對這場“知時節”好雨的贊頌,聲音卻嘶啞干澀,毫無喜意,反而充滿了莫大的反諷與悲涼。這無聲潤物的好雨,如何能澆熄他心頭的烽煙?如何能洗刷這人間的血淚?又如何能照亮他望不見歸途的前路?窗外雨聲依舊,淅淅瀝瀝,如同天地間一場永無休止的慟哭。案頭的油燈掙扎著跳躍了幾下,終于耗盡燈油,“噗”地一聲熄滅了。最后一點光明的消失,讓草堂徹底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寒冷的雨聲中。只有杜甫那雙在黑暗中依舊灼灼燃燒、盛滿了整個時代苦難的眼睛,證明著這個枯槁的軀體里,仍有一個不屈的魂靈在與這漫漫長夜無聲地對抗。

第五節:黃鸝驚破浮生夢,白鷺馱來天地心

漫長而煎熬的雨夜終于過去。清晨,杜甫被窗外一陣極其清脆悅耳的鳴囀聲喚醒。那聲音如同冰玉相擊,又似銀鈴搖動,帶著初生朝陽般的蓬勃生氣,穿透了草堂薄薄的窗紙。他推開吱呀作響的窗扉,一股混合著泥土、青草和雨后初晴特有清冽的空氣涌入。眼前景象讓他因徹夜未眠而昏沉的頭腦為之一震!

昨夜那場惱人的春雨,竟將天地萬物洗刷得煥然一新。草堂四周的柳樹,昨日還只是朦朧的鵝黃淺綠,此刻在澄澈的晨光下,每一片新葉都舒展開來,鮮嫩欲滴,翠色如碧波般流淌,萬千柔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披著一身流動的翡翠。最引人注目的是兩羽黃鸝!它們不知何時飛落在這翠幕般的柳枝深處,一唱一和,婉轉嬌啼。那明艷的鵝黃色羽毛在濃密的綠蔭中跳躍、閃爍,如同兩顆滾動的、耀眼的寶石,將整個靜謐的畫面瞬間點亮!它們時而追逐嬉戲,時而引吭高歌,清亮的鳴叫穿透清晨的寧靜,充滿了無盡的歡愉與自由的生命力。

杜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充滿生機的景象吸引,胸中郁積了一夜的沉重塊壘,竟在這天籟般的鳥鳴和鮮活的翠色中,被悄然撬開了一絲縫隙。他信步走出草堂,深深呼吸著這無比清新的空氣。陽光溫暖地灑在身上,驅散了骨髓里的濕寒。他沿著屋前小徑,習慣性地向溪邊踱去。

行至溪畔,眼前豁然開朗。昨夜雨水的注入,讓浣花溪水勢稍漲,水流更加清澈明凈,倒映著湛藍的天空和朵朵白云。就在這如鏡的水面上,一隊排列整齊的白鷺,正舒展著它們優雅修長的頸項和雪白無瑕的翅膀,從容不迫地掠過水面,向著遠方青色的天際線飛去!它們飛行的姿態是如此舒展、飄逸,如同從九天垂落的潔白絲絳,在藍天的幕布上,書寫著最空靈的詩行。杜甫的目光追隨著這行潔白的精靈,越過溪流,越過田野,一直投向浩渺的東方天際。

就在此時,他的視線驟然凝固在溪流下游開闊處!只見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竟靜靜停泊著幾艘他平日未曾留意的大船!那些船只形制古樸,桅桿高聳,船體吃水頗深,顯然不是本地打漁運貨的小舟。船帆雖已落下,但那粗大的桅桿和寬闊的甲板,無聲地昭示著它們來自遙遠的下游,來自那萬里之外的吳楚之地!

“東吳船?!”杜甫心頭猛地一跳,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一個念頭如春雷般在腦海中轟然炸響:這些船,能逆流而上抵達蜀中,是否也意味著……那條通往故鄉、通往中原的水路,已然恢復了幾分通暢?戰亂是否真的在平息?朝廷是否重新掌控了江淮?久別的故園,離散的弟妹,那些在戰火中失去音訊的親朋故舊……是否……是否還有重逢之日?

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和聯想,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咔噠”一聲,瞬間打開了他被悲苦和阻塞死死禁錮的心門!那千秋不語的西嶺雪峰,那萬里而來的東吳客船,那近在咫尺、充滿生機的翠柳黃鸝、藍天白鷺……天地之大,亙古之悠,人生之渺小,此刻竟以一種無比清晰而和諧的方式,在他眼前豁然貫通!

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感,一種超越個人悲歡的宏大與寧靜,如同春潮般涌上心頭,沖刷著所有的郁結與傷痛。他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奔回草堂書案前,甚至來不及拂去衣襟上沾帶的草葉晨露。案頭那張昨夜被淚水浸染、留下大片絕望墨漬的空白紙頁,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被賦予了全新的生命。他一把抓起那支禿筆,飽蘸濃墨,胸中那萬千奔涌的情感、那對天地永恒與人生須臾的頓悟、那在苦難夾縫中窺見的一線生機與自然大美,終于找到了最純粹、最凝練的表達!筆走龍蛇,如有神助,四句詩行挾帶著生命本真的喜悅與宇宙的深沉律動,噴薄而出:

>絕句四首(其三)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筆鋒落下最后一個字,杜甫長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萬鈞重擔。他放下筆,后退一步,靜靜地凝視著紙上的詩句。二十八字,字字珠璣。眼前景,心中情,身世感,家國思,宇宙觀……盡在這尺幅之間,凝練如畫,卻又意蘊無窮。那“千秋雪”的永恒靜謐,那“萬里船”的空間遼遠,被“窗含”、“門泊”兩個極富包孕性的動詞輕輕收束,定格在這草堂一隅。個人的悲歡,在廣袤時空的映襯下,既顯出渺小,又因這份觀照而獲得了某種沉靜的升華。

他緩步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遠方。西嶺雪山依舊巍峨,在朝陽下閃耀著亙古不變的銀輝。門前溪流中,那幾艘來自萬里東吳的船只,在粼粼波光中輕輕搖曳,仿佛隨時準備揚帆,駛向充滿未知也蘊含希望的遠方。窗內,墨跡未干的詩箋上,黃鸝在鳴唱,白鷺在飛翔,雪峰在閃耀,舟船在停泊。這一刻,苦難深重的詩圣,在這草堂的方寸之地,在天地大美的啟示下,完成了一次靈魂的涅槃。他低聲重復著:“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聲音平靜,悠遠,仿佛已與這永恒流轉的天地韻律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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