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詩圣泣血?浣花溪畔構(gòu)草堂,工部祠前種榿樹
- 唐韻詩魂
- 作家一壺香茗
- 5638字
- 2025-06-25 19:26:46
第一節(jié):劍外飄蓬棲何處,浣花溪水濯塵襟
乾元二年(759年)的隆冬,如同一塊巨大的、浸透冰水的粗麻布,沉甸甸地覆蓋著秦州(今甘肅天水)的山川。寒風(fēng)如刀,卷著雪霰,從千溝萬壑中呼嘯而出,抽打著杜甫棲身的破敗山寺。窗欞紙早已千瘡百孔,嗚咽的風(fēng)聲灌進來,攪動著案頭昏黃搖曳的豆大燈焰,也攪動著杜甫心中翻騰的苦海。幾個月前,他掛冠華州司功參軍,攜家?guī)Э冢缤耧L(fēng)中的蓬草,開始了又一次漫無目的的漂泊。關(guān)中饑饉,胡騎窺伺,偌大的帝國,竟似尋不著一片安放妻兒的凈土!
“歲暮百草零,疾風(fēng)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fā)。”他裹緊單薄破舊的衣袍,在冰冷的墻壁上呵氣成霜,寫下《發(fā)秦州》的句子。指尖凍得麻木,墨跡在粗糙的紙上暈開,如同他此刻茫然無依的心緒。目光投向西南——那是同谷的方向。友人曾言同谷物阜民豐,或可暫避饑寒。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寒夜里掙扎的星火,支撐著這疲憊的一家踏上更艱險的蜀道。
然而,同谷并非樂土。所謂“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疇”,不過是鏡花水月。抵達時已是深冬,山川蕭條,村落凋敝。杜甫拖著病軀,手持長镵,在冰雪覆蓋的山谷中挖掘黃獨(一種野生塊莖)。“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饑腸轆轆的兒女眼巴巴地望著,那凍土下稀少的塊莖,成了維系生命的唯一指望。寒風(fēng)刺骨,镵柄震得虎口崩裂,血絲滲出。挖到些許,便如獲至寶,急急生火煨烤,焦糊的苦澀氣息彌漫在破草棚里。小女兒餓得連哭聲都細(xì)若游絲,妻子楊氏抱著她,默默垂淚,淚珠滾落在女兒蠟黃的小臉上,瞬間凝結(jié)成冰。
“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絕望如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杜甫的心肺。同谷無法立足!必須再次啟程!目標(biāo):成都。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此刻的蜀道,更是鋪滿了冰雪與饑餓的利刃。一家人扶老攜幼,在崎嶇險峻的棧道上蹣跚。積雪沒膝,寒風(fēng)卷著冰粒,抽打在臉上如針扎火燎。幼子宗武發(fā)著高燒,小臉通紅,伏在杜甫背上,滾燙的額頭貼著父親冰冷的頸項。杜甫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墜入萬丈深淵。妻子楊氏牽著同樣瘦弱的宗文,緊緊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路過木皮嶺、水會渡,萬丈懸崖下怒濤轟鳴,令人頭暈?zāi)垦!E试斤w仙閣,棧道朽壞,僅容半足,需手腳并用,匍匐而過。寒風(fēng)在峽谷中尖嘯,卷起雪沫,迷蒙了雙眼。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著這支小小的逃難隊伍。
“熊羆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石龕》詩中的恐懼,正是彼時彼刻的實錄。途中遇山民射殺猛獸,得贈些許獸肉,竟成救命之糧。行至劍門關(guān),雄關(guān)險隘,壁立千仞,杜甫仰望這隔絕中原與蜀地的巨閘,百感交集。“惟天有設(shè)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入得此門,便是另一番天地,但故園從此遠(yuǎn)隔,歸期杳杳,心頭又涌起無盡鄉(xiāng)愁。
終于,在臘月將盡、歲聿云暮的時節(jié),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一家人,帶著一身凍瘡和滿心疲憊,踏入了成都平原。當(dāng)視野豁然開朗,沃野千里,雖在寒冬亦透著隱隱生機時,杜甫幾乎落下淚來。錦官城(成都)遙遙在望,城郭巍峨,煙火依稀。更令他心頭一顫的,是城西那條蜿蜒流淌、波光粼粼的溪水——浣花溪。
溪水清澈見底,即使在冬日,水流也顯得溫潤從容。兩岸雖草木凋零,但堤岸平緩,視野開闊。遠(yuǎn)處可見幾處疏落的村舍,炊煙裊裊,帶來人間煙火的氣息。幾只不畏寒的水鳥在溪面鳧游,劃開道道漣漪。此地遠(yuǎn)離城中的喧囂,卻又并非完全的荒郊野嶺。溪聲潺潺,如同溫柔的絮語,洗刷著他們一路的風(fēng)塵與驚悸。
“此水濯吾纓,此水濯吾足。”杜甫佇立溪邊,喃喃自語。一路的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仿佛都是為了抵達這片寧靜的水畔。一個強烈的念頭,如同春芽頂破凍土,在他心中萌發(fā)、生長、不可遏制——他要在這里,在浣花溪畔,筑一間草堂!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能遮蔽風(fēng)雨、安頓妻兒的家!這不再是漂泊途中的臨時歇腳點,而是他疲憊靈魂渴望停泊的港灣。蜀地的暖濕氣流似乎也眷顧著這位遠(yuǎn)來的詩人,臘月的成都,寒意已不似秦隴那般酷烈。溪水潺潺,仿佛在應(yīng)和著他心中那聲沉寂已久的呼喚:止泊!生根!
第二節(jié):故人解囊營茅舍,榿林柳浪待春蔭
筑屋安家,談何容易?杜甫囊空如洗,一路靠親友接濟和變賣微薄行囊才勉強抵達成都。面對眼前這片心儀的溪畔荒地,現(xiàn)實的困窘如冷水澆頭。
天無絕人之路。杜甫的摯友、時任彭州刺史的高適聞知其落魄入蜀,立刻修書,言辭懇切,并附贈錢帛。信使快馬加鞭,將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送達杜甫手中。捧著沉甸甸的包裹,杜甫眼眶發(fā)熱,手指微微顫抖。高適在信中寫道:“羈旅當(dāng)同病,飄零愧此身。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字里行間滿是掛念與援手之意。更令杜甫感佩的是,時任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的裴冕,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封疆大吏,竟也對他這個流寓的微末小官伸出了援手。裴冕素聞杜甫詩名,更敬其品格,慷慨解囊,資助他營建草堂。高適與裴冕的資助,如同及時雨,解了燃眉之急,讓筑屋的夢想有了落地的基石。
有了初步的資金,選址便成了頭等大事。杜甫對浣花溪畔情有獨鐘。他日日徘徊溪邊,仔細(xì)勘察地形、水流、風(fēng)向、日照。最終,他選定了一處溪流拐彎、地勢略高、背倚疏林的開闊之地。此地既可避免低洼潮濕,又能汲水方便,且視野極佳,春可賞花,夏可納涼,秋觀水色,冬眺遠(yuǎn)山。
真正的營建開始了。杜甫脫下長衫,換上短褐,親力親為,既是設(shè)計者,又是監(jiān)工,甚至常常是勞力。他遍訪周遭村落的善鄰,尋求幫助。質(zhì)樸的蜀地鄉(xiāng)民,聽聞這位滿腹詩書卻毫無架子的“杜先生”要在溪邊筑屋,紛紛伸出援手。老農(nóng)幫他丈量土地,劃定基址;經(jīng)驗豐富的篾匠指導(dǎo)他如何選用韌性好的江邊蘆葦和黃茅草;身強力壯的鄰家子弟,揮舞著鋤頭鐵鍬,為他平整土地,挖掘地基。工地上,夯土的號子聲、鋸木的沙沙聲、鄉(xiāng)鄰們熱絡(luò)的攀談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生機。
杜甫尤其重視樹木。他深知,無綠不成家,無蔭不成園。他聽說榿木(一種速生喬木,木質(zhì)輕軟,葉可肥田)生長迅速,且能固堤護岸,便托友人四處尋覓樹苗。“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他憧憬著榿木成林、綠蔭匝地的景象。友人何邕時任綿谷尉,聞訊后立刻設(shè)法購得百株榿木苗,親自押送而來。杜甫大喜過望,親自帶領(lǐng)家人和鄉(xiāng)鄰?fù)诳釉苑N。每一株樹苗入土,都寄托著他深深的期盼。他又從蕭實處討來了一百根桃樹苗,期盼著“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的春色;向韋續(xù)索要綿竹(一種叢生竹,竹筍可食),想象著“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的清幽;還從何將軍的園林中移栽了幾叢珍貴的松樹幼苗,取其歲寒不凋之意。
營建并非一帆風(fēng)順。一日午后,天色驟變。原本晴好的天空,頃刻間烏云翻滾,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那風(fēng)如同發(fā)怒的巨獸,從西北方向猛撲過來,帶著凄厲的呼嘯。工地上尚未完全捆扎牢固的茅草,瞬間被狂風(fēng)卷起,如同漫天飛舞的黃蝶,紛紛揚揚,四散飄落。剛剛立起的幾根房梁支架,在狂風(fēng)中吱呀作響,搖搖欲墜。杜甫和工人們驚呼著撲上去,用身體壓住、用繩索加固,與狂風(fēng)搏斗。雨水緊接著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生疼,瞬間將眾人澆透。泥水橫流,剛剛挖好的地基溝槽變成了渾濁的水塘。狂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抽打著這群為了一個“家”而奮力掙扎的人。
杜甫站在風(fēng)雨中,渾身濕透,冷得牙齒打顫,眼睜睜看著心血被摧殘,心頭涌起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然而,就在這絕望的時刻,鄰近的村民們聞訊紛紛趕來。他們頂著狂風(fēng)暴雨,帶來了更多的繩索、木樁和蓑衣。有人爬上搖搖欲墜的房架加固,有人奮力追回被吹散的茅草,有人挖溝疏導(dǎo)積水。沒有抱怨,只有互相鼓勵的吆喝聲。一位白發(fā)老翁,顫巍巍地送來一壺自家釀的濁酒,塞到杜甫冰冷的手中:“杜先生,喝口酒暖暖身子!莫慌,天塌不下來!我們幫你!”
捧著那壺帶著體溫的濁酒,看著風(fēng)雨中奮力相助的鄉(xiāng)鄰,杜甫的淚水混著雨水滾落下來。這不再是冰冷的資助,而是患難與共的真情!他胸中激蕩,一股暖流驅(qū)散了寒意,也堅定了信念。他仰頭灌下一口辛辣的濁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嘶啞著嗓子喊道:“多謝諸位高鄰!老杜今日,與諸君共抗風(fēng)雨!”聲音雖被風(fēng)聲雨聲淹沒,卻充滿了力量。風(fēng)雨雖狂,人心更暖。這場意外的風(fēng)雨,非但沒有摧毀草堂的根基,反而讓它在鄰里情誼的澆灌下,扎得更深,更牢。
第三節(jié):細(xì)雨潛夜?jié)櫧雇粒瑫钥醇t濕錦官城
上元元年(760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溫潤。經(jīng)歷一冬的辛苦營建,在鄰里鄉(xiāng)親的鼎力相助下,草堂終于在浣花溪西頭落成了!
這是一座典型的川西民居風(fēng)格茅屋。簡樸,卻凝聚著無數(shù)心血與溫情。屋頂覆蓋著厚厚的、金黃色的茅草,在春日暖陽下散發(fā)著干燥的草木清香。墻壁由竹篾編織成骨架(稱為“笆”),內(nèi)外抹上摻著草筋的黃泥(稱為“墍”),雖不華美,卻厚實保暖。堂屋居中,光線通透,杜甫計劃在此讀書待客。東西兩側(cè)辟出數(shù)間小屋,分別為妻兒居室和廚房、儲藏之所。一道低矮的竹籬笆,疏朗地圍出院落。院門開向東面,正對著蜿蜒清澈的浣花溪。溪水對岸,便是開闊的田野和遠(yuǎn)處如黛的西山。
最令杜甫欣喜的,是房前屋后親手栽下的那些草木。百株榿木苗已抽出嫩綠的新葉,在春風(fēng)中輕輕搖曳,雖然稚嫩,卻生機勃勃,可以想見“榿林礙日吟風(fēng)葉”的未來。移栽的桃樹,枝頭已綴滿粉紅的花苞,含羞待放。綿竹叢生,新筍破土,尖尖的筍尖頂著晶瑩的露珠。幾株松樹苗雖小,卻已顯出不畏風(fēng)霜的挺拔姿態(tài)。溪邊原有的幾株老柳,柔條萬千,鵝黃的嫩芽點綴其上,隨風(fēng)輕拂水面,蕩起圈圈漣漪。一片小小的藥圃也已開辟出來,種上了從武侯祠道旁移來的草藥。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fēng)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杜甫在簡陋的堂屋里踱步,望著窗外的綠意,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安寧與滿足。漂泊半生,輾轉(zhuǎn)萬里,終于在異鄉(xiāng)有了一處遮風(fēng)避雨的棲身之所。妻兒的臉上也久違地露出了安穩(wěn)的笑容,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溪畔。楊氏忙著在屋后的小菜園里播種,眉宇間舒展了許多。
然而,安寧之下,憂思未泯。中原戰(zhàn)火未息,史思明復(fù)叛,河洛再遭蹂躪。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如同陰云,時聚時散,籠罩在杜甫心頭。蜀地雖安,終是客居。故園凋敝,親友離散,生死茫茫。每當(dāng)夜深人靜,溪聲潺潺入耳,那份深沉的鄉(xiāng)愁和家國之痛便悄然泛起,如絲如縷,纏繞難解。
二月末,蜀地進入了一年中最渴盼雨水的時節(jié)。去冬少雪,今春又久旱無雨。田地干裂,新栽的秧苗蔫頭耷腦,蒙上了一層灰黃的塵土。農(nóng)人們憂心如焚,日日抬頭望天,眼神焦灼。杜甫的藥圃也需灌溉,每日需從溪中汲水,頗為費力。整個成都平原,如同一個焦渴的巨人,等待著甘霖的救贖。
一個異常悶熱的傍晚,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絲風(fēng)也沒有。蜻蜓在低空焦躁地盤旋。杜甫坐在草堂前的石階上,搖著蒲扇,仍覺燥熱難當(dāng)。溪水似乎也流得格外緩慢。他望著西邊天際堆積如山的、暗沉沉如潑墨般的濃云,心中隱隱有所期待。
夜色漸深,悶熱依舊。杜甫在油燈下讀書,心神不寧。窗外一片漆黑,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消失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悶熱。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絲極其微弱的、若有若無的聲音,如同最輕柔的嘆息,悄悄鉆入窗欞。
沙…沙沙…
像是春蠶在咀嚼桑葉,又像是情人的絮語拂過耳畔。
杜甫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那聲音漸漸清晰起來,連綿不斷,細(xì)密溫柔,彌漫在無邊的夜色里。他猛地推開窗扉!一股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濕潤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沒有電閃雷鳴的喧囂前奏,沒有狂風(fēng)驟雨的粗暴登場,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溫柔地降臨了!纖細(xì)的雨絲,在濃重的夜幕掩護下,如同無數(shù)透明的精靈,自九天之上輕盈飄落,無聲地融入干渴的大地。
“好雨!好雨啊!”杜甫心中狂喜,忍不住低呼出聲。他索性披衣走到檐下,置身于這無邊無際的溫柔雨幕中。細(xì)雨如霧,沾衣欲濕。他仰起臉,感受著那沁人心脾的涼意落在額頭、臉頰,仿佛天地間最溫柔的撫慰。他閉上眼,用心去聆聽:雨絲落在新鋪的茅草屋頂上,發(fā)出極其細(xì)密的沙沙聲;落在院中桃樹的嫩葉上,聚成水珠,滴落在松軟的泥土上,嗒…嗒…;落在院外廣袤的田野里,更是匯成一片宏大而低沉的、充滿生機的背景音——那是生命被喚醒、大地在暢飲的歡歌!
這雨,如此知時節(jié)!在萬物最需要它的時候,應(yīng)時而生!這雨,如此懂人心!它知道人們苦旱久矣,卻不以雷霆萬鈞之勢來炫耀,而是選擇在靜謐的夜晚,不驚不擾,隨風(fēng)潛入,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干涸的土地,撫慰著焦灼的心靈。它默默奉獻,不求人知,只待天明之時,用繁花似錦來宣告自己的功績。
杜甫佇立雨中,久久不動。連日來的憂思,似乎也被這溫潤的雨絲悄然洗去。一種博大、深沉、充滿生之喜悅的感動,如同這無邊無際的春雨,彌漫了他的整個身心。他仿佛看到:雨絲滲入干裂的泥土,喚醒沉睡的種子;浸潤枯萎的秧苗,使其挺直腰桿;滋養(yǎng)著新栽的榿木、桃樹、綿竹和松苗,催促它們更快地舒枝展葉。他甚至想象著,待到天明,錦官城(成都)的大街小巷,那些飽受干旱之苦的花木,在雨水的滋潤下,必將重?zé)ㄉ鷻C,花朵吸飽了水分,沉甸甸地壓彎枝頭,紅艷欲滴,裝點著這座美麗的城池!
一股沛然的詩意,伴隨著窗外綿綿不絕的沙沙雨聲,在他胸中激蕩奔涌,呼之欲出!他快步回到案前,研墨鋪紙。窗外,細(xì)雨仍在溫柔地、不知疲倦地滋潤著黑夜中的萬物。筆尖飽蘸濃墨,也飽蘸著對這知時好雨的無盡欣喜與贊嘆,更飽蘸著對生命、對自然、對這來之不易的安寧生活的深沉熱愛。他揮毫潑墨,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墨跡淋漓,字字珠璣,仿佛也帶著春雨的潤澤。寫罷,杜甫擲筆,長長舒了一口氣。窗外,雨聲依舊沙沙,溫柔而堅定。這雨,不僅滋潤了干涸的蜀地,也滋潤了他飽經(jīng)離亂、幾近枯槁的詩心。在這浣花溪畔的草堂,在這樣一個春雨瀟瀟的夜晚,偉大的“詩圣”完成了他精神上的一次重要涅槃。那支曾飽蘸血淚書寫“三吏”“三別”的如椽巨筆,此刻流淌出的,是對自然造化偉力的深情禮贊,是對寧靜生活的無限珍視,是穿透苦難陰霾后,對生命本身最深沉、最博大的喜悅與熱愛。這喜悅,如同草堂檐角悄然滴落的晶瑩雨珠,純凈、透徹,映照著錦官城即將到來的、繁花似錦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