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涂縣令李陽冰推開柴扉,但見李白形容枯槁,唯雙目如寒星映殘月。
>他忽將藥碗擲入江中,朗聲大笑:“腐骨豈配玷污明月?且看謫仙歸位!”
李陽冰踏入謝家青山下那座茅屋時,濃重的藥氣與暮秋的寒意交織,幾乎令人窒息。窗欞破損,冷風如刀般鉆入,吹得案上幾張墨跡淋漓的詩稿瑟瑟作響。油燈昏黃,焰心在風中掙扎,將李陽冰的身影拉長,如一道沉重的嘆息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李白斜倚在一張鋪著破舊蘆席的矮榻上,裹著半舊的葛麻衾被。曾經揮斥方遒、令力士脫靴的雄健身軀,如今只剩嶙峋的骨架支撐著一層松垮的皮囊。肺疾如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哮鳴,仿佛破舊的風箱在死寂的寒夜里艱難抽動。他兩頰深陷如被刀斧削過,顴骨高高凸起,皮膚是一種不祥的蠟黃,緊貼著骨頭的輪廓。唯有一雙眼睛,縱然深陷在眼窩的陰影里,卻仍如寒夜中的星辰,灼灼燃燒著不甘熄滅的光焰。那光焰穿透了病容,穿透了塵世的衰朽,固執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浸染的、蒼茫的江天。
“太白兄!”李陽冰搶步上前,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痛楚,手中提著的食盒和藥包沉沉地擱在案頭,“藥……藥可按時服了?今日江上風急,寒氣侵骨,萬勿再臨水吹風了!”他伸手欲替李白掖緊滑落的被角,指尖觸到的卻是單薄衾被下那滾燙卻異常虛弱的體溫。
李白緩緩側過頭,目光掠過李陽冰焦灼的臉,落在那藥包上,嘴角牽起一絲近乎嘲諷的弧度,聲音嘶啞而低沉,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藥?陽冰啊……這腐朽的軀殼,縱有瓊漿玉液,又如何澆灌得活?”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窗外,指向那在暮云縫隙間若隱若現的一彎冷月,“你看那天上明月,億萬年流轉,何曾染過一絲人間病氣?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打斷了他的話,胸腔劇烈起伏,喉間發出渾濁的痰鳴,蠟黃的面色瞬間涌上病態的潮紅,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李陽冰慌忙扶住他顫抖的肩背,另一只手端過案頭微溫的水碗,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干裂的唇邊。李白勉強啜飲了幾口,喘息稍平,那雙深陷的眼眸卻依舊固執地鎖著窗外初升的冷月,眸底深處,似有無形的火焰在寂靜地燃燒、舔舐著生命的余燼。
“明月……明月……”他喃喃著,喘息如破舊的風箱,“它照過秦皇漢武的金階玉闕,也照過……咳……也照過塞外征人的白骨荒丘。它懸于九天,冷眼旁觀這人間興亡,浮生悲喜……而我李白,不過滄海一粟,朝生暮死之蜉蝣……”他猛地攥緊身上單薄的衾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決絕與悲愴,“可我的詩!我的詩魂,豈能與這朽骨同腐?!它當與明月同輝,與江海同壽!縱使此身化為塵土,我的詩,我的‘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之氣魄,亦當如這長江之水,滔滔不絕,萬古奔流!”
暮色四合,如巨大的墨色帷幕沉沉落下,將謝家青山和腳下的長江一同裹入無邊的暗寂。白日里奔騰喧囂的江水,此刻在黑暗中收斂了形跡,只余下深沉而遼遠的濤聲,如同大地古老而永恒的脈搏,一聲聲,一陣陣,撞擊著江岸,也撞擊著茅屋內那顆不甘沉淪的詩心。
油燈的光暈在穿堂的冷風中搖曳不定,將李白嶙峋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那影子時而拉長如嶙峋的山脊,時而蜷縮如風中殘燭,變幻不定,仿佛是他一生跌宕起伏、狂放不羈的寫照。
案頭,一張素白的宣紙被鎮紙壓著,紙面空無一字,卻仿佛凝聚著千鈞的重量。旁邊,那支跟隨李白多年的紫毫筆靜靜地躺在粗糙的竹節筆擱上,筆尖的殘墨早已干涸發硬,凝結成一種沉郁的黑色,如同凝固的血塊,又似生命終章前最后的沉默。
李白枯坐榻上,目光長久地凝滯在那張空白的紙上。肺腑深處的隱痛如影隨形,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鈍痛,提醒著他這具殘軀的衰朽與時間的無情流逝。然而,在他精神的最深處,在那被病痛和塵世困厄所層層遮蔽的靈臺之上,卻有一股更為洶涌、更為磅礴的力量在躁動、在奔突、在無聲地吶喊!
那力量,是蜀道峭壁上猿猱欲度的驚險,是黃河之水自天奔瀉的壯闊,是醉臥長安酒肆的疏狂,是仗劍遠游、笑傲王侯的豪情!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沖天意氣,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錚錚傲骨!它們從未消失,只是被這具日漸衰朽的皮囊所囚禁、所壓制。此刻,在這生命燭火搖曳將熄的關頭,在窗外那永恒明月的注視下,這股力量如同地火熔巖,正瘋狂地尋找著最后的噴薄之口!
他猛地伸出手,那枯瘦如竹枝般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攫住了那支沉寂的紫毫筆!筆桿入手冰涼而堅硬,卻仿佛瞬間點燃了他指尖的溫度。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將筆狠狠摜入那只粗糙的陶硯之中!殘墨與清冷的空氣接觸,發出細微的“嗤”聲,隨即被筆鋒攪動,在硯池中旋轉、暈染開來,化作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墨汁迅速浸潤了干渴的筆毫,飽滿、豐沛,如同被賦予了生命。
不再有絲毫的猶豫與彷徨。李白挺直了那病痛折磨下已顯佝僂的脊背,左手用力按住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右手腕,筆鋒飽蘸濃墨,帶著一股一去不返的決絕氣勢,重重地落向那張等待已久的素宣!
筆走龍蛇,墨痕淋漓!那不是書寫,而是生命最后能量的奔瀉,是靈魂深處所有郁積的塊壘在一瞬間的噴薄爆發!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帶著金石般的鏗鏘之音,在寂靜的茅屋中震蕩回響: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臨路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筆鋒如刀,劈開紙面,墨跡如大鵬垂天之翼,帶著席卷八荒的磅礴氣勢,力透紙背!那“飛”字最后一筆,如同大鵬折翼前的奮力一搏,孤峭、悲愴,直欲破紙而出!
“中天摧兮力不濟!”筆勢陡然下沉,墨色濃重得化不開,仿佛大鵬在九天云巔遭遇無形的巨力轟然折翼,那“摧”字最后一折,筆鋒顫抖、扭曲,如同筋骨斷裂的脆響,力竭的悲鳴無聲地回蕩在紙上。
“馀風激兮萬世!”筆鋒再次昂起,雖無初時的雄渾,卻多了幾分激蕩回旋的韌性,墨跡飛揚,如大鵬折翼后散落的漫天飛羽,每一片都蘊含著足以激蕩萬世的風雷!那“激”字三點水旁,點點飛白,恰似風中不滅的星火。
“游扶桑兮掛左袂!”筆意一轉,帶著幾分孤高的眷戀與無奈的掛礙,指向東方日出的神木扶桑。筆鋒略顯滯澀,墨色稍枯,仿佛英雄遲暮,壯心未已,卻被無形的命運之絲纏住了左袖(袂),欲振乏力。
最后兩句,“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筆意直轉而下,沉痛如墜深淵。字跡由疾轉緩,由飛揚轉為凝滯,墨色亦由濃烈轉為蒼涼枯澀。“仲尼亡兮”幾字,筆鋒拖曳,如泣如訴,仿佛凝聚了千古的寂寞與無人理解的悲愴。最后的“涕”字,一點懸于末筆,墨將盡而意無窮,似一滴將落未落的英雄淚,懸垂于永恒的時間深淵之上。
最后一筆落下,那飽蘸濃墨、承載了他一生風云激蕩的紫毫筆,竟在他指間發出一聲細微而清晰的“咔嚓”脆響!堅硬的湘妃竹筆桿,從中裂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長紋,仿佛他生命中那根最堅韌的弦,也終于在此刻,繃到了極限,應聲而斷!
李白的手頹然松開,斷筆滾落案頭,在空白的紙面拖出一道無力的墨痕。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猛地向后倒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胸腔劇烈起伏,喉間發出破風箱般急促而艱難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肺葉深處撕裂般的疼痛,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稀疏的灰發。蠟黃的臉上,病態的潮紅與瀕死的灰敗之色交替涌現。
然而,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卻死死地盯著案頭墨跡未干的《臨路歌》。那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灼熱、明亮,穿透了肉體的痛苦與衰朽,死死地烙在那些力透紙背、飽蘸血淚的文字之上。那不是看,而是用盡最后的心神,將全部的生命精魄,都灌注、都銘刻進這最后的詩行里!目光所及,那“大鵬飛兮振八裔”的雄渾墨跡,仿佛真的化作了垂天之云,在他眼前翻騰;那“中天摧兮力不濟”的沉痛筆觸,又似無形的枷鎖,勒緊了他的神魂。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刺入他的眼底,直抵靈魂最深處!
李陽冰被這駭人的景象震懾,呆立當場,直到李白喉間發出一聲更劇烈的嗆咳,才猛地驚醒。他撲上前,手忙腳亂地扶住李白搖搖欲墜的身體,顫抖著從懷中摸出一個青瓷小瓶,拔開塞子,一股濃烈刺鼻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太白兄!藥!快服下這定喘丹!”李陽冰的聲音帶著哭腔,將幾粒黑褐色的藥丸塞入李白口中,又慌忙端起水碗湊到他唇邊。
苦澀的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墨香。李白下意識地抗拒著,干裂的嘴唇緊閉,渾濁的目光依舊死死鎖著那詩稿。然而,一陣更猛烈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痙攣席卷了他。他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本能地張開了嘴。藥丸混著清水被強行灌入喉中,那極致的苦澀如同無數根細針,從舌尖一直蔓延到胃腑深處。
“呃……”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因劇烈的惡心而抽搐。灌下的藥水在胃中翻騰,一股難以遏制的酸腐氣息直沖喉頭。他猛地推開李陽冰的手,掙扎著伏到榻邊,對著地上一個粗糙的陶盆劇烈地嘔吐起來。剛剛灌下的藥汁混合著胃液,甚至帶著絲絲縷縷刺目的暗紅血絲,盡數傾瀉在盆中,散發出令人窒息的酸腐與血腥氣味。
吐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李白才軟軟地癱回榻上,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中衣,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他閉著眼,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肺腑深處拉風箱般的哮鳴,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生命急速流逝的虛弱。
“藥……石……”他喘息稍定,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嘴角卻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充滿自嘲與悲涼的慘笑,“陽冰……你看這藥石……連我的喉舌都過不去……又如何能……渡得了我這將沉之舟?咳……咳……”又是一陣壓抑的低咳打斷了他的話,他疲憊地閉上眼,仿佛連說話的力氣都已耗盡。
李陽冰看著盆中那刺目的穢物與血絲,再看看榻上氣息奄奄、形銷骨立的李白,一股巨大的悲愴與無力感攫住了他,堂堂縣令,此刻竟只能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雙手掩面,肩頭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斷斷續續地漏出。
窗外,暮色徹底沉淪,黑暗如濃墨般吞噬了天地。唯有那彎殘月,不知何時已悄然攀上中天,清冷的光輝穿透破損的窗欞,無聲地灑落進來,恰好籠罩在案頭那幅墨跡淋漓的《臨路歌》上。冰冷的月光與未干的墨痕相互浸染,字跡在光暈中仿佛活了過來,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悲壯欲飛的力量。
李白在痛苦中微微側首,目光再次投向那被月華點亮的詩稿。月光下,“大鵬飛兮振八裔”幾字,墨色幽深如無底寒潭,又似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那“飛”字最后一筆的孤峭,在月華的勾勒下,竟真如一只折翼的鵬鳥,帶著不屈的桀驁,向著無垠的夜空奮力掙扎!
他枯槁的臉上,痛苦的神色竟奇異地舒緩了一絲。深陷的眼窩里,那微弱的、卻始終不肯熄滅的光焰,幽幽地跳動著,再次被那紙上的墨痕、被那天上的月輪點燃。一種近乎明悟的、超脫了病痛與塵世羈絆的平靜,如深秋的寒潭水,緩緩浸潤了他瀕臨破碎的心魂。
夜漸深沉,長江的濤聲是天地間唯一的韻律,低沉、雄渾,永不停歇。那濤聲拍打著岸邊的巖石,也拍打著茅屋中一顆行將熄滅卻依然滾燙的詩心。
李陽冰守在榻邊,憂心如焚地看著李白在昏睡中依舊緊蹙的眉頭和急促的呼吸。他每隔片刻便試一次李白滾燙的額頭,換一塊浸了冷水的布巾,或是小心地喂幾口溫水。李白偶爾會從昏沉中短暫地清醒片刻,眼神渾濁地掃過屋內,最終總是落在那扇洞開的、灌滿寒風的破窗之外——那里,是亙古奔流的長江,和江天之上那輪永恒沉默、清輝萬里的明月。
“月……”又一次短暫的清醒,李白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的氣音。他掙扎著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顫抖著指向窗外。李陽冰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深藍的夜幕上,一彎下弦月清冷孤懸,月華如練,無聲地傾瀉在浩淼的江面上。粼粼的波光被月色點燃,碎金般跳躍著,一直鋪展到視線的盡頭,與幽暗的夜空融為一體,分不清是水流還是星河。
李陽冰心中猛地一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他太了解這位族叔了,那輪明月,早已不是天上的星體,而是李白靈魂深處永恒的圖騰,是謫落人間的仙籍,是他所有飛揚詩思與不羈靈魂的最終歸宿!他緊緊握住李白冰涼的手,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太白兄!月……月就在那兒,跑不了的!夜已深了,江上風寒露重,萬萬不可……”
李白似乎并未聽見他的勸阻,或者聽見了也渾不在意。他那雙深陷的眼眸,此刻異常明亮地鎖定著江心那片最璀璨、最動蕩的月影。那光芒穿透了病體的虛弱,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專注。他的呼吸奇跡般地平穩了一些,不再那么急促,卻更深長,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力量。
“扶我……”他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去江邊……看看月。”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心力從肺腑深處擠出來。
“萬萬不可!”李陽冰失聲叫道,臉色瞬間煞白,“兄臺病體沉重至此,經不起半點風寒!這江邊的夜風,比刀子還利!況且……”他看著李白那固執得近乎偏執的眼神,后面勸阻的話竟噎在了喉頭。
李白不再言語,只是用那雙燃燒著異樣火焰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那目光里,沒有哀求,沒有虛弱,只有一種穿透生死、洞悉本源的平靜與堅決。仿佛去江邊看月,是他此刻唯一要做、必須去做的事情,比延續這具殘破軀殼的茍延殘喘重要千百倍。
僵持只持續了短短一瞬。李陽冰在那目光的注視下敗下陣來,一股巨大的悲涼與無力感攫住了他。他深知,這或許是李白最后的心愿了。他沉重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咽下滿口的苦澀。
他喚來兩個健壯的仆役,取來一頂厚實的青布暖轎。仆役們小心翼翼地將李白從病榻上扶起。當那輕飄飄、幾乎毫無重量的身體離開床褥時,李陽冰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李白身上只裹了一件半舊的青色棉袍,李陽冰又取來自己厚實的貂裘,密密實實地將他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轎子被穩穩抬起,李陽冰親自在一旁扶著轎杠。仆役們腳步放得極輕,唯恐顛簸了轎中那盞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之燈。推開吱呀作響的柴扉,一股深秋寒夜凜冽的江風立刻撲面而來,帶著濃重的水汽和刺骨的寒意,讓李陽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他擔憂地看向轎簾縫隙,只見李白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身體在厚厚的貂裘下依舊顯得異常單薄,仿佛隨時會被這夜風吹散。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崎嶇的小徑上。腳下的泥土被寒露浸濕,冰冷黏膩。四周是無邊的黑暗,唯有頭頂的殘月和前方江水的波光提供著微弱的光源。長江的濤聲在寂靜的夜里被無限放大,不再是白日的喧囂奔騰,而是化作了深沉、渾厚、永不止息的地脈搏動,如同遠古巨獸沉睡中的呼吸。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又蘊含著吞噬一切的威嚴。
暖轎在采石磯頭一處背風的巖石后停下。這里地勢略高,視野開闊,腳下便是深不可測、奔流不息的江面。仆役小心地放下轎子,掀開轎簾。
“到了,太白兄。”李陽冰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輕柔,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轎中的李白緩緩睜開了眼睛。就在睜眼的剎那,李陽冰清晰地看到,那雙原本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渾濁的眸子,在接觸到眼前景象的瞬間,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如同兩顆被投入寒潭的星辰,瞬間點燃了深水!
眼前是浩瀚無垠的江天!
沒有茅屋的局促,沒有藥味的窒悶。唯有天地蒼茫,星月交輝。深藍色的夜幕低垂,仿佛觸手可及,其上鑲嵌著無數細碎的、冰冷的鉆石。那彎清冷的下弦月,此刻正懸于江心偏東的天幕,位置不高也不低,恰好將其全部清輝毫無保留地傾瀉于萬頃波濤之上。月光不再是虛懸于九天之外的清冷符號,而是真正地融入了這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流!
整個江面,被月光點燃了!
那并非靜止的光斑,而是無數躍動、流淌、碎裂又重組的液態銀汞!月光在起伏的波濤上流淌、跳躍、碰撞、破碎,濺起億萬點細碎的、璀璨的光屑。近岸處,波濤拍打著黝黑的礁石,每一次撞擊都轟然作響,碎玉飛瓊,激起大片雪白的水沫,水沫中亦裹挾著月光的碎片,如同瞬間綻放又旋即湮滅的星花。遠處,浩淼的江波則連綿成一片流動的、震顫的銀色光緞,起伏著、蕩漾著,向著下游無盡的黑暗奔涌而去,仿佛一條流淌的星河,直通天河深處。
江風帶著濃重的水腥氣撲面而來,強勁、寒冷,吹得人衣袂翻飛,幾乎站立不穩。這風也吹散了李白身上濃重的藥味和病氣,將他灰白稀疏的鬢發吹得向后飛揚,露出光潔卻異常消瘦的額頭。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這凜冽而自由的空氣,冰冷的空氣涌入灼痛的肺腑,竟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刺痛般的清醒與舒暢!
李陽冰和仆役們被這江風激得瑟瑟發抖,下意識地裹緊了衣袍。然而李白,在猛烈的江風中,在那件厚重的貂裘包裹下,卻仿佛一株即將枯死的老樹突然被注入了春天的汁液。他那蠟黃的臉上,竟奇異地泛起一層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光澤。深陷的眼窩里,那燃燒的火焰不僅沒有在寒風中熄滅,反而越發明亮、銳利,如同淬煉過的寒星!
他掙扎著,想要從轎中起身。身體虛弱得幾乎無法支撐,每一次用力都伴隨著胸腔深處壓抑的悶咳。李陽冰急忙上前攙扶,兩個仆役也一左一右小心地架住他的手臂。
“拿……拿酒來!”李白的聲音在風中有些飄忽,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著江心那片最動蕩、最明亮的月影漩渦,仿佛那里有著世間唯一的答案。
“酒?”李陽冰愕然,隨即大驚失色,“兄臺!萬萬不可!您這病體……”
“酒!”李白猛地轉過頭,目光如電,直刺李陽冰的眼底。那眼神里沒有半分醉意,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清明和一種不容抗拒的決絕,“陽冰!此刻無酒,豈非辜負了這江月?!速去取我隨身葫蘆來!”他記得,那黃皮酒葫蘆,一直掛在茅屋的壁上,如同一個被遺忘的舊夢。
李陽冰在那目光的逼視下,所有的勸阻都化作了無力的泡沫。他痛苦地閉了閉眼,對身邊一個仆役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去……快去取先生屋中那黃皮葫蘆來!快!”
仆役領命,飛快地沿著來路跑回茅屋。等待的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只有江風呼嘯,濤聲轟鳴,月光在江面上永不停歇地流淌、碎裂、重組。李白在李陽冰和另一名仆役的攙扶下,勉強站立在冰冷的巖石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著他們。他的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那輪江月,仿佛靈魂已先行一步,投入了那片動蕩的光輝之中。
很快,仆役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中捧著那個沾了些灰塵的、油亮的黃皮酒葫蘆。
李陽冰接過葫蘆,入手沉甸甸的,一股濃烈卻不再新鮮的酒香透過木塞隱隱散發出來。他拔開塞子,一股更濃郁的酒氣混合著深秋江風的凜冽撲面而來。他猶豫著,看向李白。
李白伸出了枯瘦的手,那手在月光下蒼白得幾乎透明,卻異常穩定地握住了葫蘆冰涼的腰身。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紀叟……宣城的紀叟……”他低聲呢喃著,聲音在風中飄散,帶著無盡的追憶與深沉的哀慟,“黃泉之下,你……可還在釀你的老春美酒?若遇得著你這知音酒叟……咳……我李白,當再與你痛飲三百杯!”他的眼中似有水光一閃而逝,隨即被更熾烈的火焰取代。
他不再看任何人,雙手捧起那沉重的酒葫蘆,仰起頭,對著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將葫蘆口對準了自己干裂的嘴唇!
>**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
>**夜臺無曉日,沽酒與何人?**
——《哭宣城善釀紀叟》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大口地、貪婪地吞咽著那辛辣的液體。冰冷的酒漿如同燒紅的鐵流,洶涌地沖入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喉管,灼燒著食道,最終狠狠撞入他那飽受病痛摧殘、仿佛已經千瘡百孔的胃腑!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混合著痛苦與極致快意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烈酒如同最狂暴的引信,瞬間點燃了他身體內部殘存的所有能量!一股灼熱從胃里猛地炸開,迅速席卷四肢百骸,將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沉滯的病氣暫時驅散!蠟黃的臉上驟然涌起一片病態的、近乎妖異的酡紅,如同回光返照的晚霞。
“好酒!好月!好……江山!”李白猛地將喝空了的酒葫蘆擲向腳下的滔滔江水!葫蘆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無聲無息地沒入黑暗的波濤,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瞬間便被那永恒的洪流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船!給我一條船!”李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金石摩擦般的嘶啞和斬釘截鐵的決絕,在呼嘯的江風中竟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他猛地掙脫了李陽冰和仆役的攙扶!那一下爆發的力量,竟讓兩個壯年男子都措手不及,踉蹌著后退了一步!
李白枯瘦的身軀在猛烈的江風中搖晃了一下,如同狂風中的殘燭。那件厚重的貂裘在剛才的掙扎中滑落肩頭,被狂風卷著,翻滾著跌落下方的礁石,瞬間也被黑色的江水吞噬。他身上只剩那件單薄的青色棉袍,在狂風中緊緊貼著他嶙峋的骨架,衣袂瘋狂地翻飛鼓蕩,獵獵作響!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攙扶,奇跡般地獨自站穩了!月光如銀霜般灑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卻挺直如孤峰般的背影。夜風將他灰白的長發吹得向后狂舞,如同燃燒的白色火焰。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天地!擁抱那輪明月!擁抱那永不停歇的江流!
“船!我要……追那明月!”他仰天長嘯,聲音不再嘶啞,反而清越激昂,如同鶴唳九天,帶著一種穿透時空、撕裂黑暗的磅礴力量!那嘯聲在空曠的江面上回蕩,竟短暫地壓過了奔騰的濤聲,直沖云霄!
李陽冰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他看著李白那在月光下仿佛要乘風歸去的身影,看著他那雙燃燒著非人光芒的眼眸,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攔住他!快!攔住先生!”他嘶聲向仆役們吼叫。
兩個仆役如夢初醒,慌忙撲上前,試圖抓住李白的手臂。然而,就在他們的指尖即將觸及那單薄青衫的瞬間——
李白動了!
他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這讓他愛過、恨過、痛飲過、狂歌過的人間。他猛地向前一撲!不是跌倒,而是如同大鵬最后一次振翅,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投向永恒的決絕姿態!他撲向的,不是冰冷的江水,而是江心那片最動蕩、最明亮、最接近天上明月的粼粼波光!
那單薄的青色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劃過一道短暫而凄美的弧線,如同投向火焰的飛蛾,又似掙脫了所有束縛的流星!
“太白兄——!!!”李陽冰肝膽俱裂的嘶吼撕裂了夜空,他整個人向前撲去,手臂徒勞地伸向虛空,卻只抓到了一把凜冽刺骨的江風!
噗通!
一聲并不響亮的水花濺起聲傳來。那青色的身影瞬間被黝黑的江水吞沒。水面只蕩開幾圈急促的漣漪,很快便被奔騰不息的洪流抹平,仿佛從未有過任何東西墜落。
李陽冰和仆役們撲到冰冷的礁石邊緣,驚恐萬狀地向下張望。只見江水茫茫,黑沉沉的波濤在月光下起伏涌動,泛著冰冷的銀邊,哪里還有半個人影?只有那輪明月,依舊懸在江心,清輝冷冷地照耀著這亙古奔流、吞噬一切的江水,仿佛對剛剛發生的投江一幕視若無睹。
“太白兄!太白兄啊——!”李陽冰的哀嚎聲在空曠的江面上顯得無比凄厲無助。他徒勞地對著黑暗的江水呼喊,聲音被濤聲無情地吞沒。仆役們也嚇得面無人色,慌亂地沿著江岸向下游奔跑、搜尋,呼喚聲在夜風中飄散。
時間在巨大的驚恐和絕望中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冰冷的刀子在切割著李陽冰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息,也許是永恒。就在李陽冰悲痛欲絕,幾乎要癱軟在地時——
下游不遠處,那片最為動蕩、月華最為璀璨的江心漩渦處,異象陡生!
那里的水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攪動,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水流不再是平緩的起伏,而是形成了一道急速旋轉的、向內凹陷的巨大渦流!渦流的中心,幽深無比,仿佛直通幽冥。而就在這渦心深處,一點異常明亮、異常純粹的光芒驟然亮起!
那不是月光的反射!那光芒帶著一種溫潤的、內斂的、卻又無比強大的生命力,仿佛凝聚了天地間最精純的月魄精華!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清晰,竟緩緩從急速旋轉的渦流中心升騰而起!
光芒中,一個朦朧的人形輪廓漸漸顯現!
青衫依舊,身形卻不再是病骨支離的枯槁,而是恢復了一種玉樹臨風般的飄逸與挺拔!灰白的長發在激流中竟不再散亂,而是如墨玉般流淌著光澤,在腦后飄拂。最令人驚駭的是他的面容!月光下,那張臉不再是病態的蠟黃與深陷,而是豐神俊朗,眉目如畫,肌膚流轉著溫潤如玉的光澤!他的雙眸緊閉著,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詳、寧靜,甚至帶著一種超脫塵世、回歸本源的淡淡喜悅!
更奇異的是,那輪高懸天際的清冷明月,此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吸引,其清輝不再均勻地灑落江面,而是凝聚成一道巨大無比的、凝練如實質的光柱!那光柱如同九天垂落的銀河,不偏不倚,正正地籠罩在漩渦中心那升騰而起的、散發著溫潤光芒的人影身上!將那人影映照得通體透明,如同最純凈的水晶雕琢而成!
光柱之中,人影緩緩上升。他并非掙扎求生,而是如同游子歸家般自然、從容。在他上升的過程中,那急速旋轉的渦流中心,無數細碎的、跳躍的銀色光點被吸引、匯聚,如同受到召喚的螢火,密密麻麻地附著在他的青衫之上,竟漸漸凝聚成形!
先是嶙峋的肩胛處,光芒凝聚,猛地向兩側延展、拉伸!一對巨大、修長、由純粹月光織就的羽翼豁然成形!那羽翼并非實體,而是由無數流動的、跳躍的月光粒子構成,邊緣閃爍著夢幻般的星屑光芒,輕輕一振,便有無數的光點如流螢般散落!
緊接著,一條同樣由流動月光凝聚而成的、修長優美的鯨尾,也在他下方緩緩浮現!那鯨尾優雅地擺動,每一次擺動,都攪動著漩渦,蕩開層層光暈漣漪!
月光為翼,清輝作尾!
漩渦中心那升騰的身影,在光柱的籠罩下,在月華羽翼的輕振與鯨尾的擺動中,正以一種超脫了生死、超越了凡塵的姿態,緩緩地、堅定地向著高懸于江天之上的那輪明月飛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李陽冰和仆役們早已驚駭得忘記了呼喊,忘記了呼吸,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僵立在冰冷的礁石上,瞠目結舌地望著這匪夷所思、震撼靈魂的一幕!他們的瞳孔中,倒映著那在月華光柱中冉冉上升、背負光翼、尾曳清輝的仙人身影,以及那輪仿佛觸手可及的、清冷孤高的明月!
月光如水銀瀉地,籠罩著采石磯頭冰冷的巖石和呆立如木偶的幾人。江濤依舊轟鳴,卻仿佛成了遙遠的背景音。時間在目睹了那驚世駭俗的“騎鯨捉月”一幕之后,陷入了粘稠的、死寂的凝滯。
李陽冰最先從那巨大的震撼和靈魂的顫栗中掙脫出來。他猛地撲到礁石邊緣,不顧嶙峋石塊的刮擦,對著下方那已恢復奔騰、月光粼粼的江面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太白兄!太白兄——!”聲音在空曠的江面上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愴與茫然,旋即被更宏大的濤聲無情地吞沒。回應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和永恒流淌的江水。
仆役們也從驚駭中回神,慌忙沿著陡峭的江岸向下游搜尋,火把在黑暗中搖曳出惶急的光斑,呼喊聲此起彼伏,卻顯得如此微弱而徒勞。江流浩渺,夜色深沉,吞噬了一個謫仙,又豈會留下半點痕跡?
李陽冰頹然跪倒在冰冷的巖石上,初冬的寒氣透過單薄的官袍直刺骨髓,他卻渾然不覺。巨大的悲痛和目睹神跡般的震撼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裂。他雙手深深插入冰冷潮濕的沙石中,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最終化為無法抑制的嚎啕:
“嗚……嗚……明月!明月!你既引他而去,何苦留我在這……這無詩無酒的人間……空對一江寒水啊!!!”
悲聲在江風中飄散,如同最后的祭奠。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的天際,終于透出了一線極淡、極微弱的魚肚白。墨藍色的夜幕開始緩緩褪色,星辰漸隱。那輪見證了千古悲歡的下弦月,似乎也耗盡了最后的光輝,顏色變得蒼白而稀薄,斜斜地掛在天幕邊緣,即將沉入西邊的群山之后。江面上的月影隨之黯淡、模糊,最終與流動的暗色水波融為一體,再難分辨。
當第一縷真正意義上的晨光,如同金色的利劍刺破云層,將江面染上一道道流動的金紅時,李陽冰被仆役攙扶著,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謝家青山下那座孤寂的茅屋。
屋內,一切如舊。藥爐冰冷,殘藥散發著苦澀的氣息。破舊的衾被凌亂地堆在矮榻上,仿佛還殘留著主人最后的體溫。那幅墨跡淋漓的《臨路歌》依舊靜靜地躺在案頭。
然而,當第一線金色的朝陽穿過破舊的窗欞,準確地投射在詩稿上時,李陽冰的目光凝固了。
只見那飽蘸濃墨、力透紙背的“大鵬飛兮振八裔”七個字,在溫暖明亮的晨光照射下,墨跡深處,竟隱隱透出一種奇異的、溫潤的、流動的光澤!那光澤并非墨色所有,倒像是……倒像是昨夜江心那凝聚的月魄精華,悄然滲入了這力竭悲歌的字里行間!墨痕濃重處,那光澤幽深如寒潭蘊玉;飛白枯筆處,那光澤又輕盈如月下流霜。整幅詩稿,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在晨光中無聲地呼吸著,散發出一種超越了紙墨、超越了塵世的清冷輝光!
李陽冰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拂過那流動著月華般光澤的墨跡。指尖傳來溫潤的觸感,仿佛觸摸的不是冰冷的紙張,而是昨夜江心那輪明月的魂魄。他猛地抬頭,望向窗外。
長江在初升的朝陽下奔流不息,波光萬頃,碎金躍動。昨夜的驚濤駭浪、月涌星垂、騎鯨捉月的幻影與悲聲,都已被這嶄新的晨光溫柔地覆蓋、撫平。江面開闊浩蕩,流向目不可及的遠方,仿佛能一直流淌到時間的盡頭。那永恒的波濤聲,低沉而雄渾,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亙古不變地回響在天地之間。
案頭,浸潤了月魄詩魂的墨跡在晨光中無聲流轉。窗外,長江的萬頃金波向著永恒的遠方奔涌不息。